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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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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象先一身紫袍已经洗得陈旧,须发飘逸,仙风道骨,长身而立,回顾了一下众位大臣,缓缓地说道:“运河沿岸吏治如何,老夫暂不评断。只说张御史提到的这笔钱财,用到什么地方了。”
李旦微微动了一下身子,说道:“你说,他们是怎么花的?”
陆象先一副不重名利的样子,淡泊地说道:“怎么做才能真正利国利民,这才是我们出仕最初的想法。老夫手里刚收到一份咨文,是数月前出京的卫国公薛郎发来的,他告诉了我们钱是怎么花的,诸位要不要听听?”
李旦好奇地说道:“念,念出来大伙都听一下。”
由是陆象先便从袖袋中摸出了一张信札,举起来示意了一下:“这份咨文文辞平实、枯燥,单从文采上实在比《三河赋》差了不止一个层次,但老夫觉得‘薛氏咨文’比《三河赋》写得要好。何也?因为它更加利国利民。
大殿中很快安静到了极点,此时如果掉落一根针恐怕都能听见,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有好奇、有惊异、有不解、有不安……
只听得陆象先毫无感情地念道:“新任户部侍郎薛某顿首,某自出京之后,先后历经渭河、黄河,亲眼目睹漕运境况,苦矣,难矣。三门砥柱偶遇一船夫,船夫言河水之腥,是运粮户之血,某见船沉人亡、亲人呼天抢地,深以船夫之言为然……或曰吏治不修,上干天怒,此言放之四海而皆准,凡有艰难、便曰吏治,几无错漏。然某以为,漕运粮赋之难,法之不善,犹大于吏治不修……”
陆象先停顿了片刻,又继续念道:“……请修三法,曰:四段法、仓廪法、雇佣法。四段法曰,江船不入汴水,汴船不入黄河,河船不入渭水……”
“三河法”一出,庙堂上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无人再高谈阔论。这封咨文没有抒情、没有地方风物描写,辞藻上比不上《三河赋》,但相同的是两篇文章本身都是实地考察之后而成,有理有据,说服力相当强。
《三河赋》既是赋,主要思想是反应现实,抒发感情,痛斥弊端;“三河法”的出发点却是“如何改变现实”,并成功地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漕运制度,从论述上看,这种制度是合情合理的,是符合实情的。
抛开文化价值,单从治理国家角度看,三河法完胜三河赋!
所以先前那些激动万分的正直官员,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象先回顾众人道:“钱到哪里去了?建粮仓,雇运工、招兵募、造粮船。‘筹集’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怎么花的,朝廷议事堂会叫薛郎列出帐目上报,如果其中存在贪墨,老夫第一个弹劾他。对事不对人,只要我等一心为国,焉有国之不治?”
几句话,平平淡淡的,但是许多官僚的脸已经红得像猪肝一样,就像“噼里啪啦”被人扇了无数巴掌一样。
张说下意识看了一眼侄儿张济世,他的脸色实在难看极了,仿佛在说:你搞得什么?亲自到东都走了一趟,事情都没弄明白,火烧屁股似的就回来弄一堆事,不是伸脸给人打么?
而太平座下那几个心腹宰相,得意洋洋的模样让其他人看着恨不得抽他|娘|的几耳光……特别是窦怀贞,也不佯装一下,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真是遭人恨啊。
李旦发话道:“太平推举薛郎治河,不负朕心,朕便等着运河大治。真能像他所说的那样,从南方运粮只需一月?如若实现,朕一定为他进爵,嘉奖其功。”、




第二十一章 笔势
“殿下您不知道,今天在朝上,我们胸中那口气真是太顺了!”窦怀贞满面红光地说着,他一下值就迫不及待地赶到了镇国太平公主府,将朝堂上的情形详详细细地描绘了一通。
虽然太平公主早已得到了消息,但还是兴致勃勃地听着窦怀贞再说一遍,因为窦怀贞插科打诨地模仿着表情动作,很有观赏性,太平公主也很愿意再乐上一乐。
窦怀贞笑道:“他们几个老兄弟,那脸色红得,我当时就差点乐出声来,这不拼命忍住才保持住我荣辱不惊的风度啊。”
一旁的萧至忠也难得笑意吟吟,插话道:“你还说忍着,我明明看见你把啥都写在了脸上,没见张相公(张说)老是看你?那时候我真担心你们会打起来。”
窦怀贞摇头道:“他哪敢打我?下午在议事堂里商议‘三河法’,张相公不也赞同了?他就算心里有一百个不痛快,可理儿在咱们这边,他只有一口气往肚子里咽不是。”
萧至忠道:“这次我们完胜,最大的功劳自然是薛郎,三河法……佩服佩服;其次功劳应该算陆相公(陆象先),三河法从陆相公口中出来,那是掷地有声,名正言顺。”
太平听别人赞扬薛崇训,脸上的微笑不变,但心里还是比较顺的。刚才她一直没说话,这时提到薛崇训,便马上开口说话了,当然语气并不像窦怀贞那样得意忘形,只是淡淡地说道:“崇训尚需历练,不用太夸他,免得他心高气傲……其实我以前很看重刘安的,哪想他畏手畏脚许久拿不出一个章程来,这一点他就比不上崇训了。”
旁边的官僚们心里琢磨着太平的这句话,不就是在捧自己的儿子么?萧至忠心道:刘安哪里来的胆子去断太平家的财路?薛崇训有那胆子,不过是凭借身份,他当然不怕,要是换作刘安的位置,就算理出了三河法,真不用担心上面的利益关系么?
