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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回梦记-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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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莲一见他说话的情形,就已知道方才的隐事已被他瞧破,粉脸上立刻改了样子,似乎要哭又像要笑,也站起来道:“你要走我也不听了,咱一同走,你先送我回去。”惊寰还双关着讥讽道:“你听得正好,何苦被我搅了呢!”如莲在喉里微叹了一声,也不答言,迈步便走。惊寰还回头瞧瞧对面的少年,见他尚稳稳的坐着,才跟着如莲走出,又同回了忆琴楼。
进到屋里,惊寰只坐了一坐便又要走,如莲拦住道:“你等等。”说着把他推到床边,附耳说道:“今天你不走行不行?”惊寰原常留在这里彻夜清谈,本晓得如莲心无邪念,今天不知怎的,听如莲相留的这两句话,似乎里面蕴着许多别的意思。又想到方才对面厢里的少年,对她更生了鄙薄的心,不愿再流连下去。便辞道:“我身上不舒服的很,家里还有事情要回去办理,明天再见吧!”他说话时可惜没回头看,这时如莲伏在他肩上,眼泪已直涌出来,赶紧就用袖子拭干,迟了会才凄然道:“明天什么时候来呢!”惊寰淡淡的道:“不定。”如莲把鬓角贴到他颊上,软声央告道:“哥哥,你听我的话,千万明天夜里十二点来。”惊寰听了又一愣,暗道:“怎么非得夜里十二点来?这样十二点以前是不许我来的了。”想着脑中立刻又映出松风楼所见少年的影子,便只冷然一笑,也不再问,点头应了,向外便走。如莲又叫住道:“回来!”惊寰站定回头,如莲迟疑半晌,道:“你可准来呀!”惊寰皱眉道:“你太絮烦了!”说完便扬长而去。可惜他只顾愤然一走,并不反顾,倘然这时再能回去一看,定然瞧见意外的事。因为如莲在他走后,已倒在床上,打着滚儿哭得像梨花带雨咧!
如莲哭了半天,浑身都没有气力,才坐起拭净泪痕,呆然枯坐,目光凄厉得怕人,也不知在想什么。忽见邢妈掀帘走进来,报告道:“今天晚上来了七八拨客人,我说姑娘回了家,都挡走了。只有两拨自己坐了一会,还开了盘子。”如莲点点头,邢妈又笑道:“姑娘干什么跟陆少爷怄气?今天明明屋里没人,怎教我拦他进来,又不许我招呼?以后我给您收拾床,也不知您自己这觉是怎么睡的,三床被,四五个枕头,都铺散了一世界,偏又把陆少像片摘下来,这不是诚心教他生气?很好的交情,何必故意的耍戏?您不知道这样耍戏最容易闹恼了。”如莲听着不耐烦道:“你少管,我只怕他不恼,不用你说。”
邢妈吃了个没趣,正想搭讪再说旁的话,又听楼梯上脚步响,接着堂屋伙计一声声喊四大人,如莲站起道:“国四爷来了,快请进!”邢妈便赶了出去,立刻见一位赤面白须,苍然古貌的老人笑嘻嘻的走入。如莲忙喊道:“干老,您昨天怎不来?”那国四爷笑着应道:“干女儿,你忙不?呵呵,前天半夜里才从你这儿走,昨天教老朋友拉去打了一夜的诗钟,所以没来。呵呵,女儿,你还稀罕有胡子的来么?”如莲扶着他坐到椅上道:“干老,您又胡说,瞧我揪您的胡子。”国四爷大笑道:“哈哈!只愁花有话,不为老人开,你还好。”说着又低念道:“为保花颜色,莫任风飕。你的事怎么样了?”如莲先使个眼色教邢妈退出去,然后立在他旁边,悄声道:“谢谢干老儿给我出的主意,今天在松风楼里已经看出个眉眼,大约明天就可以成功了。”国四爷把老花眼镜摘下,用手巾擦擦,忽而长叹道:“咳!女儿,以先我只知你可爱,如今才知道更可敬。不过你这样仁人君子之用心,也未免过度。在现在这种年代,只求不损人利己,就算难得,有谁肯去损己利人?女儿,你要知道,这种风月场里,来往都是浮薄之人,要寻少年老诚,情深一心,可以付托终身的,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说到遇字,可就难了,也许从少到老,不能遇上一个。古语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个陆惊寰实你要抛了他,我敢保没处再得这样的人。你只顾这时为可怜旁人,拼着误了自己的一世,可是将来你蹉跎岁月,人老珠黄,到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候,有谁来可怜你?你可要思想明白了。”
