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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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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我停下了脚步。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随风传来一声幽幽的轻叹,钻入我耳中。
是谁?谁在漫声长叹?
我好奇心大起,沿着那一丛丛花树,穿花拂叶循声而去。曲径通幽,那一树树花开正盛,夹着的小径尽头,竟然是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那圆桌圆凳的造型古实朴拙,衬着树下满地落花芳菲;而落英缤纷间,一个身穿白袍的挺拔人影卓然而立,那背影俊秀而高大,似曾相识。
我微躬身躯,藏在那一树花开之后,想悄悄接近那人。然而小径边缘爬着经年累月的青苔,再加上未融的积雪,直是滑不留足,我一个不慎,居然险险滑倒。幸好我及时抓住路旁花树伸向我面前的一根树枝,才站稳脚步。然而这一趔趄,那棵树的树冠簌簌而响,花瓣纷纷飘落我脚边,惊动了那人,他猝然回首。
“太子殿下?”我大吃一惊。
眼前那人的面貌,赫然便是太子萧统。然而当他也看清楚了我的容颜时,他的脸上骤然拂过一丝狼狈而黯然的情绪,微微垂下了眼帘,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有些讶异。记忆里,无论何时何地,太子萧统都是那样从容、温厚、隽秀而出色的;虽然我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但种种关于他美德的传言却从未中断,连我也常常听闻。
他两岁时就成为太子,已经在这个高而危悬的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他永远是那么斯文、谦逊而温厚体贴,他在文学方面的才华毋庸置疑;即使是才名在外的萧绎,也注定抢不过他的风采。
将来,他会是个很好的皇上。他敬佛而不佞佛,宽容而不懦弱;他做任何事情都仿佛能把握得分寸恰好,不会抢走任何人的风光,绝不锋芒外露,却也令人无法忽视。他总是那么令人安心,无论有什么样的问题,在他那里必定会有使人无法驳斥的答案;他的声名正盛,广受爱戴。
他代皇上省录朝政,辨析诈谬,秋毫必睹;但宽和容众,见到错漏也只是徐令改正,并不加罚。仁慈才高,天下归心。我毫不怀疑他将来会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君王;然而身为人臣,声名过高,却并不是一件好事。
数月之前的厌祷之祸,若非皇上早已心存芥蒂,又怎会演变至此?那种种厌斥究责,处处都显岀皇上对太子的凉薄。将萧绎与江东孙策相提并论,只不过是打击太子的又一层手段罢了。
那时,来报告此事给我的浅儿曾经问我:王妃,你难道不为王爷高兴吗?既然陛下有此心,想必将来王妃你也大有希望晋身为太子妃、继而母仪天下哩!
然而我却笑不出来。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只觉心寒;寒彻骨髓。
太子如此谦恭隐忍、事事以礼自持,这样谨小慎微,仍然功高震主,引来皇上的猜忌和夺储之念!连太子这样完美的人,都落得如此下场;难道萧绎如果当上太子,结局就会更好么?
我这么想着,忽然对面前的人油然而生无限怜悯同情。我尽量放柔了神情和语气,撇开那些宫中的礼仪客套,若无其事地向太子萧统笑问道:“太子殿下从哪儿来?今日庭园中梅花开得正好,殿下是来赏花的吗?这样也好,殿下终日忙于编纂文选,但工程浩大,怎可急于一时?暂且放松一下,也许会更神清气爽,思路明晰——”
我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萧统那种复杂而不忍的注视里。我从那眼神中看出了某种难过与怜悯,那仿佛与我切身相关的忧郁,使我蓦然一凛,彻骨冰凉。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了点颤抖。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殿下你……要这样看着我?”
萧统沉默不语,许久才轻轻一叹,他的视线,仿佛在逃避着我的眼光。我的心向下无穷无尽地坠去;他欲言又止、躲躲藏藏的神态使我不由得疑云大起。他难道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我吗?
