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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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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那裂为数片的铜镜镜面中,犹倒映出我此刻脸上的妆扮——左半边脸描绘得精致而美丽,颊上甚至和当年一般画了一朵桃花;而右半边脸,却唇未点、眉未扫,不施脂粉,干干净净的半张素颜,什么妆扮都没有!

我望着脚下那碎裂作好几片的铜镜,重叠映出数张只作半面妆的容颜。然后,我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萧绎,弯起右边的唇角。
“呵,惊讶么?但,这就是我内心的写照……当你稍微对我好一些些,我心中便会欢喜澄澈,繁华似锦。但当你冷淡我、疏远我、躲避我的时候,我的心便是一片荒漠,寸草不生,风刀霜剑,严酷寒冷。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所以,我只画了一半的脸,因为你的眷顾和恩情,也仅仅只有稀少的一些片断而已……那另一半素净的脸,既然你看不到我的爱和祈望,我又为何要为了那个不爱我的你,而上妆呢?”
我低头,抚着已略略突出的小腹。
“虽然你又给了我这个孩子,可是,你也把同样的东西,给了王菡蕊。将来,也许还会给其它女人。又或许,你也是想给李桃儿的,只不过她命中福薄,无缘承受……如果早知道你将要给予我的,是一种这样漫长而无望的生活,我至少可以好好收藏起自己的一颗心,不让你有在它上面划开一道道伤口的机会……然而,现在说这一切,都已是枉然。我已经从当年那个在右颊上画桃花,一心一意只想取悦于你的那个小姑娘,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变成了一个因为你长久以来的寡情与冷遇,而无情残忍地作半面妆讥刺于你的刻薄狠心女人。当我在左颊上画下第一笔之时,我已经知道,从今以后,我们之间,将如这面铜镜,碎裂毁灭,再无补缀的机会——”
这么说着,我的眼里居然涌上了茫然的泪雾。我的声音愈来愈低,轻似耳语,几乎没有气力,将自己早已想好的这一番话说完。然而,我撑到了最后。
“其实,我也许早就应该这样做,让你彻底恨我、厌弃我,让我自己绝望,让我自己死心;这样,也许我们两个,便不再有彼此伤害、互相折磨,就还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够了!”萧绎蓦然从喉间迫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打断了我的话。他几步走到我的面前,扳过我的身子,灼灼的眼光直视着我,面容里有着破碎的难堪与痛苦,仿佛正经受着某种搜肠刮肚翻江倒海的折磨。
“我今晚来,本来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可是,看来我所有能做的事情、能说的话,都只是在一再地伤害你……”他哽住了,停顿了片刻,神情变得黯然。
“可是,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昭佩,李桃儿……死了!”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失声叫道:“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电光石火间,兰裳的话在我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
——但是一送回荆州,岂不是落在庐陵王手里?

“……萧续!难道是他……?”
萧绎默默颔首。我心一沉,心下也油然生出一些恻隐怜悯来,对李桃儿一直以来的那种怨恨也淡去无踪,十分叹惋道:“数月前放回去时,不是还好好儿的?虽然你与萧续一直相谤不和,可这毕竟是王爷们的事情,真想不到,他却与小小一个宫人为难……”
萧绎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当初……以为五哥会顾及自己身份,不与李桃儿为难,因此觉得没必要出手相帮?”
我愕然,听出他语气里那一抹薄责之意,气不忿地直言不讳。“你要将罪名安到我的头上?不错,我是这么想的。但更多的是出于我的怨怼,我恨李桃儿得宠,而我枉为王妃,却独守空房!你怎么不想想,是你对我做了这一切,我才会出于嫉妒心作此举动!何况你当初一意孤行要宠着她,就没想过今日的结果?”
