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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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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方步亭洗了澡,换了夏季短装睡衣,陪他回到卧室,程小云没有开风扇,拿着一把蒲扇站在他身后轻轻地扇着。

“我今天要审你。”程小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审我什么?”方步亭坐在那里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依然没有睁眼。

程小云:“你不像三年没有弹过琴。平时在哪里练琴,从实招来。”

方步亭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一三五在二姨太家练,二四六在三姨太家练。”

程小云撇嘴一笑,流露出了迷人的风韵:“那就只剩下礼拜天了,在哪里弹?”

方步亭:“礼拜天当然该去教堂给圣母弹,可为了陪你这个圣母,又不能去。”

程小云收了笑容,手中的蒲扇也停了:“用不着哄我了……她才是你心里的圣母……你知道自己今天弹得有多好吗?还有孟敖,真没想到他能唱得这样好。我在房间里听着一直流泪。其实你们父子的心是相通的。你们一个在想妻子,一个在想妈妈……”

方步亭慢慢睁开了眼,抬起头,转望着她。

程小云也正望着他,轻轻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理解你的心情。”说着,眼中已闪出了泪星。

方步亭站起来,从程小云手里拿过了蒲扇,按着她坐下,给她轻轻扇了起来,轻轻回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生逢乱世,失去了她,又遇到了你,苍天待我已经很厚了。小云,孟敖这一关我还不知道过得去过不去。国已不国,我只想保全这个家,可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全……”

突然,门外传来办公室的电话铃声。

方步亭的心跳了一下,手里的蒲扇也停了一下,决定继续给程小云扇着,任电话隐隐传来。

“去接吧。”程小云站起来,拿过了他手里的蒲扇,将他轻轻一推,“去接。”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徐铁英对着话筒:“没有时间解释了,我现在怎么解释你也不会相信!方行长,孟韦在燕大,离西山近,这个时候只能让孟韦先去阻止马汉山……我当然去,我到了就让孟韦离开!”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孟韦。”何其沧坐在沙发上,抬头望着方孟韦。

方孟韦这时穿着一件普通青年的衬衫,肩上扛着一袋面粉怔怔地站在客厅中。

何孝钰站在一旁,谢木兰也站在一旁,两人都很尴尬,也有些同情地望着愣在那里的方孟韦。

何其沧:“我跟你爸有君子协定,这个时局,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在挨饿,我不会接受他任何馈赠。你要是尊重何伯伯,就带回去。”

方孟韦对何其沧像对父亲一般恭敬,忍了很久的话必须说了:“何伯伯,这不是我爸送的,是我哥嘱咐我送的。”

何其沧一怔,下意识地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蓦地想起了那晚方孟敖离开时说要给自己送一袋面粉,却没想到他会叫弟弟以这种方式送来!

——这就不仅仅是一袋面粉了。无辜面对父亲质询的眼光,她还要承受尴尬。

好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何其沧就坐在电话旁,不再看女儿,伸手拿起了话筒:“……还在,你们说吧。九点了,我是要去睡觉了。”

何其沧手里掂着话筒,何孝钰已经过来搀他站起。

何其沧望着方孟韦:“你爸打给你的。”

其实方孟韦,包括何孝钰和谢木兰都早已听出了是方步亭来的电话。

方孟韦这才放下了肩上的面粉,连忙过去双手接过话筒,恭敬地避在一边,让何孝钰搀着何其沧走向楼梯。

方孟韦这才将话筒对向耳边,听着,脸色陡然变了。

谢木兰望着小哥神色陡变,立刻关注地问道:“小哥……”

方孟韦伸手止住了她,对着话筒急促地低声说道:“爸不用急,我立刻去,一定将人救下。……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冲突。您注意身体,早点歇着。爸,我挂了。”

方孟韦平时跟父亲通话都要等父亲先挂,这回自己先挂了,还是没忘把电话轻轻地放下,接着快步走了出去。

“小哥!”谢木兰在背后叫他。

方孟韦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没什么事,你们也早点睡。”

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转眼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谢木兰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她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去哪里,只是不知道去了后会是什么情形。

