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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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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每次带给我的红酒、雪茄都是你们方行长掏的钱!”方孟敖还是不说假话。

崔中石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声色,这个时候只能让方孟敖“保持自己的风格”!

方孟敖接着说道:“我不会认他,可我喝你送的酒,抽你送的烟。美国人给的嘛,我不喝不抽也到不了老百姓手里。”

“那我这三年多每次都来错了?”崔中石很自然地生气了,“事情过去十年了,抗战胜利也三年了。让夫人和小妹遇难的是日本人,毕竟不是行长。现在我们连日本人都原谅了,你连父亲都还不能原谅?”

“日本人现在在受审判。可他呢?还有你们中央银行,在干什么?崔副主任,我们原来是朋友。如果我到了北平,不要说什么父子关系,只怕连朋友也没得做。你们真想我去?”方孟敖这话说得已经有些不像他平时的风格了,可此时说出来还真是真话。

崔中石立刻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说得好!

方孟敖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好在他拿出了雪茄,擦燃了火柴,点着烟。火柴棍是那种饭店专有的加长特用火柴,方孟敖拿在手里,示意崔中石是否烧掉写有字迹的纸。

崔中石摇了一下头,示意方孟敖吹熄火柴。

209房间桌前的速记笔写出以下字样: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方步亭脸色十分严峻,眼睛已经盯住了桌上的专用电话:“不能让他们再待在一起!你立刻给金陵饭店崔中石房间打电话。”

方孟韦:“用这里的电话打?”

方步亭:“我说话,当然用这里的电话。”

方孟韦立刻过去拿起话筒,拨号码。

金陵饭店209房间,耳机里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桌前监听的那青年立刻兴奋紧张起来。那支速记笔的笔尖已经等在速记本上。

隔壁房间内。

崔中石目视着方孟敖,慢慢拿起话筒。

“是行长啊。”崔中石这一声使得坐在窗前的方孟敖手中的烟停住了。

方孟敖接着把头转向了窗外。

“是的。应该的。”崔中石接着捂住话筒压低声音,“他来看我了。是,在这里。我试试,叫他接电话?”

209房间,速记本上飞快显出以下字样:

接着那个监听青年耳机里传来砰的一声,一震,立刻对窗边那青年:“注意,方孟敖是不是走了?”接着凝神专注耳机里下面传来的声音。

耳机里,隔壁房间的电话显然并未挂上,却长时间沉默。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电话筒没有在方步亭的耳边,也没有搁回电话架,而是拿在他的手里,那只手却僵停在半空——方孟敖的摔门声他刚才也听到了!

十年了,儿子对自己的深拒,自己对父道的尊严,致使二人无任何往来,甚至养成了旁人在他面前对这层关系皆讳莫如深的习惯。像今天打这样的电话实出无奈,亦属首次。虽远隔千里,毕竟知道那个儿子就在电话机旁。打电话前,打电话时,方步亭闪电般掠过种种猜想,就是没有想到,听说是自己的电话,这个儿子竟以这种方式离去。这一记摔门声,不啻在方步亭的心窝捣了一拳!

方孟韦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的失态!他想走过去,却又不敢过去,只听见父亲手中话筒里崔中石那上海口音的国语依然在讲着话。

他忽然觉得,崔中石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不祥!

崔中石一个人仍然对着电话:“行长不要多心。没有的,不会的。接您电话的时候,孟敖已经在门边了。正要走,他早就说要走了……”

话筒那边还是没有接言。

崔中石只好说道:“行长,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挂电话了。我明天的火车,后天能回北平,见面后详细向您汇报。”

那边的电话这时挂了。

轮到电话僵在崔中石手里了,也就瞬间,他轻轻地把话筒搁回去。望了望临街的窗户,没有过去。无声地轻拿起桌上写有字迹的纸,走向了卫生间。

209房间内。

站在窗边那青年:“方孟敖上车了。”

速记笔写下了以下一行字样:

楼下传来了吉普车开走的声音,窗口那青年放下了撩起一角的窗帘,回头见桌前的青年正指着窃听器上的转盘。

转盘上的磁带剩下不多了。

窗口那青年轻步走到一个铁盒前拿出一盒满满的空白磁带,向窃听器走去。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外,跟随方孟敖的军人在院门外便站住了。

