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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菩提-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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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刀破开了菩提木的树心,那一捧龙心血则重塑了菩提木的形体。

    他在沉沉的黑暗中,陷入了近乎永恒的睡眠。

    良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

    他感觉自己扎根的土壤正被什么外力撬动着,而后又是一阵轻微的颠簸,他似乎悬浮在了半空中,被人以法术托运往什么地方。

    变成了一株不能动弹,也看不到外界事物的树,对苏雪禅来说,还是颇有些适应不能的。

    现在就要将他送去应龙宫了吗?

    他胸前被龙血浇灌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下震动,他终于被放到了地上。

    身下的土壤灵力充沛,他忍不住悄悄地舒展枝叶,再向下扎根得深了些。

    前方传来男人雄浑有力的声音。

    “就是这颗树了,应龙,你来看看。”

    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抵抗的威严,事实上,苏雪禅也曾经在烛龙向他展示出的回忆中听过。

    天下君主,帝鸿氏。

    “此树受蚩尤临终反扑而死,又承上古龙神心血而生,与你颇有渊源但心血若不取回,你的伤势只怕难以痊愈,只能这么硬抗下去。”

    四下沉寂片刻,黎渊的声音遥遥响起:“它还活着?”

    “它当然还活着,且你和它心血交缠,”女子含笑道,“这便是结百世红线了啊,应龙神。”

    果然与当时所经历得一样,他在心中思忖。

    良久,黎渊冷哼道:“如果我现在取出来,它会怎么样?”

    “会死。”女子斩钉截铁,“蚩尤怨气烙印在它的心头,没有龙血,它只会在瞬间变成一堆齑粉。”

    黎渊沉默了片刻。

    苏雪禅在心中默默数着秒数。

    一,二,三

    衣袍曳地的扑簌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帝鸿氏皱眉道:“应龙,你有伤在身”

    黎渊的手指冰凉,轻轻抚摸在菩提木的树身上。纵然早有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刻,苏雪禅的心还是剧烈跳动起来。

    “原来是一株菩提树”黎渊若有所思,“怎么,莫非已经开了神智了?”

    “你可要取出龙血?”帝鸿氏再次发问道。

    一旁女子亦说:“但取了血,你就要少一根姻缘红线啦。”

    不知为何,黎渊忽然想起数百年前,弇兹在一场不知名的宴席上对他说过的话。

    ——修真岁月万年长。

    就放着罢。

    区区一颗树而已,哪怕修成了人身,也当是自己施舍给它的捷径了。

    “不必了。”他低声道,“就让它在我这里吧。”

    帝鸿氏叹了口气:“随你。”

    就这样,苏雪禅住在了黎渊的寝殿前,被迫与他日夜相对。

    黎渊在逐鹿中身受重伤,心头血又被苏雪禅攫取,是以恢复缓慢,行动艰难,但他又是个高傲的性子,不肯让太多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因此遣散了大部分在龙宫内服侍的奴仆,只留下寥寥数人,还不许他们接近自己所在的寝殿。

    事情真多啊,苏雪禅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头顶灿烂的日光,惬意地摇了摇满树的繁茂枝叶。

    他体内的龙血对修为大有裨益,因此,他现在也能通过树身看见外界的情况了。黎渊虽然行动不便,但还是时常过来看看他,有时手里还提着一坛酒,就坐在树下,面无表情地喝酒望月亮,一坐就是一整夜。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在一起生活后,苏雪禅反而总想欺负黎渊,他一见他就牙痒痒,恨不得天天给他制造点小麻烦。因为他们血脉交缠,所以黎渊一靠近他,他的情绪也能被苏雪禅感应到,他对他是生不起来气的——这感觉就像逗弄一头懒洋洋的,又有着异常包容心的猛兽,它只会撩起眼皮,对你可有可无地呲一下獠牙,却又不会真的伤害你。

    这片海域是黎渊的领地,水晶龙宫悬浮在上面,既像一座孤岛,又像一顶昭示身份的冠冕,在他的领域内,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天时阴晴,都按黎渊的心情变幻,不过,自从苏雪禅来了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除了晴天以外的天气,就连夜晚,也是万里无云,明月朗照。