萧绎微微讶然地飞快看我一眼,面容上浮起一抹悲哀。
“不……昭佩,我不是想责怪你。我当初恳求你帮忙,是因为我担忧五哥狠毒,恐他下此狠手,才求你出面相救。然而你拒绝了,我也……无话可说。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我从一开始就错了。犯了贪恋之念,渴求着不应属于自己的珍物;所以上天要惩罚我……”
珍物?我被他的形容几乎气得晕眩。先前那些善良悲悼之心烟消云散,我怒火中烧,脱口吼道:“没错!你本来就不应该去招惹那个李桃儿!是你的纵情和轻率,断送了她的性命!你当初的一时妄念,已经把我变成一个‘嗜酒、酷妒’的怨毒女人,可笑你终究学不了乖,还要为了一双天真澄澈的眼睛,就宠幸上一个低贱宫人!最可笑的是,那个李桃儿,果真和她的一对眸子一样天真,以为得了你的一时欢心,就能一世锦衣玉食受尽宠爱……结果,却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萧续那个恶人手里!枉费你还一片痴心,称她为‘西归内人’!哈哈!萧世诚,你送她上路回归荆州之时,有没有想到这个结局?你的下一个‘内人’,又会是谁?王菡蕊?萧世诚,你说,你五哥害死了李桃儿,此刻会不会心满意足地笑着,筹划着要怎样算计王菡蕊?”
我不容他有丝毫辩解,步步紧逼,迫向萧绎面前,咄咄逼人道:“又或许,当年你在陛下面前说出我的名字之时,有没有想到,我们会变成今日这样一对怨偶,甚至因为我们之间的心结和鸿沟,终于,害死了一个人?”
萧绎倒退了几步,他的神情像是完全被我残酷至极的言语击倒,他无法置信的脸上逐渐浮现了某种难解的悲伤。他顽固沉默的面具,如同摔落地上的铜镜一般,一寸寸碎裂,最后,轰然崩毁!
“不……我从没有想到,我们之间会变成如此!我从不敢想象这样的可能,我总是一厢情愿,以为你终会谅解一切,明白我做某些决定时的迫不得已……昭佩,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我称赞李桃儿的眼睛,是因为,她的那一双眼睛,最像当年的你,在颜园水畔的你——”
我心中猛然一抽,大惊失色。但是萧绎未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只是沉浸于自己激切的情绪中,一径喃喃地说下去:“何况,虽然我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是,我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这场争夺里去了!而五哥早已视我为敌,只怕作此想之人,宫中、朝中也不在少数,也许和拥戴我的人一样多……所以,他竟不肯放过李桃儿,下了多大的狠手呵,生生把她折磨死了!昭佩,我们虽没有杀她,却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我愧疚,我自责,我痛苦,我觉得我和五哥一样,是害了李桃儿的刽子手!然而我却不后悔,也许我也变得和五哥一般狠毒无情了罢;可是,老天明鉴!我心底居然有一丝丝不该有的庆幸,想着幸而没有波及到你,幸而那个死去的人不是你,幸而他们以为我——”
他乍然静默下来,张口结舌,半晌只是瞪着我只作半面妆的面容,忽然垮下了双肩,颓唐得仿佛完全失去气力,向后靠着那雕花的床柱,闭上双眼不再看我。
“以为什么?”我无法忍耐他的沉默,冲到他的面前,用力摇撼着他。“世诚!你说话啊!幸而他们以为你怎样?你刚才所说的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心跳得飞快,快得几乎爆裂。我有一种奇特的直觉,仿佛我终于能稍微窥得一线萧绎始终讳莫如深的内心深处,仿佛我几乎就要碰触到他如此顽固而痛苦地压抑自己的真相。
萧绎却没有回答我。他颀长的身躯,却像个破败的布偶一般,苍白而无生命,随着我的动作而被动地摇晃,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睁开。
“萧世诚!”我又气又急,大吼一声。“你仍是不肯告诉我么?难道你真要逼我再自戕一次,你才能诚实回答我么?!”
萧绎紧闭的双眼蓦然大睁,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脱口而出:“昭佩!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被他这一责问,虽然忿怒莫名,却没有像以前那般轻易暴跳如雷。我忽然轻笑起来,将上了妆的左半边脸颊靠向他眼前,一字字柔声道:“我自然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西归内人’,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除了苦苦相逼,还能做什么呢?”
我虽然语气故作柔和,说到最后,却已是咬牙切齿。萧绎额角青筋微微跳动,表情中满是山雨欲来的阴郁,仿佛忍耐力也即将崩溃。当我提起李桃儿时,他俊秀的浓眉终于拧成了死结。
“够了!昭佩!你……什么都不懂!”
