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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第6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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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望龄又道:“因为学生不明白,老师的学问在于经世致用,道在器中。但道如何之传,旁人询之,难道示器以人吗?这是弟子不能明白的。然后弟子身在考棚里正欲下笔时忽又心想,读书做官这难道就是我一生所求之事吗?”

    “弟子从读书发蒙起,就觉得读书做官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为何当年漆雕开志于学道不欲仕进,夫子反而悦之。弟子不理解,于场屋里坐了三日两夜,如此念头一直涌上心头,以至于连稿卷也来不及写。”

    听了陶望龄的话,旁人一般而言就说了,这个考生被考试折磨成这样,这万恶的科举啊。

    或者是认为考生考得痴了,考试时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换了常人肯定是说,点拨什么?赶快看大夫要紧。

    林延潮没有说话,旁人不知陶望龄的意思,他却明白了。

    林延潮道:“当年孔子问漆雕开为何不出仕,他言吾学未能信也,故不愿做官,然后留书十三卷,成为儒学一脉。望龄,你举漆雕开的例子,也是因吾学未能信?还是因为其他呢?”

    陶望龄神色一动,然后道:“弟子记得先生曾言,学问当下学而上达。下学凡是可用功,可言语者都在下学中,但凡不可用功,不可言语的都在上达中。老师言语精微,教育弟子都在下学之中,但上达之道,学生觉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始终不能得之。”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下学而上达,那夫子方有的功夫。吾不及夫子,所以学问都在下学之中,没什么上达的功夫,就算有,也不必外求,就在下学中,在事功中。”

    徐火勃与袁可立听得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林延潮与陶望龄在讲什么,什么是上达?什么是下学?这什么和什么,说的和天书一样。

    但见陶望龄正色道:“这是文王望道而未之见,学生明白了。”

    林延潮看向陶望龄欣然道:“此言近道了。”

    然后林延潮走到堂上,侧着头随意地看着檐下的雨水,落在庭院中的假山池水上。

    林延潮问道:“当年孔子问众弟子志向,子路,冉有有志于政,公西华愿任礼乐,三人之志都在事功,为何夫人哂之,唯独曾皙说来,沐风而歌,反而被孔子赞道‘吾与点也’,你们三人可知为何?”

    林延潮说的是论语里很有名的故事。

    孔子问三个弟子志向,子路说我要治理一个千乘之国,夹于大国之间,使之富强抵御外侮。

    冉有说给我一个七八十里大地方,我用三年可以使他富足起来。

    公西华说我愿意做祭祀的事,天子诸侯会见时,我在旁当个司仪。

    孔子问曾皙,曾皙方才一直在弹琴,孔子问他时,他才说我没什么志向,我只想春游踏青,沐风而歌而已。

    孔子赞道,吾与点(曾皙)也。

    三位弟子揣摩林延潮话里的意思。

    徐火勃道:“老师,弟子以为读书做官,就如同子路,冉有,公西华的志向,犹如如器也,然而圣人有言,君子不器。是要我们不要拘泥于器中,而寻乎于道。故而圣人赞许曾皙之言。”

    林延潮闻言欣然点头,徐火勃的学问大有长进。

    袁可立此刻已是定神,见徐火勃开口却道:“我却不完全赞同兴公所见,子路三子所言,乃刻意所求,刻意便有了偏执,不能求全,曾皙之言却是没有意在。真正的君子,应该是随物赋形,而不是削足适履,如此方是道在器中。”

    袁可立,徐火勃所言可有道理,谁也不能服谁。二人不由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你们二人说的都对,可以相取其长。孔子曾评价子贡说,汝器也。后孔子又道,君子不器。那么圣人的意思,是在说子贡不是君子?”

    “王阳明曾言天下有利根之人,钝根之人。利根之人,生知而行,学一而知百,这一点连颜回,明道(程颢)都不能做到。而天下芸芸众生,大多是钝根之人,困知勉行,学一知一。”

    “孔子评子路三子,三子皆器,而曾皙则不器。器者之才卓然成章,非空言无实者可比,乃天下芸芸众生可期,故而若一百人就九十九人来问我取器,还是不器,吾答取器也,因为道在器中。然而若望龄问吾,吾则言不器!”

