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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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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惊,眼神不自觉凌厉许多,扫向面前的穆凤栖,冷冷道:“妹妹在说什么?这倒是让我不懂了。”
穆凤栖哂然一笑,动手移开了手边的酒壶,神情一正,语气变得无比诚恳。“姐姐又何必掩饰?既是有了喜,也不想教我们也跟着一同替姐姐欢喜欢喜么?何况姐姐身份高贵,将来诞下世子,更是大功一件;就连我们,少不得也要叨姐姐之光哩。”
我的面容沉了下来。她……如何能够得知?我开始害喜的症状不过十数日之前,召来大夫确定也只是前日的事。我尚未想好要作何打算,如何告知萧绎,谁晓得这个穆凤栖却已神通广大地知晓了此事,还登门来试探于我?
“我怎当得起妹妹这一番话。倒是妹妹神通广大,我未及禀明王爷,妹妹却已登门来给我道喜了。想来妹妹大约也早代我在王爷面前回明了此事,倒替我省去许多周折了。”
穆凤栖干笑了一声,笑容里有丝言不由衷。
“姐姐说笑了,妹妹怎有此通天本事。都是王爷暗中关切,因此府中上下,自然也不敢有所隐瞒。”
我当真没料到她的响应竟然是如此,不由得微微震愕。难道……是萧绎真如她所说,暗中关切着我,而不是弃我于不顾?
我勉强按捺下胸口那一股突生的欣喜,故意装作毫不在意般,平淡说道:“王爷宅心仁厚,想必待人人都如此。当年若不是王爷对妹妹青眼有加,妹妹又何苦代我在荆州辛劳这许多年,一力支撑起偌大一个刺史府上上下下?”
穆凤栖挤出一个笑,竟似把我们方才交手话里的那些暗刺,都当成马耳东风。她向我这边态度亲热地坐近了点,叹了口气。“能为王爷和姐姐分忧解劳,即使是教妹妹殚精竭虑,也理应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松懈的!只是……眼下这府中,只怕……王爷面前,我们姐妹两个,都已说不上话了!可叹这许多年夫妻情份,竟然比不上区区一介出身低微的歌女!若不是妹妹实在是久已没有了主意,也万不敢选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姐姐的!”
哦。我心中登时了然。
原来这新的一场争战之中,穆凤栖已然一败涂地。若不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也断不会这般低声下气,回过头来讨好我这个久已被湘东王冷落的正妃。虽然我早已没了与她或李桃儿相争的本钱,然而我意外有喜,陡然将自己的地位提高十倍。我腹中块肉,将来一旦落地,就是湘东王府中的嫡长子,也必将顺理成章成为未来的湘东王世子。母以子贵,我当然可以重新获得与新宠李桃儿争夺的优势。
有念及此,我不禁轻抚过自己那依然平坦的腹部,荒谬地笑了出来。
“你以为我可以凭着这个,就重新赢得王爷的注意力?你未免也太小看他了……他一旦决定了某样事情,岂是旁人可以轻易动摇的?”我垂首注视着自己依然纤细的腰间,笑容在脸上漫开,灿烂而空洞。
“那个李桃儿,必定是有某种吸引他之处……她不像我,即使当初也许也是出于他的意志,然而现在的我在他眼里,却只能使他困扰,令他蒙羞……你想要战胜李桃儿,也许就正如当年我想要战胜你一样;但是,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这种奢望的结果:争了这么久,最后不过是当他要动身赴任时,将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拋在原处,而选择带着那个新人一同前往——”
我的笑容在脸上变得冷凝。
“我帮不了你。我更帮不了我自己。我此刻所能预见到的结果,是当下一次他要去别的地方上任时,执意要将那个李桃儿带在身边……在我看来,他就是天边那一颗最遥不可及的孤星;而我,或你,在他生命中,不过只是过客。”
我的身子,在刺史府众所瞩目之下,日渐沉重了起来。而这段日子里,萧绎与庐陵王萧续之间的不和,已经从暗地里逐渐明朗化。
