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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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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朦胧中若有所悟。
原来,他也被这高高的宫墙、巍峨的宫殿束缚住了;原来,这座华丽的宫室,也是他人生的坟墓;他淹没在勾心斗角和无端猜忌的浊流里,他愤恨着这宫中见风使舵、人情冷暖的暗潮汹涌。
也许他也曾为自己的责任放弃过许多重要的人或事,不然他不会至今仍念念不忘着在夜而为烛,要映照着那张他心底的玉容于两楹。然而时至今日,他的一切让步与牺牲,都忽然变得全无意义。原来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曾经慈爱的父皇,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他的一切功绩与努力一笔勾消,要让他曾友爱的弟弟取而代之!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忽然非常非常地怜悯他。我跨前一步,刚想安慰他,就见他陡然变了面色,疾步冲向梅林深处的某个地方,厉声吼道:“是谁?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地窥探于我?”
我大惊失色,拉紧了身上大氅,也随后急急跟去。
雪地上有一行零乱的脚印,萧统大步沿着那脚印追去。我跟在他身后,跑得有点气喘吁吁。但那人甚为警觉,不但脚下逃得飞快,而且东一脚、西一脚迂回地逃离,最后我们沿着那行脚印,冲出了御花园的大门,到了门外方砖铺地的天街上。这些宫中主要的大路因为很多人来来往往,不仅有人将雪都已扫开,而且那层泥泞里也有太多脚印、马蹄印和车辙混杂在一起,再也辨认不出先前那人的去向。
萧统站定脚步,四周望了望,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影。他叹了口气,转向我道:“之前我看到梅林中有人在窥探我们讲话的情景,不知是何居心。但现下也无从找起,抱歉让你受惊了。不过,以后你更要万事小心为上,谨防隔墙有耳,何况现在乃是宫中多事之秋,世诚又刚获封荆州刺史、西中郎将,眼红想找他错处的人是很多的……你还是多加留意一些比较好!”
我点头,向他说道:“太子殿下,你……也要多加小心!那些事情……不管如何,总会过去的。你是太子,万民拥戴、天下归心,这些都不是一道圣旨就可以轻易改变的事情……何况陛下也许只是对那些道士、巫术没有好感,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就释怀了……”
萧统淡笑着摇了摇头,无声地打断了我的话。他有一瞬的沉默,最后向我轻轻颔首。“不要说了。我们都知道,这些话是没有用的……”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也许我应该专注于把我的《文选》编纂完毕。这样即使将来我什么也不是,至少后人会从《文选》里,看到我的心血,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我望着他孤独远去的背影,一阵心酸。难道皇上对他已刻薄至此?要让他一生的追求,从使大梁安定繁荣,变成了只求后人能够记得他的存在?
然而我也自顾不暇。萧统方才告诉我的那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给我带来的震撼仍在。直接贬斥我不成,皇上便要改用逐渐蚕食我地位的方法,送进一位吉兆当顶的穆凤栖来做侧妃,来侵蚀萧绎当初选择我时的决断,来和我争夺萧绎的心——
我陷入惶恐无措里了。我陷溺在深深的绝望和无助中,我想不到这世上究竟还有谁能够帮助我或拯救我。一切可能的方法我都已经用尽,但结果却只是将萧绎推离我更远更远,远得望不到边际,远得仿佛天各一方。
不由自主地,我开始每天消耗在佛前更多的时间,静静诵经,祈祷我能有机会得到我唯一想望的东西。我终于知道为何所有人都要寻求佛的指引,因为心灵空虚,因为无处可去,因为佛就如溺水之前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除了紧紧抓住它之外,没有其它的办法能挽救自己不沉溺于绝望。
但是萧绎仍旧很少回到“文思殿”。眼看皇上正式的旨意已下,迎娶穆凤栖的日期一天天临近,佛却从来不肯听从我的祈求,不曾给我一丝希望。

第十四章

由爱故生怖
我终于决定要到郊外的同泰寺去上香。那同泰寺乃是皇上当年皈依佛教时,为参禅计,特在都下筑成。其中供设莲座,宝相巍峨,殿宇弘敞,香火盛极一时。
我只带了数名宫女随行,便找了一日乘马车向同泰寺来。到了寺里,我也并不提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京中某大户人家的儿媳,到此来乃是为夫君祈福云云。因为以前数次皇上在此讲经布道、甚至舍身佛门等等盛事,我几乎都不曾前往出席,因此方丈也并不识得我。
我在佛前上香叩首毕,看到寺院建筑布局甚是宏伟壮丽,正值冬末春初,气候温和起来,庭院里种植许多树木,已是一片郁郁葱葱。于是我吩咐浅儿等宫女不必随行,自己一人在庭园中随意漫步起来。
我在一株桂树下停步,仰首望着空空荡荡的枝头,不由得想起那日颜园赏桂的诗酒之会,萧绎提议做“芳树”之诗。我想得出神,不禁轻声吟道:“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结翠成新幄,开红满旧枝……”
身后忽然有人低宣佛号,沉声道:“阿弥陀佛。”
我吃惊不已,一回首,却看见一个甚为年轻的僧人站在那里。他面目伟哲,高大俊挺,一双眼眸却太灼人,不像是寻常僧人那般平静如水、无欲无求的模样。此刻,他虽然微微低首敛眉,但我却突如其来地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惊问道:“你……是何人?”