不过萧至忠处事说话比窦怀贞谨慎多了,他心里虽然这么寻思,但口上却顺着太平的心情说道:“薛郎有勇有谋,行事果断,绝非常人可比;但殿下的信任,免去了薛郎的后顾之忧,也是很重要的啊。”
太平又道:“陆象先当初没有拒绝我推他入相,我知道他的态度还是向着我的……此人就是太清高了,今天这样的日子也没说过来走走。”
窦怀贞笑道:“不就是图个名么?”
萧至忠皱眉道:“从一怎么能如此说呢?难道进出公主府会影响名声不成?”
从一是窦怀贞的表字,这个字实在很讽刺,窦怀贞不仅没有从一而终,反而前后依附了几个权贵……
他听得萧至忠的话,脸色一拉,有点不高兴地说道:“你非要和我抬杠才行?殿下是今上的亲妹妹,地位崇高,陆象先这样的人就是那么副德行,你越是权贵,他越是不冷不热,要我这么说明白老哥你才懂!”
太平微笑道:“不用在意陆相公,他一向就是那样的人。如果他不那么看重名节,今天朝上的效果也不会这么好不是……对了,你们觉得张说这个人怎么样?”
现在朝中的六个宰相(本来是七个的,刘幽求被流放到岭南去了,只剩下六个),有五个是倾向太平的人,最后还有一个没收拢的就是张说,所以太平才有此一问。
萧至忠沉吟道:“平常没见张说或者他的亲信进出太子府门,他可能心里向着太子那边,但和刘幽求那些人不同。”
太平点点头道:“张说这样的人,有底子和才能,文采武功双全,如果能把他拉拢过来,倒是一件很好的事。”
萧至忠道:“恐怕很难,他现在已经是宰相了,殿下不能像推举陆象先入相那样去拉拢他。此人不贪财不好色,行事端正,很有骨气,很难……”
“人总是有弱点。”太平淡淡地说道。
窦怀贞刚才在低头寻思着什么,这时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状:“我知道张说看重什么!”