    听了林延潮之言,陶望龄抬起头来,而徐火勃,袁可立看向陶望龄目光中则满是羡慕。

    谁都可以听出,林延潮这话里对陶望龄深深之期许。

    林延潮这话的意思,换了旁人问我要不要读书做官,或者是去事功,我都会回答,君子的学问不在事功中得来,如何得来?如何成器?

    但唯独你,君子不器,去事功,形于器,反是束缚了你的才华。

    这点与理学不同,理学主张就是君子不器,认为形而上唯之道,形而下唯之器。

    这就是道在器先。理学将任何具体于实务的功夫,都认为是形而下学,真正的君子应该掌握是道,以道御器。

    林延潮没有否则这一点,不是理学提出道在器先,他就提出器在道先,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抬杠而抬杠没意思。

    他主张是道在器中,大部分人都是凡夫俗子,去追求不器的境界,反而落为不成器,什么事都干不了,所以正确做法是在实践中掌握理论。

    如孔子评价子贡,汝器也,这就是一句褒奖的话。

    而君子不器,就是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是可以不在实务中追求理论,这就是生而知之。

    庭院之中雨沫斜飞,林府上已是由远及近一盏一盏地点上了灯。

    林延潮穿着燕服立于庭下,发鬓间落了一些雨沫,衣襟微湿,让毫不在意与弟子们闲聊,这一幕就如同当年夫子问子路,冉有他们志向之时。

    陶望龄念至君子不器时,一脸向往问道:“老师,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吗?”

    “百中无一,甚至万中无一,但不是没有,夫子,老子,阳明子就是。”

    陶望龄若有所思,点点头向林延潮正色道:“非老师一番话,弟子无法明白自己心意。学生想向老师恳请明日就返回浙江老家。”

    “哦?”林延潮问道,“不愿做官了?”

    陶望龄道:“功名什么时候再考都不迟,但学问却不可一日拉下。弟子在老师身旁,下学,思辨的功夫自问不差,但不足以明道,而今弟子明白还缺了一个悟字。”

    “若悟不了?”

    陶望龄道:“那弟子就学漆雕开!”

    林延潮颔首道:“那你去吧!”

    “是,弟子叩拜老师。”

    陶望龄于林延潮重重的叩了三个头。

    林延潮扶起陶望龄不舍地道:“官还是要做的,三年后再回这里。”

    “是,老师。”

    说完陶望龄告辞离去。

    林延潮走到屋檐下看着陶望龄背影转入墙角,心中百感交集。

    连与陶望龄一贯不和的袁可立也是有些伤感,而徐火勃更是默默拭泪道:“老师何处不能做学问,为何周望他要回浙江?”

    “他回浙江不是全是为了作学问。”

    “那是为何?”

    林延潮道:“他此去‘道南’。”

    道南之说,最早起于东汉,当时郑玄到马融出学习,郑玄学成要离开,马融感慨道:“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当时是道东,后来杨时拜程颢为师,为其高足,后来杨时学成南归,程颢目送杨时的背影,怀着复杂的心情对旁人道:“吾道南矣。”

    万历十四年这一次会试。

    虽说陶望龄,袁可立二人落榜,但是孙承宗取中会元,其余林学门人如袁宗道,于仕廉,侯执躬纷纷金榜题名。

    此外林学经世致用的主张,第一次用在了科举取士上。

    一时事功之学自林延潮被贬离京之后,再度在大江南北风靡起来。

    当初事功之学由林延潮一人亲自教授,而今他去做官,不再亲自授徒,反由他的弟子传承其学,其学派分作了三支。

    一支是礼部主事郭正域,他兼揉理学,事功学二者之长,其学淳淳,公卿延誉。

    一支是孙承宗,朝堂上的致用派,并无学说传人,但林学门人对他无不佩服,特别是公安的袁宗道,以及他的兄弟二人深受其影响,后来著书立说,别树一帜,使事功之学在公安,湖广流传开来。

    另一支就是陶望龄,林延潮为官,公务繁忙,就由陶望龄,徐火勃整理他的言录,并代为立说,与郭正域,孙承宗将林学与自己往日所学糅合不同,陶望龄跟随林延潮最久,被后世儒者认为得学最正。

    陶望龄入浙江后,浙江士子闻名拜访。陶望龄讲学传授,无数读书人经他之口了解了何为事功,进而拜入他的门下。

    故而三支之中,陶望龄门下学生最多,影响也是最大。

    林学自此道南,宋亡六百年后,事功之学再兴于浙!

