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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2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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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以庾亮的性情、能力而言,是很好的辅佐之吏,但并非宰相之才——太容易树敌了——一旦权力超出于王导之上,必然祸国。在原本的历史上,好在前期有王导能够勉强约束他,后期轮到郗鉴来扯他的笼头,虽然事事相左,其实反倒保护了庾元规,使他终得好死。
拉回来说,在卫展这些被隔绝于建康政权核心之外的士人看来,王导虽然不用我等,也一直都还是客客气气的啊,肯于折节下交,礼贤下士,所以暗地里进谗,撺掇他提防、压制我等的,一定是庾亮没跑了!至于今日被阻江岸,那也必然是庾亮对琅琊大王进了什么谗言,才会施此恶政!
李矩当场就蹿了,打算领着家丁直接杀散守渡的官兵,抢夺船只。卫展和裴嗣父子赶紧拦阻,说我等尚在建康,实不宜鲁莽行事啊——还当从长计议。
几个人转身来到杜乂的车旁,叫上杜安卿一起商议。裴嗣建议道:“可归谒东海太妃,请其致意琅琊大王,去此乱命,使君等可以顺利渡江。”杜乂也说:“我当请舍妹往求西阳大王……且此事若真是庾元规进谗所致,当请西阳大王召集友朋,上书弹劾,否则岂能解我等心头之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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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愿归谤于庾亮,其实未必所有“恶政”都是他的锅。不过卫展等人这回倒是猜对了,请令封锁渡口的,确实正是庾元规。
当晚,王导特意把庾亮召入府中商议,说你此举并非良策啊。庾亮苦笑着一摊手:“舍此之外,安有良策?”
顿了一顿,便即详细剖析给王导听:“我等南来,筚路蓝缕,始得今日之局面,扬、荆、江、湘乃至交、广,大略平定,假以时日,必能发威武之师,一举克复中原。然而在此之前,实应先弥合侨客与土著之间的矛盾,使其戮力同心,共谋国事。建康之政,譬如天平,若重其一端,必然倾覆。而今侨客多闻风北归,南貉也由此妄生异心,倘若不加遏制,恐怕政令将乱,实力大损……”
王导叹了口气,说你这话倒也没错——“近日便常闻有江南士人云:‘中原既复,侨客胡不归,尚淹留蔽邑,而图我资供?’”其实他在这话里改了几个词儿,南人原本说的是:“中原既复,北伧胡不归,尚淹留蔽邑,谋夺我衣食?”
然而王导随即就说了,此亦无可奈何之事——“落叶归根,人皆思乡,常情常理——难道元规便不想望颍川么?只为我等受琅琊大王厚恩,乃欲保之安定江左,不忍背之也。然而南渡士庶正多,未必人人皆怀忠悃之心,亦未必人人皆得大王青睐,与其坐此与南人龃龉,不如……彼等欲归,便允其归好了。”
庾亮说这可不成——“所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今若允一家北归,则难免百家踌躇,假以时日,即‘百二掾’中,未必无人滋生妄念。到时候大王驾前空虚,南貉趁机而入,止凭王公与我等区区数人,恐怕无力擎天哪!”
王导想了一想,突然间转换话题,对庾亮说:“元规,昔日使裴、祖北伐,可曾预料到彼等能够克复洛阳,甚至往执长安之政么?”
庾亮闻言,不禁有些狼狈,只好微微苦笑:“不曾想过……”
王导笑一笑:“是知天下大势,非卿与我二人所尽能把控;宇内智者,亦非卿与我所可尽睹——卿勿过度自信。譬若汪洋横肆,谁能熟知八风所向?今虽南风,或许顷刻便将变为北风,唯有顺风而行,由天之命,始可远航,否则船只必然倾覆。
“今裴、祖已脱我等掌握,长安之政反更稳固,消长之势如此,非人力所可强逆。倘若强逆,非止为卿召祸,对于大王也并非好事啊。”
庾亮摇一摇头:“即便知其不可为,亦不得不为之,且今若不为,恐怕将更难为。”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对王导说:“王公且思,今裴文约既执国政,倘若请天子诏,命诸王归藩,我等又将如何应对啊?大王何以自处?”
王导闻言,不禁大惊失色——“这倒确实不可不虑!”
