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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第2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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盾城尚在构建之中,长矛手和弓弩手们已经紧跟着第二批登岸。这些战士以在濡源战场上力敌段部铁骑的乞活军精锐为骨干,又补充了幽州军中经验丰富、习惯了遵守号令的老卒。无论是车阵、盾阵,一旦有他们的加入,立刻就转变为威力骇人的钢铁丛林,远攻、近攻,无不如意。
而最后登岸的,则是数量约在两百名的重甲步卒。这些甲士身披着通常为甲骑所用的重铠,穿过滩涂时步履缓慢,甚至需人扶持,显得有些可笑。可是当他们在河堤上踏步前行的时候,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土壤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仿佛成群结队的钢铁猛兽。更不消说他们手中那些大型的刀、锤等重武器,纵使在阴暗的天色下仍觉得精光耀眼,雄壮如天兵天将一般!
曹嶷倒抽了一口凉气。
以眼前晋军的精锐程度,哪怕他们不曾设计劫持自己,两军在河岸边堂堂正正一战,白马垒守军也并无多少胜机。最多不过借着晋人舟船驳岸的短暂时间占些上风,或者可以给予晋军相当杀伤,但长久下去必败无疑。
身为经验丰富的军人,曹嶷的眼光比一般人要深远许多。他更清楚,如此规模的船队强渡大河,沿途纵有艰难却无一丝惊扰犹疑,靠岸后迅速各自归队结阵的程序流畅如水……这其中体现出的组织手段,才真正可畏可怖!
或许是眺望渡河晋军的时间太久,曹嶷稍一回神,便觉颈部的肌肉和骨骼都一起酸痛起来。下意识地扭动脖颈舒缓疼痛,却发现原本架在肩膀上的几柄长刀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了,赵鹿、穆岚、马邦德等人一齐躬身,向眼前一名身着戎服的年轻人施礼。
此人身材高大,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颧骨高隆,眉宇堂堂,颌下留着黑亮的短须;虽说左侧面颊上有一道灰白色的伤疤,却并不给人以特别凶狠的感觉,反倒显得神情格外的深沉刚毅。他的袍服下摆和靴子都沾满了泥污,显然刚从舟船上下来,踏过岸边泥滩到此;但他自领扈从数人随意行动,又不像隶属于渡河晋军中的某一部。
曹嶷打量这年轻人,这年轻人也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曹嶷一番。过了半晌,他笑了起来:“你就是王弥手下的大将曹嶷?我知道你。听说你行军作战的时候,不似其他贼寇那般凶残无忌;又与石勒等河北贼寇不合,曾经劝阻他们肆意滥杀。哦对了,我还听说,你还在青州临淄建了座名唤广固的城寨安置家眷,以作长久之计,不知是也不是?”
曹嶷的脸色顿时惨白!
这年轻人先前几句也还罢了,曹嶷横行半生,倒也不至于因为这身份不明之人的几句夸赞而紧张。可是……关于广固……曹嶷是青州大族出身,不似寻常贼寇那般毫无牵挂。因此早在起事之初,就在临淄郡的尧王山南,阳河西之东,则了四周绝涧、岨水深隍的有利地形,修建了一处城寨以为族人自保退路之所。因为城寨四面“有大涧甚广,因以为固”,因此起名叫做广固。这处所在乃是东莱曹氏宗族机密,自己转战中原多年,从未向外泄露过半个字,这年轻人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莫慌……莫慌……”这年轻人眼看曹嶷神色仓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止住白马垒守军的妄动,让我们能够顺利渡河,虽不是什么大功,倒也颇见诚意。接着文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军将至,我打算野战破之,再乘势追击夺取这些渡口。这其中,还有用你之处……放心,只要努力戴罪立功,平北军府中自然容得下你。”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老子乃是飞豹王弥麾下大将,声名也曾震动中原诸多州郡的!你这厮连最简单的劝降都不做,就要我去戴罪立功了?曹嶷张口结舌地瞪视着年轻人,本想大声疾呼老子誓死不降之类的言语,却怎也说不出口。转念之间,又觉得年轻人的话语虽然随意,却含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仿佛他说出的便是理所当然,别人唯有俯首听从的份儿,绝不容丝毫犹豫。