    黎渊又来看月亮了。

    他没有穿那身王袍,而是一袭便服,束袖敞襟,下摆曳开,更显得肩宽腿长,猿臂蜂腰,再一手叩着酒盅,微微打着卷的乌黑长发还拿金带束起,于俊朗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浪荡之气,叫苏雪禅看了,简直移不开眼睛。

    更想欺负他了。

    夜晚海风习习,满树枝叶婆娑,苏雪禅趁着这个机会,装模作样地摇晃两下,抖落了两片小叶子,掉进黎渊的酒盏里打旋。

    黎渊的动作顿了一下,伸手将叶片摘出来,继续喝。

    又一阵风吹过,苏雪禅再次佯装不经意地探下一根树枝,轻轻挑住黎渊的发带,就钩在那打结的部分。

    黎渊端着酒盏的手一滞,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赏月,也不说话。

    嗯?苏雪禅纳闷了,今天怎么这么好脾气?

    风吹得更大了,夜空中明月皎洁,苏雪禅一挑眉梢,随着树叶摇晃的轻响,猛地拽松了黎渊束发的金带,任其松松垮垮地吊在树杈上。

    “啧。”黎渊终于无奈地放下酒盏,伸手探到背后,一下拿住那根不安分的枝条,“闹够了?”

    满树叶片无辜地哗啦作响,仿佛他背后靠的真的只是一株无知无觉的菩提木。

    “装什么?”他转过身来,明明看的是树身,苏雪禅却蓦然一惊,直觉他看的是自己,“天天没事就砸点叶子在我这里,你真当我不知道是你在使坏?”

    他虽然重伤未愈,嘴唇都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可那俊美眉眼间的邪气却依旧存在感十足,直让苏雪禅瞧得心头狂跳。

    “你到底想干什么?”黎渊看着面前的菩提树,眼眸深处含着一股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出的笑意,“是有求于我,还是说你有些无聊了,想找点事情做?”

    苏雪禅凝视他犹带着几分青涩的容颜,心里那股蔫坏的恶作剧之意更甚,他想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我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欺负你。”

    菩提木的声音是清澈的少年音,黎渊乍一听他说话,就不由愣住了。

    “欺负我?”他愣怔道,“为什么?”

    他自降生以来,就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应龙,呼风唤雨,尾划大江,还从来没有人敢说想欺负他的,如今倒被一个小小的树妖开了先例了,当真新鲜!

    “因为我喜欢你啊。”苏雪禅忍笑道,“喜欢你,自然就会想要欺负你啦!”

    黎渊几乎要被他逗乐了:“这是什么歪理?那我要是喜欢你,是不是也能欺负你了?”

    说着,他的手就已经威胁般地捏在了一片大叶子上。

    “不行!”苏雪禅装出生气的样子,“我可以欺负你,但你不能欺负我!”

    黎渊挑眉道:“这可奇了,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你能做的事,别人怎么就做不得?”

    苏雪禅咬住嘴唇,拼命把想要狂笑的欲望压下去,他又道:“总之,我欺负你,就说明我喜欢你,但你要欺负我呢,我就不喜欢你了!”

    黎渊一听到这句“不喜欢”,不知为何,心头竟在刹那间涌上了一股极其不悦的怒意来,连手指头都颤了一下,本就是开玩笑才做出的举动,这时候也觉得掐不下去了。他犹疑地皱起眉头,向后退了两步:“既然如此,那就随你罢。”

    说完,转身便走,也不顾地下一摊还未喝完的酒盅酒盏。

    这不对劲,他在心中喃喃自语,区区一根姻缘红线,难道就能牵动他的心神到这种地步吗?仅是因为菩提木的一句话,就令他郁气横生,烦躁不堪,有一瞬间甚至生出了勒令菩提木以后再也不许说出那种话的念头,这究竟是

    黎渊在那边怀疑人生,苏雪禅看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也愣住了。

第82章 八十二 .() 
第二日;黎渊没有来。

    第三日也没有。

    第四日,第五日

    孤屿般的龙宫在海面上稳稳波荡;宫阙重叠,长桥如虹;寂静得几乎没有一丝人烟;苏雪禅拉长声音,喊道:“无聊死了——!”