那僧人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来直视着我,那双湛深的眼眸更是炯炯有神,直盯得我有些不自在。“贫僧法号智远,乃是此寺中僧人。今日不意竟惊扰了女施主,实在抱歉。”
我松了口气,回礼道:“原来是智远师父。”
智远应了一声,眼光却没有移开我的脸上,眼中逐渐浮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徐徐说道:“女施主今日前来敝寺进香,想必是别有心事了。据贫僧推断,倒还着落在贤夫婿身上,对也不对?”
我这下可有点吃惊,暗忖我此行轻车简从,并未声张;方才在大殿上香祈祷时也未发一言,他如何能够知晓我的来意?当下我只好颔首承认,勉强笑道:“智远师父真乃高僧也,信女一言未发,竟然能推知信女此行所为何事,由不得我不衷心钦服。”
听我这样坦承,那僧人居然微微笑了起来。此时我才发现他轩眉朗目,容颜俊伟;微笑的时候,笑容柔和了他的面部线条,温和了他太过灼然的眼神,使他的神情变得煦暖可亲。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相当年轻。一袭僧袍整洁合身,虽然朴素无华,却奇妙地衬托出他身躯的挺拔高大。而他注视我的眼神那样专注,居然使得我脸上微微烧灼了起来,不由垂下了视线,避开了他的目光。
“女施主有何心事?可否说与贫僧知晓?”他笑容未歇,轻声说道。
我有点讶异,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才好。他的声音太平和,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温暖的安抚,但是他的眼神却太深邃迫人,使我局促不安。我沉吟了一会儿,见他微微笑着,却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那样不屈不挠,又宁静耐心;我只好勉强说道:“这……不过是一些女人家的小心事,认真计较起来,倒也不足为外人道……”
他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一转念,却又道:“既然女施主不肯说,那便让贫僧擅自猜断一下好了。”不待我有任何反对意见,他就径自往下说道:“依贫僧拙见,女施主方才所吟之诗,乃是当今湘东王妃的‘芳树’之作,最后两句正是‘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想必女施主此来敝寺,也是为了与贤夫婿琴瑟失和——”
我怔住了,喃喃道:“这首‘芳树’之诗,原来当真这么有名么……?”
