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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回梦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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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愚听完,凝眉细想了想,才从恍然里冒出个大悟来,立刻似乎椅子上生了芒刺,再坐不住,就站起在屋中来回乱转。自想新妇本是小女孩子,不懂得轻重,听见惊寰要和我拼命,怕真惹出祸事,就替我负了责任,以致闹得夫妇不和,人家真冤死咧!这真是菩萨心肠,还说人家阴险狠毒,天下哪还有好人走的路?我一个堂堂男子,遇见这豆儿大的事,只知缩头一忍,教人家一个弱女,抛了自己的幸福,出头替我担当,我还能腆颜为人?想着一阵心肝翻动,忽然自己伸拳向头上击了一下,接着噗咚一声,就对着桌子跪下。惊寰见他这样,又惊又笑,就仍顽皮着道:“大哥怎了?不年不节,免叩免叩!看明白了,这是桌子,不是大嫂子!”若愚正色喘吁吁的道:“别打趣,我要赌咒。”惊寰愕然道:“无缘无故的赌哪门子咒?还不快起来!”惊寰直着眼道:“你听,我再不说,就没法做成了你挨打的原故,万别冤枉你女人,那本是我说的。人家怕你真跟我拼命,自己担当起来,惹祸的是我,你打我,宰我,可别冤了好人。”说着又把当日情形细诉一遍。惊寰初而不胜诧异,再又眼珠一转,嘴里哦哦的两声,赶忙把若愚扶起按在椅子上道:“大哥,这点小事,值得这样!咱慢慢说。”若愚气急败坏的抹着汗道:“这怎算小事?眼睁我害了人,不弄清楚,我怎有脸见人?”惊寰微笑道:“你别急,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好心!”若愚道:“谢什么?”惊寰扬着脸冷笑道:“大哥,咱们都是透亮杯般的人,谁也别跟谁闹鬼。我娘前天上你家去,定然跟你同量好了这个主意。你倒见义勇为的,自己顶当起来,替那狠女人解脱,亏你真装得像。本来你担起来,我也不能把你怎样,又替我们俩口解了和,果然两全其美。可惜我不是小孩子,不上当,你枉费了心机!”若愚万想不到惊寰竟这样向牛犄角里钻,将自己的实话当瞎话听,急得跳起,才要说话,又被惊寰按住道:“大哥,你沉住气,实告诉你说,这件事你没法管,我的事不瞒你,莺春院的那个如莲,我跟她有掰不开的交情,誓同生死,这个女人就是贞静贤良,我也不能要。即便我信了你的话,原谅了她,也依然不能跟她发生感情。你怎说也是白费。大哥你积德,让我清门净户的过几天,即使你告诉我爹爹,教他压迫我,逼急了我还有个死呢!大哥,谢谢你,你别管了!我还你一个头,两清不欠。”说着趴在地下,又给若愚磕了个头,站起来就跑进里间屋,倒在床上装睡。若愚又赶过去,说了万语千言,惊寰只不答话。若愚气得几乎要打他。末后再忍不住,就跳起来骂道:“我今天才知道你竟不知好歹,不顾情面,从现在咱俩就此断亲,
你日后万别后悔。这算你对了,我若愚再不认识你!”骂完了找不着台阶,只可顿顿脚走出去,一直气愤着跑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为息事去的,怎倒闹了气?再想更对不住惊寰夫人,难过得一夜未睡,便把这事的原委对自己太太说了。
到次日,就托他的太太到陆宅寻个背人地方,安慰惊寰夫人,替若愚传话说“你们夫妇间的细情,若愚俱已明白,很对不过表弟妇。这祸既是由若愚身上所起,若愚定要设法教你两口儿言归于好。请表弟妇暂勿焦躁,静待好音”等语。惊寰夫人听了,十分感激。若愚太太回家报告了若愚,若愚从此就闷在家里,寻思替惊寰夫妇解劝的方法。但仓卒间哪有计策?只急得他成天短叹长吁,愁眉苦脸,直过了一个多月,已是春末夏初。这天,若愚太太因丈夫焦愁太甚,怕他闷出病来,就劝他出门游散。若愚依言,在天夕时出了门,到租界上溜了一会,熬得上灯后,自到一个南方小饭馆去吃饭,恰在里面遇见了赌友刘玉亭。