即使这些年来我的修养大有长进,也无法让我再勉强维持虚情假意的笑容。我陡然变色,不顾自己的身子实是不宜动怒,顿足吼道:“哈!你是在说,我自作聪明?……没错!我还一直以来都自作多情哩!任凭你朝三暮四,到处留情,我还傻傻地认为,你的内心深处,仍旧是当年在颜园里,为我摘下鬓边残花的那个温柔少年……可是,我只能自欺欺人,只能自取其辱!”
萧绎怔怔地看着我,我可以从他的面容上清晰地读出他的震惊和忿怒。他气到极点,忽然笑了出来,语气变得无比苍凉。
“不,昭佩,你的确是自以为是,你真的什么都不懂……”他开始说,一旦开了口,就好象无法停住一样,像要把这些年来的怨忿一次说个清楚,竹筒倒豆子似的,愈说愈快。
“我不知道是谁到你面前去搬弄是非,告诉你那首诗。可是你只知道从字面上去理解意思。你想过当时的情景没有?你有没有想过你忽然有喜,别人会不会认为是我们言归于好,一夕欢愉的结果?你有没有想过在我面前的臣僚已被收买?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为什么才作了那首诗的?……”
在他混乱无序、语无伦次的诉说里,他忽然一凛,仿佛惊觉了什么,陡然顿住。然后,他颓然垂下了头,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收买?!”我终于捕捉到一个重要的字眼。脑海里种种前尘往事、千情万绪都纠缠在一起,搅得我心中一片混乱,无法清醒思考。但我仍能够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幅破碎的景象,那景象中,充满了阴暗心机、兄弟阋墙。
“谁收买了你身边的人?谁想要陷害你?难道……你真的想要去争夺太子之位吗?”我紧揪着他衣衫前襟,一连串地问道。太多的疑问充塞在我胸中,然而,萧绎仍然沉默。他的面容上有一抹隐忍的痛苦,这种顽固仿佛代表了某种排斥在外,使我几欲疯狂。
“好。你不肯回答我,是不是?那么我自己来猜。”我的耐心终于用罄。“李桃儿是被萧续折磨死的,萧续之所以不肯放过李桃儿,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伤害得了你,是不是?所以,你一直冷落我,这样萧续便终有一日会死心不来构陷我,因为你不爱我,所以伤害我,对你来说是没有用的——”
萧绎的身躯骤然剧震,他蓦地睁开双眼,惊疑不定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流连,他的表情里逐渐浮现了一抹我所无法了解的东西,那种复杂的神情,衬着他眼中的惊忌和猜疑,混合成我全然不曾在他脸上看见过的陌生。最后,他的面容冷了下来,但那种陌生并未消失,形成令我心悸、令我莫名恐惧的一种冷酷阴鸷,仿佛他已经下了最终的决定。
“昭佩,你这样苦苦追问,甚至用这样激烈的妆扮讥刺于我,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句半句温柔的言语。”他平静地说,眼眸深处,灼烧着小小的、压抑的火焰。
“然而你还不明白吗?在宫中,这种矫情的温柔,是不必要的。”

我无法置信地听着他一字一句清晰的言语,我想任着自己的性子当场开口反驳,但不知为何,我却很好地维持了自己的镇静。虽然没有放开他的衣襟,我却没有立时出声和他争执。
“你说,我的一时妄念,将你从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嗜酒酷妒的狠毒女人。然而,我又何尝没有变?昭佩,你不知道吗?当年那个轻易为了你一句话而感动莫名,固执地要娶你的那个沉静少年,已经死去了。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上了……”
我为之鼻酸,百感交集。短短半日间,我得到的是以前半生,从未明白过的体认。无论是某种他疏远我的真正原因,或是,此刻站在我面前,一直以来挂着温和而忍耐的面具,面对我的那个人——
是呵,虽然他说得如此绝情而残酷,然而他是对的。我竟然真的从未这样想过。我从未想过他也会改变,那个善良得宁愿忍受至亲手足的嘲讽冷笑而不去还击的温厚少年,早已在我不知不觉间,消逝于这个世上。
当他口口声声所敬慕的长兄太子萧统早逝之后,面对我发出的、是否要竞逐太子之位的诘问,他居然缄默着不否认;那一刻其实我就应该猜到,年少时的纯真早已消亡,无论是情非得已时势所迫也好,还是旁人的一再鼓动劝进、皇上的一再恩宠暗示让他终于相信自己的时运非凡也好……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力,滋长了不该产生的野心,扼杀了当初的温顺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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