曹嶷明白了眼前这年轻人是谁。他突然泄了气,苦笑一声,俯首拜倒:“是。小人,谨尊陆将军号令。”
第四十六章 砺军(一)()
眼看着此人突然跪伏,陆遥反而吃了一惊。``
陆遥与石勒是老对手了,深知此人的厉害。因为这个缘故,他对于纵横中原、与石勒齐名的“飞豹”王弥所部贼寇也给足了重视,不敢有丝毫轻忽。在他想来,哪怕赵鹿、穆岚等人已在先期费了许多功夫,可曹嶷毕竟不同于寻常寇盗,陆遥遣在中原的探子也曾报来此人有多么狡诈凶悍。因此,陆遥盘算了很久该用怎样的言语才能慑服此人,事前还招了幕僚来一同筹划。众人都觉得,总须将之先羁縻起来,然后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示之以威,各自准备了两三个套路不止。
谁知刚作了个开场白,此人就降了?刚渡过大河来,擒捉到的头一名贼寇首领就这样降了?此人也算是为朝廷深忌的巨寇,居然就半点骨气也无?陆遥一时又生了些纳闷,更陡然生出一股鄙夷来。
王弥、曹嶷之类举旗造反的地方豪强大族,与那些因为活不下去而造反的普通百姓根本是两回事。他们仗着宗族强盛,平时压榨地方,不知做了多少横行霸道的恶事;乱世则为了更多的富贵权势起兵,借着胡族势力兴风作浪。陆遥对这种做派本就深恶痛绝。眼见此人待到朝廷大军南下,又轻易屈膝,毫无半点犹豫,对他的评价更猛然跌到了谷底。
但陆遥仍然决意收降曹嶷,并不因此而改变原先的计划。
这既不是因为此人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过记载,也不是因为陆遥看中此人的才干。陆遥从不认为史书留名之人就一定会比籍籍无名之辈要出色,值此乱世,成败利钝之间所隔不过一线,不知多少人翻覆沉浮其中;无数沦于底层之人一跃为呼风唤雨之辈,而更多人差的只是运气而已。陆遥麾下薛彤之流的大将,都是他亲自拔擢起的,又比那些有名的人物差到哪里去了?
留曹嶷一命,主要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来,在这夏季涨水之时渡河毕竟不易。方才的强行冲滩之举,又将自己近期紧急制作的舟船木筏毁坏了大部分。凭着剩余的船只和白马津的承载能力,只怕花半个月都不够大军渡河的。石勒王弥贼寇的大举反扑很快就会到来,想要加快南下的脚步,就需要更多的津渡,而自白马津往大河上游去的若干渡口,全都掌握在王弥所部手里。如果在野战获胜之后,利用曹嶷劝降各处守兵,迅速夺占这些渡口,那么后继战事当然会省力很多。
二来,虽然天下已乱,但真正意义上的大乱世还没有到来,陆遥还期望能抓紧时间扩充实力。曹嶷和他所代表的青徐豪族,毕竟不同于石勒、王弥之类铁心与朝廷为敌的疯狗。青徐豪族有亲族、有故乡、有政治和经济上的诉求,由此也就有谈判和沟通的可能。有曹嶷这个出身青徐豪霸、又在中原贼寇中有相当威望的大将投靠,或可消减中原贼寇中大批青徐人的敌意,不仅有助于分化敌人,对之后整编降卒、以战养战的方略,也将会是有益的。
想是作如此想,不过陆遥如今的城府愈发深沉,因此并不形诸于外。他看着曹嶷跪在面前的身影,反倒轻声笑了起来:“知道我便是陆遥,很好,是个聪明人。可我并未有号令传达予你,你却遵的什么令?”
“将军适才说,打算野战击破文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军,再乘势追击夺取这些渡口。这其中,还有用到小人之处……”曹嶷趴伏在泥泞之中,未得陆遥允许不敢起身,只得抬起头道:“这便是将军之令了。小人与那羯贼石勒交恶,因此兵权被大部褫夺,如今只是白马津守将;但守把大河以南、濮阳国西部诸多渡口的兵将,大部分都是小人的旧部,彼等兵马来时,小人愿意阵前说降,免得劳烦朝廷大军厮杀。”
“嘿!倒是有心了!”陆遥乜视着曹嶷,过了许久。眼看他后脖颈上冷汗涔涔,才挥了挥手,叫他起来:“你看……我军将士可剽悍否?”
曹嶷刚起身,听得陆遥发问,忙不迭地弯腰俯首:“皆熊罴之士也。”
“那么,我军的器械武备可精良否?士气可高涨否?”
