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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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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的座位上,京中前来报信的府中心腹小吏之一,正满面得色地在我面前滔滔不绝。
虽然我在府中失宠的事实早已定案,但我仍是湘东王正妃,兼且诞下嫡长子方等,母凭子贵,地位仍然牢不可破。旁人都看得清楚,因此倘我有吩咐到的事情,他们也不敢不尽心尽力去办。
只是,恐怕他们心里也在揣测,为何我要特别传他来见,就只为问起太子萧统的近况吧?又或者,那些曾经传入了萧绎耳中的风言风语,此刻也在他们心里浮现,让他们好奇,又不敢深究?
“你这一趟奔波,路上辛苦。等下待我问完,除去王爷奖赏,我也自有谢礼,嘉许你尽心竭力办事。”我忍下心头那一丝怒火和不耐,对那人好言说道。“现下你不必劝我什么,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只需要告诉我,太子殿下在朝中……果真大势已去么?”
那人骇笑,急忙道:“娘娘这是说哪里话来!表面上说来,太子仁义,天下归心!就是小臣,虽对王爷一片忠诚、毫无贰心,也不得不承认太子确是仁厚才高,令人心服。奈何圣心有异,天威难测,那些做臣子的,少不得还要细心揣摩圣意,遵照陛下心意行事!娘娘心如明镜,有些事情……不消小臣说得明白,娘娘心里也一清二楚吧?”
我闻言一阵心酸,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果真是‘帝乡不可期’……”我轻声自言自语,又省起一事,问道:“前次听你说,太子健康有虞,为编纂《文选》而日夜操劳、呕心沥血,身体……已大不如前?”
那人也难得地叹了口气,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太子的眼疾……听太医院里的人私底下说,已是沉痾难治!何况自从‘厌禳之祸’以后,太子既惭且恨,闷闷不乐,抑郁成疾,病根已然落下,只怕是难好了——”
我一惊陡然站起,失声叫道:“这……如何可能!陛下呢?陛下难道坐视不理么?”
那人看着我这么激动的反应,显得颇为讶异,半晌方回答:“娘娘,这……当然不是。陛下一心向佛,佛有慈悲之心,倘太子殿下危在旦夕,陛下又怎会……坐视不管?实在是……太子殿下孝心至诚,唯恐陛下由此增忧,竟严令左右不准入禀——”
我大惊失色,心头不由得又气又急又恨,脱口道:“胡闹!这……简直是胡闹!这算是什么孝顺之道?难道要陛下白发人送他黑发人,方能显他这点孝心么?!”
那人大骇,急忙离座跪下说:“娘娘,不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太子殿下尚健在人世,这样妄言以诬……徒然给旁人落下话柄,好攻击王爷心存谋逆之意——”
我不理他,只是在大厅上踱来踱去,思忖良久。
“那么,太子妃难道也不管,由着太子殿下这般胡来么?”
那人见我面容又恢复冷静,松了一口气,回道:“太子妃自然牵挂于心,夙夜难安。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太子一意孤行,谁去劝都不肯改变主意。太子妃已经急得寝食不安,憔悴许多了。”
我又想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如电般闪过从前的某个片段。
我心头一喜,问道:“你还有多久才会动身回京?”
