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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客栈-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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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小声点。”她让我坐下,“怎么样?拍得很艺术吧?后面还有更精彩的。”
再往后翻了几张,我看不下去了。她拍的分明就是早上天葬的场面,可她选择的角度和光线对比不同,居然没了现场那种血腥的气氛,那女人苍白的脸在她的镜头下看上去更像冷光灯下擦了层厚厚脂粉的花旦。
我一推相机,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拍的是什么?!不是跟你讲了不能拍照的吗?”
“我知道,别那么紧张好不好。我这不是从正面直接拍的,你看看,利用一些摄影技巧,原本血腥的场面可以用另一种表现手法,那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这不算是对死者不尊重吧!”
我的天啊!这是哪门子歪理邪说??
“这不仅仅是对死者尊不尊重的问题,对你自己也不好的。”
“对我自己会怎样?”她穷追不舍。
“……我也不知道,别人都这么说,肯定是有道理的。”
“哎呀姐姐!你不要这么迷信好不好,这么神啊怪的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你也是大城市出来的大学生,怎么跟他们一般见识的!”
听了这话,我顿时无语。
好吧,就当我没说。
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明明早上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儿已经乌云密布了。
“变天了”,我说,边瞧着边上冲着窗外发呆的墨墨。说实话,这家伙沉默的样子要比嬉皮笑脸不正经的样子好看上百倍,可前者出现的几率总是很低。“不会又要下雪了吧?”
“唔……”,他终于出声了,“不喜欢下雪么?”
“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下雪外面就会很冷,外面很冷就不能出门,不能出门就会很无聊,很无聊就会很不爽。”
“就这些?”他两手抱胸,给我一个侧面。
“其实,下雪是很美的,就是太冷了。”
“是啊……美好的东西总是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的,这就是等价条约。”
“哈!你都会说这么深奥的道理?”
“唉……”,他忽然叹了口气,拿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跟你呆久了,这儿已经大不如以前了……”
“你说什么??”我怒。
“还要我重复一遍吗?哎呀!我们家小合什么时候改姓白了?”他边说边躲。
“你别跑啊!你给我站住!……”我边说边追。
追到楼梯底下的拐角,我一看他没路可逃了,大喜,跳起来去敲他的脑袋。“你们干什么呢?”忽的一个声音,我吓了一跳。一看宏瑞已经穿好了大衣站在楼梯上了“我当楼下拆楼呢,敢情在打情骂俏啊,你们继续吧,我先出去一下。”
“都变天了还要去哪儿?晚饭马上就好了!”
“你们吃吧别等我了,我就出去转转,没关系的不会走远。”她说着往外走,一面整理着她那条据说价值三百美刀的围巾。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又闻到那股甜腻的粉红魅惑。
“嗳!等等……”,我准备去拦她,却被身旁的人拉住了。
眼看着她走出门去,我急,挣开他的手,“干嘛拦着我?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你当别人都是你吗?那么大的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他望着门外,“再说该来的总会来的,你拦也没有用……”
“你在说什么?”
他把视线收回来,很认真地看着我的脸。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正琢磨着脸上该不是又长痘痘了,他扑哧一声笑了,“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你混蛋!!”
“好吧!混蛋的肚子饿了。”
“……”
乌云黑压压地汇成一片,浓得像化不开的墨,然后就密密地下起雪来。
奇怪的是这会儿下的并不是常见的六角型雪花,而是一粒一粒小小圆圆的,一落在身上立刻融化成小水珠,不多会儿功夫就能把外衣润湿,让人感觉很不舒服。我不知道这种现象学名叫什么,就跟着当地人叫作雪籽吧。它们一般是初冬刚开始下雪的时候由于气温不足以凝结成雪花而产生的一类半成品。可这会儿已经深冬了,天气是开始反常了吗?
持续下了有那么一刻钟,之前未融的雪层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离远点看带着淡淡的粉红色。
粉红色的雪?这可稀奇了!
我跑出屋檐底下伸手去接,有几粒落在手心里随即融化。凑近点观察,那些小水珠并不是晶莹透亮的,里面似乎悬浮着一些很细的红色丝状物,这颜色和形态让我下意识地联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来。
仰起头去看那片乌云,不留神眼睛里忽然掉进了一粒,立刻感觉像被冰针刺了一下。当下缩了脖子揉着眼睛大叫:“墨墨,墨墨,快帮我看看眼睛里有没有进脏东西!”