方孟敖一人走进中灶食堂的门,一怔。

他的二十名飞行员都换上了崭新的没佩领章的飞行服,戴着没有帽徽的飞行员帽,每人左胸都佩着一枚圆形徽章,分两排整齐地站在食堂中央,见他进来同时举手行礼。

方孟敖望着这些十分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所有的手还五指齐并在右侧帽檐边,所有的目光都期待地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不忍再看这些目光,眼睛往一旁移去,发现桌椅都已收拾干净,排在墙边。自己原来那张干净的桌布上,整齐地叠有一套飞行夹克服,一顶没有帽徽的飞行官帽。

曾可达还是那套装束,这时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就在刚才的一个小时,他传达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对这个飞行大队的信任,感动了这些青年。他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分发了军服,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佩戴了徽章。只是还没有宣读任命文件,必须等方孟敖回来。

但现在,他不能也不敢去碰桌上那套军服,他在等方孟敖自己过去,自己穿上。经国局长的殷殷期待,这时全在曾可达的眼中,又通过曾可达分传在二十名飞行员的眼中。

方孟敖这时竟有些像前不久进门时的曾可达,孑立门边。

方孟敖的脚迈动了,牵着二十一双眼睛,走到那套军服边。

所有的空气都凝固了。

在一双双眼睛中,可以看见:

——方孟敖在穿军服。

——方孟敖在戴军帽。

——方孟敖在别徽章!

“敬礼!”本就一直行着军礼,陈长武这声口令,使两排举着手的队列整齐地向左转了四十五度角,全都正面对着新装在身的方孟敖。

方孟敖两脚原地轻轻一碰,也只好向他们举手还礼。

南京京郊军用机场。

在当时,C46运输机停在机场还是显得身影硕大。因此警戒在飞机旁的卫兵便显得身影略小。

一行车过来了,第一辆是军用小吉普,第二辆是黑色奥斯汀小轿车,第三辆是前嘴突出的大型客车。

三辆车并排在C46的舷梯边停下了。

一个卫兵打开了小吉普的前门,身着飞行服的方孟敖出来了。

两个卫兵打开了小吉普的后门,左边曾可达,右边徐铁英,一个是少将军服,一个是北平警察局长的官服,同时出来了。

接着是大型客车的门开了,方孟敖大队的二十名飞行员下车列队,整齐地先行登上了舷梯,走进了飞机。

最后才有卫兵打开了小轿车的门,从前座出来的是国民政府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三十多岁,西装革履,却戴着厚厚的深度近视眼镜,有书生气,也有洋派气。

小轿车后座左边出来的是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也一副西装革履,四十余岁,也戴着眼镜,却是墨镜,也有洋派气,却无书生气。

最后从小轿车后座右边出来的人却是一身中山装,五十有余,六十不到,领扣系着,满脸油汗,手中的折扇不停扇着。此人是国民政府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

北平“七五事件”民生物资调查组五人小组全体成员同机要飞往北平了。

曾可达显然不愿搭理那三个乘轿车者,跟方孟敖站在一起,虽不说话,阵营已然分明。

徐铁英倒是笑着迎前几步打了声招呼。

那三人也不知是因天热还是因心乱,一个个端严着脸,都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便被卫兵先行引上了舷梯。

徐铁英踅回到曾可达和方孟敖身边,却望了一眼炽白的太阳:“怎一个热字了得。”

曾可达:“放心,北平比南京凉快。警察局长也比联络处主任有风。”

徐铁英绝不与他较劲,转望向方孟敖:“孟敖啊,今天是你驾机,徐叔这条老命可交给你了。”

方孟敖有时也露出皮里阳秋的一笑:“徐局长是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一句就把徐铁英顶在那里,何况曾可达那张脸立刻更难看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徐铁英转圜的本事还是有的,“干了十几年了,就是怕坐飞机。”

方孟敖还是忠厚,确切说还是礼貌:“那徐局长就尽量往前面坐,后面晕机。”

徐铁英:“晕机倒不怕,就怕飞机掉下来。”