话音未落,我就听到智远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低沉而带着某种磁性,惹得我忽然面红过耳,吶吶道:“我、我说错了什么吗?还是智远师父你……根本好象什么事情都知道……”
他闻言忽然笑容一敛,神情变得严肃而庄重,向我一揖道:“阿弥陀佛,贫僧的确是逾越了。女施主自有心事,本不是贫僧应该妄言之事。贫僧不过是不忍见女施主陷溺于虚妄的执着和猜疑之中不得抽身,才一时忘形擅言……”
他的眼光忽然变得更深沉,也更灼热,炯炯逼视着我的面容,令我无从逃避。他更往前跨上了数步,直视着我说:“不知女施主可否读过‘佛说四十二章经’?里面第三十二章‘我空怖灭’有言:‘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讲的便是这样情形。我们人从无始劫以来到现在,妄认这四大为自己的身相,妄认这六尘缘影为自己的心相;所以就执着贪恋,不愿将它放下。因此衍生种种忧愁烦恼,心中也就生了种种的恐怖……”
我大吃一惊,怎样也想不到他居然提起“四十二章经”。这部经文,我原是抄写过的;但我潜意识中,一直有意无意地不愿去回想起这一段经文。若离于爱,自然能无忧无怖——然而我不愿意接受这一个无忧无怖的机会。我愿意为了某个人而微笑或忧伤,我不怕变得恐惧或丑恶;我只担心在这样的等待之后,我将没有另一个机会得来他的爱,因为我已在不知不觉中背离了那个当初的自己——
智远微微一顿,眼神怜悯地凝视着我,续道:“女施主,你若能跳脱这一切爱恨贪嗔,心境清明,自然就能知道这身是四大和合而成,本来没有一个‘我’!这六尘缘影也是空的,这心是无常的;你若能把爱欲心抢先断了,你心底的忧怖,自然也就都没有了——”
“不!我不要!”我骤然爆发出一声狂喊,连连向后倒退了几步,双手捂住耳朵,向他吼道:“我不在乎什么虚妄或无常,我也不在乎要承受多少忧怖,即使我的心地都在这其中变得丑陋而枯竭,我也不要放开这种执着!我不在乎会遭天谴,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没有人可以因为我的追寻而定我的罪!”
智远沉静地看着我的模样,听着我发狂的吼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突然悲哀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大步跨到我面前,两手分握住我捂着自己耳朵的手,用力拉开。我大惊失色,用力挣脱,却徒劳无功。他没有放开我的手腕,而是微微使力将我的两手举到胸前,俯身倾近我的面容,沉声道:“女施主,你……何苦如此?!你难道不知道,即使阴曹地府无人定你的罪,在这世上,就已经有很多人,巴不得要让你万劫不复?你这样执着于从不存在的东西,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其它所拥有的,究竟是为什么?红尘无常,而人心扭曲,哪一样事物是值得你这样追求的呵?”
我陡然一震,他话中的某样东西击中了我的神经,我的直觉忽然变得无比敏锐。我用力想从他掌握中抽离自己的手,然而他的气力却大得不寻常;我惊慌起来,色厉内荏对他吼道:“我才不管别人怎样!你放开我!我就是想要他爱我,三道鬼神八部众生一齐责罚于我,也不能泯灭我的决定!我不在意旁人如何,即使众生皆恨我入骨,只要他肯爱我,我便不惧怕六道轮回,万劫不复——”
狂吼间,我忽尔在智远眼中看到一抹怜悯而深湛的波光,仿佛冰天雪地中彻骨的寒意,凛冽刺入我的心底。我忽然那样恐惧,我拼尽全力想要挣脱他的掌握。
他扬起一眉,仿佛对我的奋力挣扎感到好笑,又仿佛只是对我虚无的执着感到疑惑不解。他无视我的怒颜,更加低头俯向我的面容,气息热热地吹到我脸上来,在我耳边似笑非笑地低语。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王妃,难道你竟然不知道这样的道理么?”
我身躯巨震,暂时停下了挣扎,无法置信地紧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俊伟容颜。“你……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轻轻地笑着,鼻尖几乎碰触到我的。他热热的气息吹拂在我脸上,却变成无边的冷意,使我恐惧而震怒。
“何必问呢,王妃?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我告诉你的,已经太多了,多到了危险的程度……”他忽然低低一叹。
“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唇角突如其来地掠过一痕冷讽的笑意,他更俯低自己的脸,将头埋在我肩窝里,微侧着脸在我耳边低语,薄唇几乎擦过我的耳垂。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一个无比震惊的声音也同时扬起:“昭……佩?!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震惊万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智远的高大身躯几乎将我的整个视野都挡住,然而只听声音,我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萧绎!居然是我的丈夫,湘东王萧绎!
我一阵惶恐,大力挣扎,手上用力推拒着智远的宽肩,脚下也用力踢向他的小腿。但我们之间力气的差距实在太过巨大,智远不动如山。正在我急得快要落泪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语调凉薄而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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