那人恭恭敬敬回禀:“尚有六七日。”
“那足够了。”我略一沉吟,吩咐他道:“你动身启程之前,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样东西,要托你务必转交给太子殿下。你一定要谨慎小心,不但你自己绝不能拆看,也绝不能教旁人看到此物!倘若太子问起,你可回答他说……这是太子昔时在御花园中,所念念不忘的东西。”
※※※※※※※
我在房中走笔如飞。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我一边在心中默诵着,一边飞快地写着,字迹甚至有些潦草。那名小吏启程在即,我要找的东西却刚刚送到。而且,我不能让我的夫君知道这一切。我了解他,我甚至知道他一定会想得太多太多,一定会将我推向另一边去——
可是,我不想让他误会。尽管爱已无存,我仍不想让他误会这一切。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竟寂寞而无见,独倦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
我只希望,这一片苦心,他或者太子,都能够懂。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够实现,不是所有的关怀都可以形诸于口,寂寞时无见,思念到尽也只是徒劳追寻。可是,纵然深宫无尽,也不应湮没了年少时的执着或良善,不应让权力倾轧,轻易凌驾了手足之情。
“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
我想尝试着说服那个人。倘若行云不能托付他的愁怀,也应寄志向于山河,多想想他肩头那许多人寄予的期望,那是自从二十八年之前,就降临在他头顶的天命所归。他将来总会由一人之下,终究变为万人之上;所有的冷待,于他都是更艰苦的磨炼,都是壮志得酬前必经的曲折。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万民的天子,他的志向与抱负也总有一天会实现;只要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我终于写完了那一篇陶渊明的《闲情赋》。他曾经在我面前背诵过的,我一直没有忘。我现在只希望这篇赋,能让他明白那些关心他的人心底深藏的忧虑,让他知道这世界上他始终不是孤独一人。
当年他曾经在满城风雨、众人冷眼中微笑着接纳了我做他的家人,那么这一辈子,我便始终是他的家人。
我略略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够,生怕这个仍然不能挽回他的决心。于是我又提起笔来,在纸后续道:“……我仍记得当年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宫中没有红豆树,我今日便为你寻了这种子来。希望你善自珍重,好好地在暗沉阴冷的宫中,把它种活……”
我的眼眶突然湿了。我的视线模糊,我仍然继续写下去:“你还说过,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当日你背诵这篇《闲情赋》时,想必心里也曾想念着一个人。倘若那人仍活在世上,你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有一日才能与那个人重逢。倘若不幸那人已不在这个世间,那么你更要好好地活着,因为无论她此刻身在何处,一定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将她自己的那一份也一并活着,一直一直,幸福地活下去……”
突如其来的眼泪哽塞了我的喉咙,涌出了我的眼。我无法再多写一个字,匆匆忙忙地丢下笔,正待要折起来,忽然听得门口有个人温声问道:“怎么了,昭佩?何事如此伤心?”
我大吃一惊,手下一滞。萧绎!居然是萧绎!我那个已经很久不来造访的夫君!
那封信!我写给太子萧统的信,绝不能让萧绎看到!仓卒间,我飞快地将手中的纸折成一小块,藏进衣袖中。可是脸上的泪水却来不及拭去,只好任由它们留在那里。
萧绎走到我桌旁,视线在空空如也的桌上逗留了片刻。然而他并没有追问,只是将自己的丝帕递给我。“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这样说哭就哭,这么随性?若叫方等看到,恐怕要笑话你了。”
这意外的温柔让我失措,竟然无言以对。默默接下丝帕,将脸上的眼泪拭去,然而我心底潜藏的脆弱却被勾起,眼中忽而涌出更多的泪水。
“世诚,你……当真要和太子殿下竞争么?”
萧绎的身躯明显地一僵,许久才勉强说道:“昭佩,这是朝政,按照祖宗礼法,妇人……应当免问的。”
我一愣,没想到他居然又搬出那些祖宗成法、礼仪道德的大道理来。我沉默了一瞬,方缓缓道:“我今天……并不是问你朝政,我是问你……家事!”
萧绎闻言显得颇为讶异,喃喃道:“家事?”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眉眼间的情绪,渐渐从温柔变得漠然。他背着手,转开了身子,淡淡道:“任何皇宫中的家事,都不再只是普通的家事,而是朝政!臣下、僚属,哪一个不争着要介入我们的‘家事’?”
我大为惊讶,看不过去他这样置身事外般的淡漠语气,遂截口道:“我不属于那些不相干的人,我也是这皇家里的一员,难道没有资格过问么?我今日所问的,不是湘东王是否深受圣宠,以至于众人得了错觉,以为可以将太子殿下取而代之;我所问的,只是你!”