    喊完;复又盯着变幻莫测的流云和湛蓝天空怔怔出神。

    这就生气了?

    也是;他本来就是傲气的性子;惯不会低头的人;加上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把龙宫内的仆从皆都遣散了,每天还要强撑着来看自己,自己却一个劲地捉弄他

    好像是挺过分的。

    他心中犹豫起来,满树的叶片也随之轻轻摇晃;他想了想;将一枝树根悄然探出土壤;向着寝殿的方向游去。

    绕过宽阔的空地;拐个弯;从蜿蜒曲水中爬上爬下;再费劲地攀上云桥;一路上不知磕磕碰碰地绊到多少东西;终于到达目的地。

    黎渊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帛;漫不经心的目光从上面一扫而过,忽然听见朱漆雕花的窗楞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笃笃”声,似乎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

    他转头一看,水晶窗格隐隐绰绰,只映出朦胧的影子,他手指一抬,那精致的朱窗也随着开启,上翻。

    “你好多天都没来找我了,你身体好些了没有?”

    细细小小的声音,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打颤,那树根也是纤细的,上面却生着一枚颜色碧绿如玉的大叶子,愣愣地在顶端直晃,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承受不住地掉下来。

    黎渊一下攥紧了手中的书帛,心尖猛地一颤。

    “我嗯我很担心你,所以想来看看你,前些天说要欺负你,其实是我开玩笑的,你不要生气啦。”

    苏雪禅费力地通过树根观察黎渊的神情,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目光似乎是有些震惊的样子,又叹了口气,继续柔声纵容道:“那这片叶子给你捏,就当是赔礼了,你会高兴一点吗?”

    黎渊看着那枚迎风招展的叶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些天其实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将龙血收体内。

    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不需要姻缘红线的,沧海桑田,世间风云变幻,而他天生就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个人,风月情劫对他来说就是无用的累赘,在过去的无数岁月里,他见惯了旁人对他的狂热喜爱,无论男女,无论目的,统统都是痴缠的神情,供奉他犹如供奉神明,可那些山盟海誓、矢志不渝对他而言又有什么用?除了令他烦躁之外,没有丝毫可取之处。

    世间情爱,多是纷扰。

    他一边被红线牵动心神,一边排斥红线对自己的影响,就像弇兹所说的,他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惫懒劲”,他性情冷漠,也确实什么都不用在乎,就连答应帝鸿氏征战蚩尤,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只是蚩尤的野心太过咄咄逼人,可能会妨碍到他而已。

    可乍然从天光中望见一枝明媚盎然的绿意,他的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

    这感觉十分奇妙,就像他遗失在外面的一部分血肉,一半剖开的心,纵然离开了他的身体,但当它靠近时,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天然的吸引力,想要将他们密不可分地连在一起。

    要收回龙血吗?

    黎渊一动身体,身上披着的黑羽鹤氅便从肩头滑落下去,露出缠着麻纱的胸口,上面还渗着金红的血痕,此时他一动,伤口中沥出的血又将纱布上的痕迹扩大了些许。

    “唉!”苏雪禅急忙唤道,“你先别下来了,身体要紧!”

    黎渊抬眼,看着面前头顶大叶子的纤细树根,浓密的眼睫如墨黑的雾气,笼在他黄金般璀璨的眼瞳上,将他的眼神也遮掩得像一潭幽深莫名的泉水。

    他没有管苏雪禅说了什么,只是撑着身体,缓缓走到桌案旁坐下,距离窗边不过一臂的距离,他轻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因为我担心你啊!”苏雪禅快言快语,他看了一圈四周,“你不该把侍从们都遣走的,你受了重伤,应该有人来照顾你。”

    黎渊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感觉不像是幸福,更不像是甜蜜,望着那片颤颤巍巍的绿叶,他只觉自己的心尖上也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一阵阵酥酥发麻。

    “蠢,”他嗤笑一声,不轻不重地伸指一弹,把面前的纤细树根打得一个趔趄,“蚩尤虽死,他那些忠诚的部下却不是能安分守己的性子,我若是继续留那么多人在这里,自己又负伤在身,迟早要被人摸进来,到时候连你也要遭难,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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