院外小哥的吉普车响了,她的脚步也飞快地走出了客厅的门。

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都是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

何孝钰一个人独自站在院门外,但见昏黄的路灯照着远远近近的树影,燕大的校园从来没有这么沉寂,无边的夜也从来没有这么沉寂。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眼前幻出了白天谢培东临走时留下的那个眼神,可那个眼神很快消失在神秘的夜空。她眼前又幻出了老刘同志含蓄的笑容,很快那笑容也消失在神秘的夜空。接着出现的便是梁经纶深邃的眼,仿佛就在夜空中深望着她。她连忙闭上了眼,梁经纶那双眼也终于消失了。

脚下的路实实在在就在脚下,她却不知道能去找谁。

慢慢转过了身,茫然走回院门,却又出现了耳鸣。她又停住了脚步,闭上了眼睛,竭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偏又隐隐约约听见了钢琴伴奏的歌声:

你为我们受苦难,

替我们戴上锁链,

……

方孟敖的歌声!

何孝钰立刻睁开了眼,四周一片沉寂,哪有什么歌声。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院内。

“我操他徐铁英祖宗十八代!”马汉山的下颌被方孟韦的枪口顶着,头仰得老高,破口大骂,“自己被共产党算计了,接着来算计老子。人已经执行了,我拿什么还你!”

方孟韦顶着马汉山下颌的那把枪在发着抖,问他的声音也在发抖:“你最好是在说假话……立刻把人交给我……”

“请冷静。”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出头说话了,“方副局长请冷静。我们都可做证,枪毙姓崔的共党确实是徐局长下的命令。戡乱救国,我们只是配合执行。”

影影绰绰那十来个军统都冷冷地站在那里。

方孟韦的心彻底凉了:“……带我去看人!”

“当然带你去,把枪拿下来好不好?”马汉山的眼一只盯着枪口另一只居然能同时盯着方孟韦,“上了膛,你手这样抖着,走了火,你一条二十多岁的命顶我一条五十多岁的命,值吗?”

方孟韦拿枪的手慢慢放下时,突然觉得手从来没有这么软过,跟着马汉山向里面走去,感觉每一步都踏在软地上。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不要紧张,没有关系。坐,坐下说。”梁经纶站在书桌旁,望着紧张激动的谢木兰,声调和目光都十分温和。

谢木兰还是站在门口:“我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人知道。孝钰……也不知道……”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唇腔在发干。

梁经纶拿起水瓶,给她倒水,水瓶已经空了。略一犹豫,他端起了自己的水杯,走近谢木兰,递了过去:“对不起,我喝过了,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谢木兰接过水杯,凑到嘴边时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梁经纶的声音是那样近:“你到这里来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跟孝钰也不说吗?”谢木兰喝了梁经纶的水,有了勇气,两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杯子,望着他。

梁经纶深点了下头,接着轻声问道:“我去关上门,好吗?”

谢木兰的心跳更加急速了,紧张了好一阵子,才深点了下头。

梁经纶从她身前走过,谢木兰紧闭上了眼,只觉得长衫拂过,轻轻的风都能把自己飘起来了!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停尸间沉重的铁门从外向内慢慢推开了。

因摆有冰块,暑热融化,白气弥散,那盏吊灯更显昏暗。

由于这里是秘密杀害共产党和进步人士的地方,好些人被执行后还要等上级来验明正身,因此摆有十来张床。今天别的床都空着,只有中间一张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脸被盖着,那身西服虽然胸口有一片血渍,还是能一眼认出,那就是崔中石!

方孟韦怔在门口,马汉山和军统那些人都在身后。

什么声音都没有,方孟韦一个人慢慢向躺着崔中石的那张床走去。

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在马汉山耳边轻声说道:“马局,您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马汉山声音倒很大:“杀个共产党,我避什么?老子就在这里等徐铁英那个混账王八蛋!”