“告诉我!太子殿下,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什么……我竟然不能知晓的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一片虚空中回荡,带着一丝尖厉和破碎。
萧统很快地瞥了我一眼,终于开口了,他撇开了脸,语调漫远而悠长,仿佛在讲一个故事。
“传说中的凤凰看到梧桐,便会落下,栖息在梧桐树上。京中正巧也有一户官宦人家穆氏的小姐,据说她将降生时,其母夜梦凤凰飞舞,栖于庭中梧桐树顶;遂诞下此女,于是取名为凤栖——”
我大为讶异,一时间不明白萧统忽出此言,是何用意,只得漫应道:“穆凤栖?倒是个好名字。这出生前的梦境,倒也是上佳吉兆。”
“吉兆”两字一出口,我脑海里仿佛如电闪般窜过什么,一瞬间脸色变得雪白。
吉兆,吉兆?这命带吉祥的女子与我相比,是多么鲜明的对照!
凤凰栖梧,既然身为太子的萧统提起此女,必定是皇上听说此一吉兆,起意要为皇子延聘;既然是凤凰,那么最有可能指配的人选,就是未来的皇上、今日的太子萧统。然而为何萧统却面无喜色?这命里注定,生来的凤凰,难道……竟然不是皇上为太子选择的佳配么?为何萧统那样回避着我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要隐瞒着我?
……难道,那只凤凰即将栖息之地,不是东宫,而是……文思殿?难道,恶兆缠身的我,这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湘东王妃的名位,即将被这吉兆佳女取代了?
我通体寒彻,面色惨白。我抖着唇,哀声道:“太子殿下,你告诉我,是不是陛下立意要剥夺我的头衔,为湘东王……另聘此女?”
霎时间,我看到萧统眼中掠过的一抹怜悯和黯然。
那眼神说明了一切。我的心骤然紧缩,刺骨的疼痛一霎那刺入内心,刺出了血。我惊异、恼怒而晕眩,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遥远而不真实,仿佛飘在很远很远的天际;茫茫然地问着:“那么,湘东王他……答应了吗?”
萧统注视我片刻,不忍地撇开了头,轻声道:“陛下这一回圣意已决,不容他有婉言谢绝的余地;为免湘东王推辞,陛下要他在两样之间择其一:陛下直接下旨废你而立穆家小姐为正妃,或者仍保留你的正妃头衔,但要他迎立穆家小姐为侧妃……”
我的膝盖一软,再也无力站立,跌坐在了地上。如海的花瓣洒在我裙裾边,我却觉得四周包围我的,仿佛都是无情的冰雪;我呆呆地漫盯着萧统的靴面,喃喃说道:“那么,他选择了……后一种?他要另娶那个穆凤栖?”
萧统默然无言。我心头忽然袭上来一股强烈的悲痛,撕扯着我的心神;我感觉自己的体内仿佛已经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我屈膝愣愣地坐在那里,完全不管地上的泥土混着积雪,会脏了我的衣裙。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的视线茫然无依,我忽然想起初见时的一刻,萧绎玉冠锦袍、俊雅温文,却为了救我弄得一身狼狈;然而他注视我的眼神那样深邃湛然,他轻声念着我名字的语气那样低回婉转,他唇畔缓缓绽开的一线微笑那样和暖温柔——
然而很快地,这一切都将不再专属于我一人了。
可是我有什么错?我为何必须承受这样的命运?一场狂风暴雪,从此我就不再是我自己,而只能忍受一次比一次更不公正的待遇,一次比一次更可怖的冷眼、厌恶和排挤?
我怔怔地想着,怔怔地望着自己脚边那一片残红零落。直到视线里的靴尖稍稍移了开去,那一袭白袍更接近我的面前,袍角沾了点点混着融雪的泥泞;我仍未抬头,却听见萧统的声音,仿佛近了许多。
“昭佩,你不要难过。世诚他……其实并没有其它选择!”
我微微仰首,发现萧统已蹲下身来,与我平视。语气里虽有神伤,但更多的是诚恳。“他能怎么样呵?难道选择前者,废了你的妃位,立穆家小姐为正妃吗?陛下乃万人之上,一言九鼎,普天之下,莫敢不从……世诚也是迫不得已,你……就不要恼他了吧!”