“你说说看。”太平很有兴趣地问道。
“权位。”窦怀贞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敢保证,他非常在意权位!我听说他以前经常收受贿赂,但现在却能极力克制还博了个不贪财的美名,因为比起钱财,他更看重权位;还有一件事,我说来殿下一听便知,以前张说做过兵部侍郎,后来他调升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品级便比以前的兵部尚书高一等了,却嫌人家倚老卖老对自己不够尊重,因此设法逼其致仕。”
太平公主听罢颇为高兴,“既然这样就好办,只要设法施以压力,让他知道如若不就范便贬出长安,如果他真的这么看重权位,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萧至忠忙劝道:“这个办法不定管用,张说城府很深,且能屈能伸,如果他看好的是太子,恐怕就算贬官也不会就范。”
太平公主冷冷道:“能拉拢当然好,如若不能,设法将他贬出长安,免得他再纠集一帮御史像这次一样给我找麻烦。”
……太平等人论及的张说确实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纠劾斜封官的布局其实就是出自他手,张说是直接参与此事的人中间品级最高的大佬,他和姚崇等人的私交关系并不融洽,却抓住公心这一点成功地完成了三个步骤,不料被薛崇训出其不意败了个彻底。
失败并没有让张说恼羞成怒,他反而极快地调整了心态,不仅在宰相议事堂力挺“三河法”,没过几天还亲笔写了一遍文章赞颂革新。张说原本就极有文采,写出的文章传得就快……如此一来,张说的公心朝野皆知,很好地表现出了他凡事以国家黎民为重的原则。三河法好,他并不因为是对手提出来的就贬低它。
“法、赋之争”张说输了,但输得并不难看。如果没有薛崇训的出其不意,张说严谨的布局是不可能输掉的;而且他最后赞颂三河法的这一笔,简直是妙笔生花,力挽颓势。
张说对侄儿张济世推心置腹地说道:“尊重对手,是起码的修为;能屈能伸,是起码的能耐。薛崇训提出的‘三河法’,绝对算得上是神来之笔,输了便输了,并不冤枉。”





第二十二章 搭建
长安的形势大好,对薛崇训革新漕运十分有利。他完成了制定法令等前期准备之后,就开始着手实施具体步骤。
做事确要借“势”。有势,就如行船有风,顺利多了。沿河的地方官很多差点获罪被押解京师,如汝州吕刺史这些人,对薛崇训是充满了感激,于是诸多配合;文人届的舆情也迫不得已地转向,称赞“三河法”利国利民,就连宰相张说都承认了这点。种种因素让薛崇训进展神速,顺利异常。
薛崇训从河东(今山西)老家收罗了一批在当地有点名气的贤才,开始搭建班子。薛家是河东世家,在当地名声地位经历了百年积累,使用河东人为班底让薛崇训觉得可靠得多。
首先他在户部行辕设立了两大衙门,一个是“户部漕运分司”,另一个“漕运军卫”。
漕运分司里面的人有河东诗人、士族,甚至还雇了一些商帮的掌柜,通过制定基本规则,薛崇训设想把这个衙门做成有“基金”性质的机构,不仅要在运河沿岸征漕运税、调度漕运钱粮,还要渗透商贸、钱庄,用公款赚钱……当然现在只是一种设想,目前这个衙门的功能是为了核算仓库、运输等花费,支取俸米等事而设立的。
“漕运军卫”下设四个兵募行营,为了防卫粮仓、押运粮船而设立。规模预算不是很大,不然会遭中枢忌惮,能完成保护转运的目的就够了,不能对朝廷重镇有威胁力。
但在薛崇训心里,这支军力在非常时期或许也能用得上,所以他尤其重视漕运军卫的将帅人选。
漕运募兵的总管人选是河东人,名叫汤晁仁。其父辈在贞观时期曾几度参与唐军的开边战争,也算是武臣之家,但在后来的政治动荡中汤家多次受到牵连,导致家道中落,大不如前。汤晁仁以前在河东薛家的地盘上做过一段时间团练使,因和薛家常有来往,说起来薛崇训的拳脚基础就是汤晁仁教习的,交情不浅。
汤晁仁收到薛崇训的书信之后马不停蹄就赶来洛阳,薛崇训也是十分看重,亲自到城外迎接。
天上下着蒙蒙小雨,薛崇训一行人等大半个时辰,才见三匹马向这边行走过来。小雨如雾,虽然已经离得不远了,仍旧看不清那三匹马上的人脸,不过薛崇训还是一眼就认出汤晁仁来了。
汤晁仁的魁梧身材是与众不同,肩膀特别宽。一眼看上去,虽然只看见个轮廓,但加上他骑马的动作,薛崇训差不多就能断定,中间骑马那人就是年少时教过自己习武的汤团练。
薛崇训策马从伞底下冲了出去,左右护卫急忙陆续吆喝“驾”追了过去。
“汤团练!”薛崇训喊了一声。
对面那人惊讶地“哈”地叫一声,喊道:“薛郎!你怎么迎出城来了?”
薛崇训笑道:“你没来过洛阳,我怕你进了城找不着路。几年不见,汤团练英气不减啊。”
这时汤晁仁的马已走到了面前,只见他身材不高,但臂圆腰粗,宽大的肩膀让他看起来很是魁梧。三十余岁的年纪,脸白,嘴上和下巴的胡须整整齐齐的。
汤晁仁也不多说,直接从马背上跳将下来,“咵!”地一声,踩得泥浆四溅。他招了招手道:“薛郎下来,我试试你这几年拳脚长进了没有。”
刚见面就要打架,薛崇训身边的侍卫脸色都变得有些异样。薛崇训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这城外不必城内的石板路,路上全是稀泥,顿时愣了一愣,不过马上他就一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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