据说他们幼年之时,曾经因为各自生母间的交好而成为游伴,感情也曾相当不错;奈何一旦长大成人之后,心绪自然复杂许多,又兼种种利益和忌妒作祟,竟至于到了如今反目相谤的地步。萧绎虽然不太愿意缠搅在这种无谓争斗之中,但萧续那边已经写了好几封奏折传往宫中,其中不乏许多言语诽谤之事。三人成虎,皇上纵使起初不肯相信,看得多了,虽然口中不提,大约心底也多了几分疑虑——皇上原就是狭隘多疑之人,就连才德兼备、天下归心的太子萧统,都为他疑忌不喜,如今萧绎就更不能不谨慎从事。
在这一片诡异的情势之中,中大通元年,我的儿子降生了。
生产本就是一件令人精疲力竭之事,更何况我生下的是湘东王的嫡长子,王府内外前来道贺送礼的人就更多。我虽不需接待那些外人,可府中女眷来来往往的也颇为不少,而且前来的人里也包括穆凤栖、李桃儿,尤其需要我打起十倍精神心思应对。
入夜,我疲倦至极,躺在床上,不由得昏昏睡去。
我睡得并不安稳。四肢百骸仿佛还沉浸在生产时的痛苦梦魇里,我梦到自己在一条漫长得没有止境的黑暗隧道中奔跑,四周是一片压抑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与寒冷。而我恍惚中,仿佛觉得萧绎就在我身畔不远之处,我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哀求他将我带离这孤独而无助的梦境,然而,他却遥不可及。
我陡然一震惊醒,枕间已尽是湿冷。我蓦地坐起身来,不觉向外漫望,视线却在一闪之间捕捉住窗外的人影。
那人身形俊挺,无声伫立于庭院中,月色如水,流泻了他满身满襟。在那样一个疯狂而黑暗的梦魇中惊醒之后,一时间我的心神竟然被这样宁谧、这样温柔的情境所震慑。待我回过神来,自己的身体早已抢先动作,披衣下床,奔向门旁,一把推开紧闭的门扉。
那人仿佛吃了一惊,似乎他也未曾预期到我居然会被他惊醒起身。仓皇间,他一双炯然如星的眼眸投向我,眸光与我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昭佩……”他喃喃地说着,表情仍然是愣愣的,视线锁在我面容上。
我的心里忽然微微一动。走到他面前,我仰起脸望着他,温声问道:“既然都已经来了,为何不进来唤醒我?夜寒侵衣,倘若我不忽然醒来的话,你……要在这里站多久呢?”
他的表情仍然有些无法置信,怔怔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一会儿就会回去,也许到了天明才察觉——”
我的心忽然塌陷了一角。不知从何时起,这样反复的期待与失望,就一直在我内心里终日拉锯,角力不休。当我每次已经对他心灰意冷之时,总有那么关于他的一些事情,可以重新打动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心中短暂的挣扎,握起他一只手道:“那便随我进屋瞧瞧去吧。宝儿睡得很熟呢。”
他又是一怔,被动地就随我进了屋,疑问道:“宝儿?”
我不禁莞尔,睨他一眼,微有薄嗔。“我知道听起来很怪,可你这个做爹的,也不早早给他起个好名字,我只好随便混想一个,先叫着再说啊。”
说着,我点起了蜡烛,刻意撇下外面笼的纱罩不用,直接端到床边,让他能够有足够的光亮看清宝儿那酣睡中的脸。
我听见他倒抽了一口气,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欢喜,他仿佛忽然紧张起来,认真地睁大了眼睛,努力地紧盯着宝儿那张沉梦香甜的可爱小脸。我不禁微笑得更深,将手中的烛火更移近床边一点,也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世诚,你给我们的儿子起了个什么名字呢?”
他一震,也许是我过分亲近的吐息吹拂到了他的耳畔,他的面颊上蓦然微微涨红了。
我暗笑,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说道:“按族谱,应当是‘方’字辈了,你要叫他‘萧方……’”
“等。”他忽然接口。
“萧方等。”
我诧然,不禁重复:“‘等’?可是……等待的等?”