“坚盔利刃,为小人前所未见;一举渡河,更足见意气昂扬。”曹嶷连声称赞。
陆遥冷笑道:“正是!幽州军受朝廷诏命南下讨贼,将士剽悍,武器精良,兼且士气高涨、人人踊跃求战。你以为,我们很用得着你么?”
曹嶷噗通一声又跪伏在地。他本来确是桀骜之人,只是为幽州军奋勇渡河的壮举所慑,才不得不降服。可无论多么强硬凶狠的角色,一旦有了贪生怕死之念,便再也硬气不起来了,此情自古皆然,这倒不是曹嶷一人的问题。听得陆遥语气凌厉,他颤声道:“小人愚鲁,不知将军还有什么吩咐?但有所命,小人无不遵从便是!”
陆遥待要再说什么,有人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陆遥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无论如何,曹嶷毕竟是在中原贼寇中颇具地位、声望的重要渠帅,这样的对待几乎近于折辱,非用人之道也。
他深深吐气,刻意放缓了语气道:“起来吧……只要你全心全意为朝廷效力,朝廷自然有倚重之处。”
曹嶷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陆遥双手抱肩,凝视着在低垂浓云下整顿队列的幽州部伍,沉默不语。虽说今日顺利渡河,又捉拿了王弥倚若臂膀的大将曹嶷,但陆遥的情绪并不很高涨。
在方才的强渡过程中,至少有七艘船只被湍急的河水倾覆。考虑到北疆人通常不习水性,船只一旦出事,就等同于二百名将士立即身亡。这些牺牲的将士都是陆遥数月来解衣推食纠合起的精锐,其中相当部分陆遥都认得。更有五名军官和四名士卒,是在代地从军后立下功劳的骨干,为了表示亲厚,陆遥甚至还曾到他们在幽州新建的家庭中去做过客。他们甚至还没能见到敌人就已牺牲;而这些牺牲,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统合五部匈奴的汉国政权、威震中原的羯贼石勒,俱为乘一时风云而起的强敌。若非幽州平北军府横空出世,自己曾击败的幽州王浚,曾追随的晋阳刘琨,都先后被他们击败。而之后上百年里华夏沉沦史、血泪史的大幕,也正是由这两方合力拉开。陆遥毫不怀疑在此番南下勤王的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与这两家大敌展开鏖战,也必会有更多的忠勇将士折损。
在陆遥内心深处,自己始终是那个起自于卒微的并州军主。而他对待每一名部下,都一如对待昔年那些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南下勤王建立功勋,借此在朝廷中枢拓展影响力、进一步稳固平北军府在北疆的地位,这是经过周密筹划的既定方针。为了达成目的,用兵的大将早就该有毫不犹豫地牺牲将士性命的决心,但陆遥始终不能对此完全释然。
事实上,自从决意挥军南下以来,陆遥一直都没有什么好心情。
随着陆遥的幽州军府规模迅速扩张,军府内部的成分也日趋复杂,北疆晋人豪族、幽州地方势力、并州武人集团、河北群盗降众、代地胡族仆从部落、辽海一线的段部鲜卑盟友,还有逐渐成了气候的文官体系成员……这些力量虽然都统合在军府之下,但彼此都怀有自身的利益诉求,哪怕陆遥本人,很多时候也只能调和其间而不能无视。问题是,此番大军勤王,归根结底是出于陆遥本人的全力推动,而非幽州文武一致的选择。
方勤之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陆遥需要南下勤王带来的名望、功勋,但军府中许多人对此并无特别的渴求。这么多年来北疆与朝廷中枢几近隔绝的现状,更是他们对挽救那个废物朝廷没有多少兴趣可言,反倒是十分排斥为了勤王而虚耗幽州军府的实力。能够力排众议起兵南下,已经是得益于陆遥百战百胜所建立起来的压倒威望。
用冀州李恽将以幽州军府马首是瞻的情报来说服众人,便是因为陆遥已经感受到了这种自保实力、坐观局势变化的想法。但当时他误将这种心态归结为将校们对朝廷离心离德的表现,因此甚至有些窃喜。可幽州军与冀州人马汇合以后,那短短十余日里,军府中的某些将校甚至彼此串联,更有人私下向陆遥表示:幽州军纠合不易,又是众将赖以安身立命的嫡系,所以此番南下作战,不妨用冀州军去承担那些艰苦的任务,俾可使幽州本部不费军力,悠然而取军功也。
直到这时,陆遥才清楚地发现,这种想法甚至已经扩散到了军队中,其影响远比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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