萧绎一震,迅速转过头来望着我。我站起身来,捉住他冰冷的手,合握在我温热的掌心,殷殷追问。“世诚,我想要问你,你当真要与大哥竞争,当真也想望着他身下的那个位子?”
萧绎眼中有亮光一闪,瞬间又转为黯淡虚无。他长叹一声,低低说道:“不,不是……然而,纵使非我所愿,但我已……身不由己!”
“你……!”我又惊又怒,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这样坦白!“世诚,难道你忘记了,在那个阴谋伪善、尔虞我诈的黑暗宫中,是谁一直关切着你,真心维护着你?陛下又何曾真心相待过你?他厌恶太子之时,便称赞你一番,给那些趋炎附势的臣下们一些暗示,好让他们纷纷上表跟进,教太子难堪;他又觉得太子才堪一用之时,便将你弃于一旁不闻不问,任凭那些兄弟们恶意讥讽嘲笑于你,而毫不在意!你以为他想要扶持你,给予你无上的恩典么?错了!你们兄弟,纵然天潢贵胄,也不过是一盘棋中的那些棋子,而他,才正是那个操纵棋子行动的人,那只下棋的手!”
“徐昭佩!”萧绎骤然爆发出一声大吼,连名带姓地,将我没有说完的话都哽在了喉间。他用力甩开了我的手,那块我用来拭泪的丝帕也因此掉落地面。他的面色苍白而嘴唇颤抖,眼中又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似是在努力地抑制着心底那滔天的怒意。“你……不要太过分!”
我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然而我很快从震惊中复原,凛然望着他,继续无畏地说道:“萧世诚,你又何必动气?难道我说错了么?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一个字也没有说错,因此你这般暴怒;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陛下没有梦见那个一目已眇的僧人,倘若没有那些传说中的紫光缭绕奇香盈门,即使陛下今日想要扳倒太子,他大概也不可能想得到你!”
萧绎闻言,却不怒反笑,但他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眉间隐约透露出某种复杂的悲哀。他静静凝视着我,良久之后忽然撇唇一笑,清晰地说:“……那又如何?昭佩,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倘若你出阁之日没有疾风大作、拔树毁屋,也没有雪霰交下、帷帘皆白,三朝回门之时,更没有天气阴暗晦冥、雷鸣不止,巨雷震碎西州议事厅堂的厅柱……也许你今日的命运和际遇,也不会是如此?”
我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感觉被这几句轻飘飘的话所重重击倒了,伤害刺骨,疼痛钻心。在那一霎那,我脑海里翻转过许多从前的片段,年少时在“颜园”相遇的一幕,又从泛黄的记忆里重新浮到我眼前。
那时我毫无理由地仰慕着他,毫无理由地轻易将自己的一生交付。然而在百转千回之后,我才恍然惊觉,人生不过是老天作弄的一场笑话,即使眼前的他终于成为了我的良人,我们的心境却都已不复年少。当时以为是上天安排好的幸福,现在却变成了世间最冷酷的讽刺。
长安美少年,金络铁连钱。宛转青丝鞚,照耀珊瑚鞭……当日我在“颜园”池畔遇见的那个少年,也许从来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从来都没有真实存在过。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我忽然记起了“同泰寺”中,智远告诉我的那几句偈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想,我大约终于可以参透这几句偈语了。
“世诚,你所说的那些问题,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地在心里反复想着,可是,终究没有答案……”我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说。
萧绎似乎有些惊异于我平静的态度,又似乎有些后悔一般,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其实,我们本不应该翻那些旧帐的。”我继续道,玻鹆搜劬Γ娜缰顾!昂慰鲆匪菽切┠晟僦拢训滥阄叶疾辉牍热裟翘煳颐谴硬辉凇赵啊邢嘤觯敲创撕蟮囊磺惺虑椋欠窬突峒虻サ枚啵俊
萧绎震动了一下,他背转了身子,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再开口时,声音低哑,而语气艰涩。
“昭佩……我们这又是何苦?”他哽住了,仿佛胸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为何我们会变成如此?一定要彼此说些互相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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