他颔首,轻声说:“是的,昭佩。正是……‘等待’的‘等’。”
“等待”的等。
这就是我们儿子的名字。仿佛含着某种那样深的暗示呵,然而我却不敢再问。
我已折翼。我已疲倦。我已无法继续追寻。
现在,方等就是我的世界。我甚至可以尽量试着不那么介意李桃儿,因为方等的降临,我将可以把自己全部的期望,转移到方等身上。曾经在年少时我心底开出的一朵花,几经风雨凋零,如今却又重新绽放在我那犹如一片废墟的心上。而这朵花所代表的,不再是萧绎,而是他的儿子,萧方等。
因为,方等身上也流着我的血。他不会教我失望,教我猜测,教我忐忑,教我孤独。他不会因为旁人的捕风捉影或蓄意陷害就弃我而去,即使他离我千万里,他身上仍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永远也拋不掉。我仍可以拥有他,因为他无法拒绝我,如同他父亲对我所做的那样。
凝视着方等的睡颜,我的心底仿佛霎时间一切都尘埃落定。他的降生,为我带回渴盼许久的平静。我想我终于可以试着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如一个被排除在外的旁观者那样,注视着萧绎的面容,与他的举动。
我微笑了起来,轻抚过方等额上细密的胎发。“方等,乖孩子,娘会好好爱你。娘这一生,也许只有你,能让娘好好地爱了。”
萧绎的身躯,闻言忽而一震。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脱口低叫道:“昭佩!你……为何——”
我没有想到他表现得如此吃惊。将手中烛台放于自己脚边,我回身凝视着他,轻声说:“世诚,你不感到欣慰吗?你不会松了一口气吗?我……不会再为难你,强迫你做一些你不愿做的决定;也不会再为难穆凤栖或李桃儿,不会再使你蒙羞……”
“昭佩!……”萧绎突然大声吼道,声调高而严厉,惊醒了方等,方等一吓睁开了眼睛,哇哇大哭起来。
我连忙抱起方等,轻轻摇着,温言软语哄着他。他果真天生就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哭了一阵,也就渐渐停止,这刻反而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我脸上看来看去。我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心头忽然一热,又是欢喜,又是酸苦,眼中竟然朦胧了。
朦胧中,我看见萧绎突然伸手抚了抚方等的额头,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你的眼睛,好漂亮呵……想必,是一双世间最清晰澄澈的眼睛……”
他忽然停住了,久久未发一语。方等也不哭闹,只是睁着一双圆圆的眸子看着他。他低叹了一声,俯身将方等放回床上,没有再看我一眼,便转身向房门走去。他在门口忽又回身,夜色深沉,暗影流动,笼罩在他的容颜上,使得他的面容有丝模糊不清。
“方等……他真的有一双好眼睛,就像……你。”
第二十二章
非复少年时
然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踏进过我的卧房。
我却不聋不哑,消息灵通;我自有我的探知来源。我了解他的一切动向,也知道朝中所发生的大小事件。此时皇上愈发佞佛,数次要到佛寺舍身出家;太子萧统仍旧埋头苦修那部《文选》,而朝中早已暗潮汹涌,诸皇子伺机而动,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暗地里相互攻讦,造谣生事不绝于耳。大臣们也都是貌合神离,择主而事,揣摩上意,各怀鬼胎。
前几日京里有消息说,御史中丞江革和大臣到溉二人分别上表,奏称自己夜得奇梦,梦中皇上将众皇子集于一处,遍视诸人,至湘东王,乃脱帽亲手授予,并嘉慰有加。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只是梦境,也嫌过于大胆;但皇上见了奏章却很高兴,召见两人,特意称赞了一番。于是前来依附于萧绎麾下的人就愈来愈多了,连带着就连我的父亲,也在朝中忽然扬眉吐气,大大风光。
然而我却不快乐。
我隐隐约约觉得,从当年萧绎降生之前皇上的异梦之象,到皇上对萧绎特别的偏爱,乃至于今时今日朝中的暗潮汹涌、众臣私下归附,都逐渐化作一道令我们无法漠视、更无法拒绝的强大力量,推动着我们走上一条充满了黑暗、丑陋、复杂、而险恶的不归路。这些力量,迫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背叛了血脉相连的亲人,拋弃了当初的无欲无求、与世无争,将那些我们心目中最美丽的事物一一消灭殆尽,逼迫着我们无情,逼迫着我们丑恶,逼迫着我们狠毒,逼迫着我们忘恩负义——
是的,忘恩负义。
“娘娘,您又何必多去关心太子殿下的事?如今……王爷出息了,大家可都唯王爷马首是瞻哩!太子早先卷入‘厌禳之祸’,虽幸保地位不失,在陛下心目里却早已失势;朝中众臣、诸位王爷,哪个不心知肚明?就连太子殿下自己,恐怕也心里早如明镜似的,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一心只为修撰《文选》了……”
堂下的座位上,京中前来报信的府中心腹小吏之一,正满面得色地在我面前滔滔不绝。
虽然我在府中失宠的事实早已定案,但我仍是湘东王正妃,兼且诞下嫡长子方等,母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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