方孟韦走到崔中石身边站住了。

他的手伸向盖着崔中石脸部的那块白布,手指触到了白布,却又停在那里。

他闭上了眼,然后一点一点轻轻揭着白布。

他想象白布后是另一张脸,很快便模糊,于是便竭力想使这张面孔清晰。

——想象中白布下面出现了马汉山的脸,可他知道不是。

——想象中又出现了徐铁英的脸,他也知道不会是。

那块白布已经提在手里,他耳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唤他:“孟韦!”

——是白天崔中石在车站唤他的声音。

眼前立刻浮现出崔中石最后望他的那双眼!

自己当时怎么就没看出那是最后告别的眼神!

方孟韦猛地睁开了眼!

白天望他的那双眼永远闭上了——那张脸却还是那张憨厚劳苦的脸!

方孟韦竭力将涌向喉头的泪水咽住,却止不住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谢木兰竟也趴在书桌上低声哭了。

梁经纶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以革命的名义面对纯真的青春激情本是自己的职业,可今天不知为何,竟也心绪纷乱。一向孤独,却从没有今天这种孤独感。

谢木兰对梁经纶的沉默更加感到了恐慌,慢慢止住了哭声,不敢看他,哽咽地说道:“我知道……他们干的事都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的事……可我、可我又总觉得他们不是坏人……”说到这里,她怯怯地望了一眼梁经纶,“梁先生,是不是我的革命立场不坚定……”

“你愿意听我说吗?”梁经纶的声音如春风和煦。

“愿意,当然愿意。”

梁经纶:“那就抬起头看着我。”

谢木兰还是先低着头掏出手绢抹了眼泪,然后才抬起了头,依然不敢望他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部以下也是那样充满了魅力:“你今天把发生的情况都来告诉了我,这已经证明了你的立场。你是进步的青年,非常优秀的进步青年。”

谢木兰特别想看梁经纶的眼睛了,也开始敢看他的眼睛了:“梁先生,我想进一步坚定自己的立场……”

梁经纶嘴角带着笑,目光却充满鼓励:“好呀,说说怎么进一步坚定立场。”

谢木兰鼓起了勇气:“我想离开那个家,和他们划清界限……”

梁经纶:“然后呢?”

谢木兰再不犹豫:“跟着你……工作……”

梁经纶沉默了。

谢木兰的心又慌了:“我知道,我不配在您身边工作……”

梁经纶站起来了,踱到了窗边,沉思了少顷。

谢木兰也跟着站起了,抑住心跳,像是在等待光明或者黑暗。

梁经纶慢慢转过身了,竟然说出谢木兰不敢相信的两个字:“过来。”

谢木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身前的,心中的太阳近在咫尺,她闭上了眼。

她的手被他的手握住了,有力而又轻柔,声音恍若梦幻:“你已经在我身边工作了。可是你还得回到那个家去,你承担的任务无人可以取代,非常艰巨,非常光荣。”

谢木兰更加不敢睁眼了:“我能经常见到你吗?就像、就像现在这样……”说着突然将头贴到了他的肩上,一任那颗心剧烈地跳动。

梁经纶的心跳也被谢木兰听见了!

他将自己压抑得太久了,美丽、青春和激情时常在他身边奔放,都因他的矜持匆匆拂过。他突然觉得,其实自己一直在等,等着紧贴自己的这个人——而且能够确定不是和何孝钰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

他于是慢慢搂住了她,将她的身子贴紧自己的身子,等着那张曾经被自己忽略过的美丽脸庞直面自己。

心灵的感应使谢木兰抬起了自己的脸庞,而且两眼炽热地望着另外那双自己恨不得能走进去的眼睛。

梁经纶:“我念一句词,你如果愿意,就把上一句说出来。”

谢木兰的脸几乎就要贴着他的脸,呼吸都停住了,只敢把长长的睫毛轻轻眨了一下。

梁经纶这时反倒闭上了眼,轻声念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木兰只觉得热血直涌上来,张开了嘴,心里在激动地念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却发不出声来。梁经纶的嘴慢慢地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嘴。

谢木兰浑身都在颤抖。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停尸间。

“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孙秘书依然笔直地站着。

徐铁英打了后紧接着问道:“你为什么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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