    Ps:感谢greenyuxuan书友成为本书第十位盟主,感激不尽。

一千二十一章 暗访() 
    却说放榜之日后的第二日。

    王锡爵,林延潮照规矩入宫面圣。

    王锡爵与林延潮二人手持礼部张贴的榜单副本,来至文华殿中。

    天子看着王锡爵,林延潮奉上的榜单点点头道:“今科一共取了三百五十一名贡士,远胜往科。朕记得上一科,朕以皇嗣覃恩命增五十人,这一科礼部没有奏请,仍多取五十人,看来是贺皇三子之故。”

    王锡爵,林延潮闻言大吃一惊。

    明明不是如此的,因为这一科士子比以往增多,所以他们上请多收五十人。

    但天子却以贺皇三子诞的缘故,发布诏令,此举简直是在坑他们啊。

    王锡爵正要上奏道:“启禀陛下……”

    天子理所当然地道:“好了,爱卿不用多说了,两位爱卿这些日子为国家操持举才大典,真是辛苦了,传旨下去,赐两位卿家彩缎两匹!”

    林延潮心道,天子的手段,真是越来越无耻了。见过坑皇帝的大臣,没有见过坑大臣的皇帝,真的是……

    正想之时,哪知天子看向林延潮忽然道:“林卿,朕昨日听闻一件事,这会元孙承宗曾在你幕下做事,不知可是真的?”

    林延潮当下道:“回禀陛下,臣不敢隐瞒,确有此事。”

    天子道:“朕听过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这孙承宗既在你幕下做事,以林卿的眼光对他却是十分的赏识了。”

    听着天子话里递来的刀子,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孙承宗的卷子是在五千朱卷之中,同考荐给臣时,臣也不知哪一份是孙承宗的卷子……”

    王锡爵也道:“启禀陛下,这孙承宗的卷子,臣在巡场时已经过目一遍,当时深许其文才。后来臣阅其他各房的荐卷时,正看到了孙承宗的卷子。仔细读来,不仅经义文章了得,更难得是他的策问,满纸都是切实可行之见,并非空谈。”

    “而且在最后选会魁时,有一半的同考官举此卷为会元卷,当时林学士承认自己与孙承宗有旧已是避嫌,不在举荐之列,反是臣以为此子乃是可以经世致用之才,故而斗胆为陛下举之,点作会元以荐陛下。”

    天子听了这才释然,说林延潮有私心,他信。但说王锡爵徇私,他不信。

    没有为什么,天子对王锡爵就是如此的信任。

    天子当下欣然道:“有了王先生,林卿的推荐,这孙承宗必是奇才,到殿试时,尔等要将他的卷子交给朕,朕要着重看他的卷子。”

    “是,陛下。”王锡爵,林延潮一并言道。

    天子又道:“王先生,你上的密揭言,这一科会试有人连同考官暗通关节是吗?”

    王锡爵回禀道:“确实如此,幸亏有考官秉公而行,揭发此事,否则差一点令奸人得逞。”

    “科场弊案,本朝自开科举以来屡禁不绝,这一次又有多严重?”

    林延潮回禀道:“在臣还未阅卷前,就已听到了不少风声,待阅卷时,发现疑问卷。这些卷子在四书文第二题处破题,都一并以四个‘一’为字眼,如此的疑问卷一共有一十六份!”

    天子怒道:“一十六卷!也就是十六名考生,这些人真是妄读圣贤书,还有那些没查出来的,真是胆大包天。朕要重办,传旨将这十六人一并抓至刑部拷问,是何人主使?”

    王锡爵当下劝阻道:“陛下这些人可能是道听途说,心存侥幸,倒不是真要舞弊。何况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然引起士子中不必要的质疑,徒然惹人口舌,臣以为宜暗访,不宜明察。”

    天子听了王锡爵的话,这才止住了怒气,点点头道:“若非王先生提醒,朕差一点失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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