若愚原是随处交友极为四海的人,相邀同吃,闲谈中间,若愚问他近来常在哪里玩钱,刘玉亭道:“现在我不上俱乐部了,闲时就上周七新开的赌局去,推几方小牌九,也就是十几块钱的输赢。”若愚诧异道:“周七是谁呀?怎没听说过。要是新立门户的,戳不住劲,常去可危险!”刘玉亭笑道:“这周七和你是大熟人,早就吃这碗饭,不过这是头一回摆案子。就是当初永安宫俱乐部案子上打杂的大眼周七呢!”若愚这才想起道:“哦,原来大眼周呀!他人却很好,可是向来穷的筋都接不上,早先三天两头找寻我,如今哪来的钱开赌局?”刘玉亭把桌子一拍道:“这才是人走运气马走膘呢!提起来也是笑话。听说他正月里在佟六烟馆里,遇见了二十年前的媳妇。你猜他媳妇是谁呀?哼,原来是当初有名的浪半台冯怜宝。两口子久别重逢,周七到他媳妇家里只睡了一宿,不知怎的,两口子又闹翻了。周七夹着尾巴跑出来,想到法国地蹲烟馆去。哪知在路上拾了个大皮包,里面有好些张花花绿绿的纸。他也不认得是什么,只皮包印着天一洋行的字样,这两字他偏偏认得,就冒着胆子送了去。那洋行的东家正急得要死,原来皮包里装的是六七万美金债票呢!一见周七送来,喜欢极了,就酬谢他五百块钱。周七穷人乍富,立刻跑到严八案子上去装阔老,三宝就送出去四百块,哪知他耍来耍去,居然赢了一两千,鬼使神差的咬牙不耍了,就搭了几个伙计,在柏纹街鲜货铺楼上收拾了个小赌局。因为他向来直心眼,不奸不坏,有个好人缘,捧场的人还不少,一天倒有够瞧的进项。回头吃完了,咱们也去看看,豁出几十,试试彩兴。”若愚被他说得赌兴大发,沉吟一下,也就应允。
草草吃过饭,正是九点多钟,二人便出了饭馆,安步当车的走到柏纹街,顺着鲜货铺旁的楼梯上了楼。才一推门,只觉一阵蒸腾的人气从里面冒出来,熏得人几乎倒仰。接着又是人声嗡杂,仿佛成千上万的苍蝇聚成一团儿飞。若愚皱了皱眉,犹疑不进。刘玉亭道:“既来之则安之,不愿久坐,看看再走。”说着就把若愚推进门去,只见屋子虽不在小,只中间和南墙角有两盏电灯,中间电灯下放着一张台子,只见许多人头摇动,把灯光遮得闪烁不明,看上去好像鬼影幢幢。略一沉静,便又人语嘈杂起来。刘玉亭引若愚走向南墙角。那里一张小账桌后面,坐着个管账先生,四面散坐着三五个人,都在说话。内中一个大汉正举着个鼻烟壶儿,用手在鼻端涂抹,一面指手画脚的大说大笑,见有人进来,早立起让道:“刘二爷,怎好几天没见?这位是谁?”说着向前一凑,忙作揖打恭的抓住若愚道:“今天哪阵风把何大少刮来?贵人来了,我这买卖要发财!”若愚笑道:“周老七,你本就发了财了,几月不见就混得家成业就。”周七笑道:“哈哈,哪里话,托您福,混碗饭吃!”说着转脸向刘玉亭和在座的道:“我周七讨饭都不瞒人,当初穷的两天吃一个大饼的时候,可多亏这位何大少周济。这才是仗义疏财外场人哩!何大少,我周七算混上半碗饭了,您有什么长短不齐,尽管张嘴!我周七立志不交无益友,存心当报有恩人!”说完把胸膛一拍,表示出绝不含糊。若愚还未答话,旁坐的几个帮闲蔑片,早一叠声恭维道:“何大少,谁不知道何大少!周七哥日常口念不干,说你是外场朋友。您先请坐!”说着就有人搬过椅子来。又一个蔑片道:“何少,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心。您歇歇,喝碗茶,等这局完了,您上去推两方。”话未说完,早被周七一口唾沫喷到脸上道:“呸,小石老,少跟好朋友动这一套!何大少是我的恩公,别拿他当空子。我不能教他在这里过耍,赢钱也别想在这屋里赢,输钱也别在这屋里输。他来了,只许喝茶抽烟,说闲话。何少明是财主,钱上不在乎,他在旁处输两万我管不着,可是他在我这里输个百儿八十,我就不过意。你们放亮了眼,别乱来!”众人听了,知道这位何大少真待周七有恩,才感得周七动了血性,连忙都改口,张罗茶水。那小石老忙跳出去拿来一筒炮台烟,又喊着派人去买鲜货。若愚连忙谦逊不迭。这时刘玉亭开口道:“交朋友是交周七这样的,真有血性。我头一回听开赌局的说良心话!”周七瞪圆大眼道:“什么话呢?人家看咱是朋友,赶上节时候真救咱的命,只要张嘴,何少多少没驳过。这几年我花何少有上千块钱,皮袄都穿过人家三件。