庾亮说对嘛——“今中原士庶,半在江东,若我等能够徐徐镇抚之、训导之,使皆归心于大王,则裴、祖在中原亦无可如何。若允彼等北归,则是自弱我势,而强裴、祖之力,逮朝廷尽脱困厄,根基牢固,又岂容大王久镇江南?如此一来,我等数年之功,俱化流水,且大王不离建康,恐致违命之伐——昔日长安不能威胁江左,我等尚可敷衍,今日则未必,若许侨客北还,异日将更危殆——而大王若离建康,只恐有性命之虞。
“有一言僭越,本不当言,王公勿怪——司马家骨肉相残之事,难道我等还见得少么?”
王导低垂着头,良久沉吟不语。
就听庾亮继续说道:“如今唯有暂时阻止各家北渡,遣一介使,前往长安,去探问裴文约心意——亮愿请命为此。若裴某能允大王久镇江南,还则罢了,否则这南渡各家,便是我等手中的人质!今尊兄大军虎踞江上,北地胡寇尚未殄灭,再有数家为质,则数岁之间,裴、祖必不敢正眼以觑江东。我等由此方可徐徐积聚,与之抗衡。江左能否自保,大王是否无恙,我等志向得失,今日诚乃危厄之际——我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王公勿疑。”
两个人一直聊到很晚,庾亮最终说服了王导。不过最关键的是,庾亮表态,说:“朝野怨言,亮一以当之,王公可假称病,权当不知,亦不必赞同,只请切勿从中作梗便可。”王导听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禁长叹一声:“由卿便是。”算了,这事儿我不管啦。
庾亮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告辞而出。他前脚才出门,王导长子王悦后脚就从屏风后面绕将出来,朝自己父亲深深一揖,问道:“阿爹何以如此放纵庾元规啊?庾某此举,必召朝野侧目,上下挞伐,诚恐连累阿爹。”
王导微微苦笑道:“元规方不顾死生,甘冒矢石而前,我为其荐主,又岂可强牵之使退啊?”说着话叹了口气:“唉,元规至刚,临事不知退避,我诚不知其死所矣……”
那边庾亮才刚迈出王府大门,忽然一辆马车从暗影里缓缓驰出,车上之人远远地便叫:“庾元规?”
“正是庾亮。”
“大王有诏,庾亮矫命锁江,着即拿下,交付有司讯问!”
第六章、不测之祸()
庾亮实未矫命,他即便有这个胆量,也不肯为此等不忠之事。x23u更新最快但他所求得的,不过是司马睿的口谕罢了,所以司马睿随时都可以反悔,并将罪责全都推到庾元规身上去。使得司马睿朝令夕改的,并非旁人,乃是其两名亲信:刘隗与刁协。
刘隗字大连,彭城人,见任丞相司直,负责监察工作。杜在白天不得北渡,转道就通过妹妹去向西阳王司马告状,司马遣人通告刘隗,说机会来了,正可利用此事搞掉庾元规,抑压王茂弘,一扫相府中的污秽!
于是刘隗便邀请刁协同往,去谒见司马睿。刁协字玄亮,勃海人,时为丞相左长史,名位仅在王导之下,他和刘隗志同道合,向来敌视王氏家族,进而恨恼王导的亲信庾亮,因此欣然从命。
二人谒见司马睿后,首先就由刘隗开口,问道:“今卫道舒、李茂约、杜安卿等欲渡江北归,却为江吏所阻,云奉大王之命锁江未知实有其事否?”
司马睿微微苦笑道:“果然卿等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适才东海太妃已然来过,责问于孤,孤竟难以对答。而今已允太妃,明日便许三家北渡。”
刘隗追问道:“此三家可渡,那旁的家族呢?既有锁江之令,则不当区分亲疏彼此,若止许三家渡,别家又会如何看待王命?南来世家,经纬勾连,皆有亲交,若是再通过他人向大王求情,大王许是不许?”
司马睿皱眉问道:“卿意是……”
“即废锁江之令,任由侨客归乡。”
司马睿捻须沉吟,不肯遽然表态。刘隗对刁协使个眼色,刁玄亮趁机膝前一步,拱手道:“不仅要废除锁江之令,且须宣称此非大王本意,否则的话,只恐不测之祸,就在眼前!”
司马睿抬起头来瞥他一眼,疑惑地问道:“玄亮何出此言啊?祸从何来?”