方孟敖那股不能忍受虚伪的气又冒出来了:“那就等着飞机掉吧,反正我能够跳伞!”说完径自走向舷梯。

曾可达这时望向了徐铁英:“怕也得走啊。徐局长请。”

直到这时,徐铁英才望向站在一边约五米处的青年秘书,是他在联络处的那个孙秘书,也换上了警服,提着一大一小两口皮箱走了过来。

曾可达在前,徐铁英在中,孙秘书提着皮箱在后,这才登上了舷梯。

一阵气流袭来,巨大的螺旋桨转动了。

曾可达稳步走进了机舱。

徐铁英却被气流刮得一歪,赶忙扶住舷梯的栏杆。

在他这个位置恰恰能看到驾驶舱里方孟敖驾机的侧影——他会跳伞吗?!





第8章 和平抗议

在北平,像方步亭宅内那样的小洋楼屈指可数。真正气派排场舒适的住处便是清朝王公贵族遗存下来的府邸。1945年抗战胜利国民党接管北平,各军政机关第一件大事便是争占保存完好的府邸。和敬公主府就是当时北平保留完好的王府之一,被蒋介石嫡系的第十一集团军争到了,做了军部办公用地。

今天7月7日,恰好是日本侵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十一周年纪念日,国民党北平当局却不敢在这一天举行任何纪念活动。两天前镇压东北学生的戒严尚未完全解除,傅作义又公开声明不得再抓学生,这种半戒严状态便弄得军警宪特部门有些尴尬,学生们小群的集会抗议此起彼伏,而且都是和平集会,市民也都出来支持,北平警备司令部和北平市警察局只得各处设置路障,调一些消防车,把住重要的军政机关大门。

地处张自忠路的和敬公主府大门外便是这般状况。

一早,许多无处可归的东北流亡学生就来到了这条街上。上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学生自治会都组织了好些学生前来声援。

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十分紧张,调了好些人来守大门。

有些奇怪的是,这些学生全是静静地被阻在大门东大街方向一百米处的铁丝栅栏外。大门西大街道路却空空荡荡,未设路障,然而安排了重岗,路人不得通行。这显然是在清道,一定是有重要人物的车要从西边过来。

府邸的大门上赫然挂着一块“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的大牌,原来,今天入住这里的重要人物便是方孟敖的飞行大队。

如此尊荣的一座府邸,被北平市官员们安排给了方孟敖大队,规格之高,前所未有,与其说是巴结,不如说是害怕。

路障这边,军警们只是执着盾牌警棍,显然傅作义已经严令不许用枪械对付学生了。

路障那边,许多学生还纱布包头,绷带吊臂,这都是东北的学生。在他们身边、在他们身后则是佩着各大学徽章的北平学生。全都静默着,于无声处,不知何时乍起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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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京大学人群里,谢木兰那张脸格外兴奋,她身边的女同学男同学也都显得比别处的学生兴奋激动。

“待会儿车一到,你敢不敢跳过去见你大哥?”一个女学生低声地问谢木兰。

周围的几双眼都望向谢木兰。

谢木兰心中有无数雀跃,偏要装作沉着,轻声说道:“到时候你们几个就把我举起来,我跳过去!”

商量时她们的目光闪烁着后视,声音压得这么轻显然不是怕路障那边的军警,而是怕站在她们后面的人听见。

几个女孩的身后,那双我们曾经见过的深邃的眼又出现了,就是7月5日夜晚在燕大附属医院玻璃大门后的梁经纶,他的身旁此刻还站着何孝钰,而谢木兰却只能站在前边的学生队伍里。

他显然看出了前边女学生们的倾向,侧头低声对身边的何孝钰说道:“告诉谢木兰她们,今天是和平抗议,不许跟军警发生冲突,不要在这里去认她大哥。”

何孝钰点了下头,好几个强壮的男学生立刻伸手拨开前面的人群,让她向谢木兰她们挤去。

梁经纶的眼随着何孝钰移去,那几个强壮的男学生又立刻向他靠紧,显然是在保护他。

谢木兰还在轻声给身边的女同学许着愿:“包在我身上,一定让我大哥给你们签名。”

立刻,她定住了。何孝钰已经挤到了她的身旁,轻轻推了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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