咱是无赖游,人家是大少爷,交咱个什么呀?如今我立了案子,教他在我这块输钱,我算什么东西?”又转脸向若愚道:“您尽管来玩,用钱柜上多了没有,一百往下总存着。要过百您早一天赏话。”若愚笑道:“周老七,你再闹我就晕了,乌烟瘴气喊什么?我早知道你是汉子,不然也不交你,响鼓还用重敲?”说着就谈了一会儿闲话,便含了个青果,点了支纸烟,走到赌桌前去参观。
只见正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大黑胖子,满脸青花绿记,斑驳入古,却剃得须毛净尽,又抹了很厚的一层雪花膏,满在脸上浮着,比冬瓜着霜还难看,更显出奇丑怪样,正兴高采烈的推着庄。四面围着许多品类不齐的人,各自聚精会神,向手中的两张骨牌拼命。这边儿喊道:“呸,长,七八不要九!”那边儿又骂道:“×你么六的姥姥,三副牌都输在你身上,再来劈了你!”左面又噪道:“看明白,两块头道,一块软通,天门挂八毛。”庄家又叫道:“别乱,别乱,满下好,掷骰子了!七,七对门,八到底,九自手,十过。升,长,开!大天的面子。好,似红不红,八点就赢!呀,么,长,长!他妈的么到底。这叫天对地,缺德穷四点。呀,天门对锤,末门六点,对门是地杠,妈的巴子,统赔,六块半,十四块,九块八,软通五块,硬的七块三,完了。看下方!”庄家这样不住口的乱噪,又夹着赢家的欢呼和旁观者的议论,真闹得沸反盈天。若愚向来没进过小赌局,看着倒乱得有趣,就连看了几方,周七在后面不断的送烟递水。过一会,眼看庄家面前的筹码,竟已消减得稀疏可数,他那脸上的雪花膏,也渐渐被油泥侵蚀净尽,只有满头大汗,从秃颅上腾腾冒着热气。那一方推到末一条,他脸红筋暴的站起,长着精神去摸牌,却得了红八靠虎头,是个九点,面上一喜。再瞪圆眼向旁庄看时,想不到三家却有两家对子,一家天九点,又得赔个统庄,气得他把牌摔在地下,用脚乱踩,骂道:“这份绝户牌,要出鬼来了,我认捣霉,让别位!”说着把筹码赔了,离座到茶几上去拿手巾擦脸,气吁吁的仿佛要寻人打架。这时那赌桌上又有旁人继续去推庄,还有人喊道:“九爷再来捞捞本呀!”那大黑胖子把手巾一扔道:“预这儿吧,送出去二百多块,越捞越他妈的深。”说完凑到小账桌前坐下。这时从赌桌又下来一个鹰鼻鹞眼的黄瘦中年男子,笑嘻嘻的向黑胖子道:“罗九爷,今天又输了不少,再压会儿旁庄,换换手气!”那罗九把桌子一拍道:“压,还压他娘的蛋,再输连裤子都没了!”那黄瘦男子道:“九爷说笑话呢,您财势多厚,输几文还在乎?”罗九咬牙恨道:“真是能死别捣霉,也许老天爷逼着我学好,这些日也怪了,耍钱就输,招呼姑娘就受甩,喝口凉水都塞牙,可是洋钱糟踏的没了数,你说这口横气怎么喘?”那黄瘦男子笑道:“您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前些日听说九爷在莺春院热了个红唱手,劲头不小。哪天带我们去看看!”罗九听了,好像被一股邪气冲入肺管,举起拳头向空中捣了两下,乌珠暴露的骂道:“还热呢,再热还不烧糊了!没见过这样没良心的婊子, 她没
下窑子的时候,我捧她就花了不少钱,为她把靠家都打散了。到她下窑子的第二天,我就捧了全副的牌饭,一水花了二百多。末后连手也不教拉,我闹起来,叫她娘来问,她娘说的好,孩子是清倌。我问清倌碍手什么事,这不是欺负人!正想砸她个落花流水,偏巧开窑子的郭宝琴来答话,说是通身上下一色清,要卖买整的。这是什么规矩?欺负咱外行?咱也是干这个的呀!我自然不饶,哪知郭宝琴这东西真损,一点不顾面子,预先下了埋伏,把我从前的靠家调了来。咱不是怕事,只恐闹笑话给别人解恨,只可忍了这口气。提起这件事,教人又气又难受。那个小雌儿真俊得出奇,到如今我恨尽管恨,可是还忘不了。”
若愚在旁边乍听得莺春院三字,早就注了意,有心问这个唱手什么名字,但又不愿同罗九说话。不想这时那黄瘦男子却替问道:“这娘们叫什么?怎这们大的牛!”罗九道:“就是当初松风楼唱大鼓那个冯如莲么!”罗九把这三个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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