我茫然点头,却觉得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哽在喉间,还透着一丝沙哑。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知道陛下对我素来不喜,已经多次勉强世诚另纳侧室,这些事情的发生,也都只在早晚而已……你说得对,陛下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纵使他因着世诚的才华或残缺而纵容他,一次两次尚能忍耐,次数多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何况万人之上、从来没有人胆敢忤逆他的天子?”
我哽咽了,泪水从眼中坠落我的裙摆之上,无声无息地漾成一片湿濡。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我静静地重复这句话,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忽然,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迸断,我蓦地一扬头,喉间迸发出凄厉的哭泣。
“可是,我还要忍耐到什么时候?这般的难堪,被轻视、被孤立……我的确是受了诅咒了!我做错了什么呵?要受到这般漫长的折磨,无情的惩罚?只因为陛下忌惮我吗?只因为他一个人不喜爱我,我便活该得到这样的结局吗?!”
萧统闻言,身躯惊震,慌乱中低声叫道:“昭佩!你不要胡思乱想,这……这一切都是天意注定,和陛下……无关!你这样乱说话,宫中人多口杂,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
我蓦然一仰头,脸上流满的泪水已成冰。我迫视着萧统的眼神,一字一句道:“我不怕。这是什么荒谬的天意?即使陛下是天子,也不应昏庸至此!他的好恶,可以轻易裁定一个人的善恶吗?他凭空猜疑、无因忌惮,便可以轻易断送他人!可笑我们还在这里对他一片忠心哩!但是,谁可曾领情?这宫中黑暗,除了互相倾轧、互相利用,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
萧统闻言脸色大变,焦急之下冲口低喝道:“昭佩!不得无礼!”说着慌忙回身,环视四周,似是要确定无人在我们近旁,将我大逆不道的言辞都听了去。待得他扫视周围,并没有看见其它人影,才好似松了一口气般转向我,脸色却仍然苍白如雪。
“你所说的……我岂会不知呵?可是,这些话也是随便混说得的吗?”他仿佛余悸未定,无可奈何地凝视着我,叹息似地轻声说道:“你说得没有错,宫中黑暗,长久下来,可以将一个人年少时的种种棱角都消磨净尽……而现在,我即使心中有任何怨怼,我也……无话可说!父皇是这天下之主,他愿意怎样裁断我们,我们……又怎有置喙的余地?”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容颜上从不轻易示人的忧郁落寞,心里不禁浮现了对他的无限同情。
完美如他,温雅如他,从容如他,和蔼如他……都还要受皇上的猜疑忌惮,那么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忽然很想很想安慰他,可是任何话语在他深重的悲哀面前,竟然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只能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安慰似地轻轻一握。
他有丝愣怔,眼光落在我的手背上,忽然又抬起眼帘,对我淡淡一笑。
“昭佩,你可曾读过陶潜的诗文么?”
我拧起了眉头,有丝疑惑。“东晋隐士陶潜,陶渊明?略略读过一些吧,比如他的《归去来兮辞》——”当提起这篇传世之作时,我看到萧统微微笑了起来,轻轻一颔首,于是便信口诵了出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萧统赞许地轻轻点头,竟然接着我的话语朗诵了下去,目光漫望着远处,有些出神。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我凝视着他出神的容颜,他有丝迷离的双眼。忽然,我心中似有所感。
“太子殿下……其实,你是向往这样的生活的,是吗?”
萧统闻言一震,不禁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低头望着我。许久许久,他才轻声叹了一口气。
“……是的。‘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这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隐逸山林,寄情山水……即使平淡一些,总是惬意高洁,好过在这宫中互相倾轧,终日惶惶!”
我心底轻轻一抽。他看见我的模样,却又失笑了起来,自己站直身躯,顺手将我从地上也一并拉起来,低声说道:“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些话的。可是,这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人能懂……”
他漫声长叹,目光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一直飘出了那高耸庄严的宫墙,望进了他深藏在记忆中的某一处,眼神忽然变得云水般温柔,喃喃低语: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我忽然朦胧中若有所悟。
原来,他也被这高高的宫墙、巍峨的宫殿束缚住了;原来,这座华丽的宫室,也是他人生的坟墓;他淹没在勾心斗角和无端猜忌的浊流里,他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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