刘隗插嘴道:“我料必庾元规劝大王锁江,彼之说词,亦能猜度一二。他可是说,一旦允人北归,则江东必然人心浮动,侨客不能竭诚以效命于大王,土著亦不肯再遵大王号令,无须三五月,相府即空……是以不得不暂下锁江之命,以息妄念,以待良谋……”
司马睿尴尬地笑笑:“元规之心,俱在大连目中矣。”你猜得一点儿都不错。
刘隗问道:“请问大王,大王自琅琊而迁江左,得群贤效命,土著归服,行将底定六州,究竟力从何来?”
“孤有何力?”司马睿老实回答说,“全仗诸卿之功也。”
刁协摇摇头:“若大王无力,我等又焉能有功?”随即刘隗详细解释说:“全为胡寇肆虐,天子蒙尘,中原士人陆续南下,乃求得一明主事之。大王顺天应人,携四王渡江,坐镇东南,沿江设防,始能安定侨、土,统合六州。然而欲为朝廷守东南者,并非大王一人啊,前有右将军陈敏,自封楚公,欲据吴越;后有建武将军钱,立孙之孙为吴王,谋求割据。彼等皆为侨、土联兵所败,唯有大王能够于此立稳脚跟大王所恃者为何?”
“还请二卿指教。”
刁协明确地说道:“大王所恃,唯有宗室身份、朝廷诏命。先有孝怀皇帝拜大王镇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后有今天子拜大王丞相、都督陕东诸军事,有此名分,自然侨客归心,土著慑伏。然而朝廷见在长安,大王偏处东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势难同心,一旦朝廷罢大王诸职,侨客必茫然无所依,土著则生觊觎之心,建康崩溃,指顾间事耳!何以大王不愿长为天子守东南,成一世贤名,传诸子孙,百代不替,而偏要听信庾亮之言,自弃冠冕,等同于叛逆呢?!”
司马睿闻言大惊,急忙摆手辩解:“孤岂有背弃朝廷之意啊?玄亮慎言!”
刁协说了:“曩昔天子在长安,因胡寇侵逼,危若累卵,屡颁诏请大王率师勤王,而大王不应。我等自知乃因江南乱事未平,将骄士惰,实不堪用,若投之以北虏,徒损实力,而于国事无补也。然而天子未必知情,即便知情,亦未必能够体谅大王的难处。幸有裴、祖北渡,经营淮上,大王乃命之北伐,长驱直入,克复洛阳,进援长安,天子本当厚感大王恩德才是。然而庾亮进谗,竟使大王下令裴、祖班师,若天子闻此,将如何看待大王?”
刘隗又插嘴道:“我等也知王导、庾亮等人之意,以为长安必不能久,是要留强兵以拱卫大王,保晋室残存孑遗。设天子有不讳,大王既在,晋祚不亡……”
司马睿连连摆手:“我无此意,我无此意。”这倒是真心话,虽然最终历史把他逼上了皇帝宝座,就司马睿本人而言,是根本没有这份野心的只是形势到了,你就算没野心,也必须得再高升一步,否则别说国家了,恐怕就连家族和自身性命都难以保全。
刘隗倒没想到司马睿那么大反应,赶紧俯首表态:“设若天子不讳,天下人心,尽在大王,我等亦当善辅大王,以绍续晋室。大王试想,南阳王在上,距离长安咫尺之遥,而不肯往救,反断绝陇道,则其心不问可知矣。难道大位可以落于他手么?”随即话锋一转,说:“然而时移势易,于今胡寇暂退,长安无警,天子保安,大王自当恪守臣节,不可妄起二心……”
司马睿说那是当然的……
刁协道:“今裴公入长安执国政。曩昔裴公南渡,大王待之甚厚,且敬奉东海太妃。太妃者,裴公之姑母也;大王之子,今绍继东海余脉,有若裴公之甥。且裴公得掌徐方,亦大王之命,必然深德大王。裴公执政,于大王有益而无损,若能善加经营,南北应和,大王在江左即成深固不摇之势。岂可反听庾亮之言,而得罪了裴公呢?”
司马睿嗫嚅着说,我知道自己错了,这不是允许卫展他们三家北渡了嘛……
刘隗说这不够啊“三家虽渡,其余侨客,焉知与裴氏无亲?若只允三家渡,一则乱建康之法,伤大王之明,二则亦启裴公疑窦。若知有锁江之事,裴公又将如何揣测大王心意?今中州虽复,户口多失,若不使侨客归乡,势难稳固,裴公岂能不虑此?大王何以反要逆其意而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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