“什么都没有啊!”墨墨毫不客气地翻着我的眼皮,“一惊一乍的。”
“轻点轻点……我是怕那雪籽不干净嘛!”
“不干净?”
“是啊,你没发现那些雪籽发红么?该不会是污染了吧。”
“雪山顶上刮过来的水汽都会污染,那城市里的人还活不活了?”
“不信你看!”我把接了雪籽的手伸到他眼睛底下,“那些红色一丝一丝的东西,瞧见了吗?”观察着他的表情,我再加一句:“会不会是什么虫子?”
“这个嘛……很有可能”,他挠了挠下巴,好像想到什么似地抓住我的肩膀,“那虫子该不会已经进去你眼睛里了?!”
“你吓唬我啊!可恶!看招!”我扑过去。
他装模作样地配合我往后退,退了两步忽地停住,看着我背后。

第九章 长着黑色骨头的人

“我说你们俩个真是绝配啊!一个有虐待倾向,一个有受虐倾向,Oh my god!”宏瑞懒懒地靠着门框,手指间夹了根女式香烟,她的脸在冉冉而起的烟雾里很朦胧,加上身上的皮草和香水味,她看上去就像个中世纪油画里的贵妇。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没办法,工作压力太大”,她抖了抖烟灰,“没敢在屋里抽,怕把客栈烧着了你找我拼命。”
正想问她去哪儿了,无意间一瞥,看见她大衣口袋里露出的一小段相机拎绳,马上明白了。瞅瞅周围没什么人,我小声问她:“你该不会去找那个卜吉了吧?”
“嗯啊,”她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
“你找他干嘛呀?那些人少接触的好。”
“还不是为了混得更好!”她扬手把烟头丢在雪里,直起身体,“小合你知道吗,天葬自古以来都很神秘,有多少人好奇想了解它的真相!我想多跟他接触接触就能知道很多秘密,还能了解天葬师的隐秘生活。等我回去后就抓住人们的猎奇心理写成一篇独家报道,再配上那些图片,保准点击率猛增!”
“你这是再利用卜吉吗?他要知道了你的真实想法会怎样感想?”
“怎么算是利用?干他那种职业的人能多交个朋友,肯定会很开心的。”她理了理我的头发,“我刚才去的时候他都不敢让我进屋去坐坐,害羞着呢!呵呵……你明天陪我去好不好,两个人一起他就不会那么不好意思了。”
“不行不行!我不去!你偷拍了照片,已经触犯了禁忌,还有你动机不纯,更是错上加错。”
“禁忌?禁忌还不都是人定的?”她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小合,你帮帮我好不好?你不知道我这工作竞争有多大,业绩不佳的随时都会被淘汰,还要随时提防着小人。我好不容易坐到了副主编的位置,可上头还是被人压着。那个主编是个变态老女人,一直以来都嫉妒我比她年轻能干,利用自己的职权一有什么问题都摊到我头上,可邀功领赏的却是她!” 她恨恨地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顿了顿,她继续说:“我们这个版块近几个月以来点击率一直上不去,如果我能写成这篇报道拉高点击率,就可以得到年初的晋升机会,就很有可能替代那个老女人的位置!”
“你还是那么要强……”我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你体会不到的……”她垂下眼脸,有些失落的样子。抽出一根烟塞到嘴里,摸索着把火机打着,深吸了一口,“职场堪比战场,身不由己啊!”
沉默了一会儿,我挽着她的胳膊轻轻地说:“我懂,我会支持你的。”然后在她转过脸看我的时候做了个手势,“加油!”
“真的吗?你肯帮我??”
我死劲点点头。
她把烟一扔,抱着我开心得直叫,“小合小合,我爱死你了!”
“啧啧……”墨墨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了,站在门槛上。见我们望向他,抬高下巴说:“还真是重口味,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哎呀!”
第二天是双数日,藏族人认为双数出殡是不吉利的,所以卜吉应该在家里。
他家位于寺院与天葬台之间的背山坡,是两间不大的砖房。我们是正午吃过饭出发的,到的时候他正在翻屋外小院子里晾晒的肉干。宏瑞远远地跟他打招呼,他也挥了挥手,待走近看清楚跟在后面的我时,他脸上明显有些吃惊。
他礼貌地请我们进屋,里面的摆设很简陋,但是唐卡,酥油灯,转经筒这类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屋里弥漫着浓厚的酥油味,宏瑞显然不习惯这股味道,皱着眉去掩鼻子,见到我在使眼色,赶紧放下手。卜吉端着两只盛了酥油茶的碗进来摆在我们面前,面带歉意地说冬天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远方的客人。
没关系没关系,宏瑞说着请他也坐下来。
“没想到老板娘也来了,我以为老板娘是不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接触的。”卜吉在我们对面的旧蒲垫上盘腿坐下,脸上的局促慢慢褪去了。
“哪里会……”我笑笑,“师傅的汉语讲得很好。”
“谢谢!”他不好意思地扰扰头,“这是后来才学的,这些年游客多了起来,有机会的时候我会请他们教我一些,现在进步很多了。”
跟卜吉攀谈了一会儿,发现褪去了仪式时所穿的黑衣黑裤的他其实是个非常温和淳朴的人。他说他今天满三十岁,在山上住了已经六个年头,死者亲属付的报酬足够满足他日常的生活,即使没有土地也过得挺轻松自在。
看聊得差不多了,宏瑞开始转入正题:“你都是一个人住么?”
“是的,像我们这种职业的一般都是在山上独居,但也有些天葬师是寺院的喇嘛或是还有其他职业的。”卜吉告诉我们,天葬师其实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神圣。
藏语里,天葬师被称为“多不丹”,意思为长着黑色骨头的人。从这个称呼上就足可看出人们对天葬师的偏见,人们尊崇他们的同时惧怕着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则敬而远之。人们忌讳天葬师到自己家里做客,更不会主动来天葬师的家里,除了需要做法事的时候基本不与他们来往,以免沾上晦气。因此,天葬师虽说是衣食无忧,可实际的社会地位却是很低的。
此外,很多地区的天葬师是世袭的,如果父亲是位天葬师,不管儿子是否愿意,都无可选择地继续从事这一职业,尽管这一职业有可能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一般人家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天葬师,因此很多很多的天葬师都是孤老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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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这些话,我和宏瑞都唏嘘不已。
卜吉无奈地苦笑说,天葬师死后是不能进行天葬的,只能土葬。因为死者生前的罪孽会转嫁给天葬师,而有罪的人是没有资格进行天葬的。在藏民的观念里,土葬会使死者的灵魂被土地吸收,从而无法升天。这就意味着天葬师这一生做了无数人到天堂的引路人,自己却要坠入地狱,无□回转世。
这是种怎么样的勇气和自我牺牲??我沉默了。
半响,宏瑞打破了沉默:“既然知道这个结局,那为什么还要做天葬师?”可能是出于职业习惯,宏瑞的提问经常很直白,我赶紧给她使眼色。
卜吉几乎并不在意。他说他既然从事了这个工作,那么就必须做下去,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职业是高尚的,是在积德,是个了不起的善举。经常解剖尸体,他也练就成了半个病理学家,能够从内脏器官的变化来推断死亡原因。因为,查明导致“灵魂脱离躯壳”的原因,已成为他工作中的一个习惯。
“那……你做了这么多年,有没有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呢?”看来宏瑞是打算穷追不舍的了。
“嗯,当然有的。”卜吉边想边说。他说曾经有人死于中毒,可家属却隐瞒了他的死因,他去到死者家里后发现死者脸色发青,表情很不安详,分明是毒发而死的症状,这种情况是亵渎神灵,绝对不允许天葬的,于是他很生气,不顾家属的哀求抽袖而去。
还有的时候鹰群迟迟不肯下来吃食,或是吃了一点就不愿再继续了,这就可能说明死者罪孽深重得不到神灵的谅解,或是心存牵挂导致灵魂不愿离开,因为鹰的眼睛能够看见死者体内附着的灵魂,所以不敢过去吃。像这些情况导致天葬无法继续进行的,只能将剩下的尸骸用火烧尽,然后抛洒四方,绝不能任由尸体遗留在天葬台上。无论怎样,只要死者送上了天葬台,天葬师就必须竭尽所能,让灵魂走得尽量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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