如莲听了面色惨白,半晌才凄然泪下。忽的把牙一咬,道:“干老,您要可怜女儿,千万别再说这种话来勾我的伤心。惊寰的女人眼看要死,他的表兄表嫂跑来求我,这些事都已和您说了。您想我既然答应了他们,怎能反悔?而且反悔也没我的便宜,不过把他女人耽误死了,教他表兄嫂恨我一世,他家里更不能拿我当人,我和惊寰也得不了好结果,不如毁了我个人,成全了他们。您前天说的好,要和惊寰断绝,除了教他伤心生气,更没别法,所以才定了这种办法。事都要转成了,您怎又后悔,倒跑来劝我。”国四爷顿足道:“罢了!你这人不读书不识字,怎会见得这等高远正大!孩子,我没说你的道理不对,可是为姓陆的想,你的理不错,要为你自己想,你的理就万要不得。”如莲秋波凝滞,牙咬着唇儿,想了想道:“为我自己,就值不得想了,只要姓陆的得了好结果,我就落在地狱里,也是喜欢。我这苦命人,天生该这样,如今什么也不必说。姓陆的跟我那样好,我要是命强,早就嫁他当太太了。如今既出了这些魔难,就是老天爷不许我嫁他,我又何必逆天而行。干老呀!我认命了。”国四爷听着忍不住也老泪潸潸,只管捻着胡须点头,再也无话可说。
如莲见老人对自己如此关切,又勾起自己的无父之感,十分对他感激,便忍着悲伤,暂开笑脸,走到柜旁,拿出一瓶白兰地酒,就斟在桌上空茶碗里,道:“干老,咱爷儿俩先谈些开心的,您尝尝女儿给您预备的酒。”国四爷拿着酒碗,叹道:“咳,替人垂泪也涟涟,我国四纯这样年纪,怎又混在你们少年场里,跟着伤这种心,真是冤哉枉也。”说完又长叹一声,一扬脖把半碗酒尽行咽下,叫道:“干女儿,我这次来非为饮酒,特来辞差。”如莲不解道:“辞什么差?”国四爷道:“不是我辞差,是咱所定的军国大计里面,有一个主角要辞差不干了。”如莲道:“咱这里面还有谁?”国四爷道:“本来只三个人,你,我,他,就是他反悔了。”如莲摇头道:“不能,方才在松风楼还见他装得很像样的,本来我今天已给惊寰添了许多疑心,惊寰都没真生气。只有松风楼他这一着,真把惊寰气坏了,回来颜色都变了。”国四爷抢着道:“不提松风楼还好,只为他在松风楼瞧见你和惊寰的情形,回来便和我说,那惊寰和如莲实是一般一配,天造地设的好夫妻,要给搅散了,他缺德不起,今天办的事已是于心不安,明天的约会,他万不能来。你看该怎么办?”如莲听着,初而沉吟,继而诧异道:“怎么他一个唱戏的,会有这等好心?”国四爷笑道:“你别瞧不起人,唱戏的没有好人,你这行业比唱戏怎样?怎会有你这种人呢!”如莲不语,过一会又拉着国四爷苦央道:“干老,好干老,您替我求求,请他务必明天来一趟,只当在我身上积德。”国四爷起初不允,后来被她缠得没法,只得答应道:“好,明天我一定教他来。可是他一来,你的终身就毁了。还要细思想!”如莲夷然道:“不用想,从前天惊寰的表兄表嫂来过以后,我翻来覆去的想过一千来回了,只能这样,再没有别法。您知道惊寰的表嫂说话多么厉害?她不只逼我和惊寰决断,而且还要我包着教惊寰回心去爱他的太太呀!您想,我要不变着方法寒透惊寰的心,他怎能把心情转到他太太身上?要他寒心,只可逼他吃醋。你不知道,惊寰爱我太爱过了头了,我若相与个平常的人,他倒许挂了倒劲,一时更分不开手。只有借您的那一位来,教他看上一看,他见的姘了戏子,天呀!”说着从鼻里发出悲音,眼泪像檐溜似的直挂下来,又接着道:“管保他伤心一世,从此连我的名字也不再提了。再说再要做别样令他伤心的事,还怕把他气个好歹,如今我一姘戏子,就算明告诉他,我是天生贱种,只后悔被我骗了这些日,绝不致……”
国四爷听她说话,似乎已神凝心乱,只拼去捻自己的胡子。及至听到这里,感动得一甩手,想要拍桌子,不想却把胡子揪下了两根,痛得叫了一声,才握着下颏说道:“好好,女儿,我念了六十年的书,今天要拦你别这样干,那算我白活了七十多岁。可是我若赞成你这样干,那更算我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说的话全对全不对,我老头子犯了什么孽,竟遇见你这件事?这全怨我,为什么前天你一请我就来,为什么到今天这时候我还不死?简直是彼苍者天,诚心给我苦吃,偏又没法教你们两全,难道我就看着你……”说着咳嗽了两声,又老泪纵横的向如莲道:“你退一步想吧,何必对人这样心慈,对自己这样心狠?莫看眼前,事情说不定还许有变化,你和惊寰中间,多少也该留一线活路,作将来重合的地步。”如莲惨笑道:“您的意思我明白,咳!我们若有一丝缘分,绝不致有今日。既有今日,我也不盼将来了。我还望着有当陆太太的那一天么?咳,如莲不妄想了。只盼以后他明白了我的心,抱着我的坟头哭上一阵,那我……”国四爷正咳嗽着,听到末后两句,好似吃了止咳丸,立刻不咳嗽了,曲曲的腰儿也直起来,霍的站起,两手伸到背后,抠着自己的屁股,在屋里转了个圈子,复又坐下,喘着气道:“你……你有死的心?有死的心!”又拿袖子擦擦额上的汗道:“你胡闹,你胡闹!”又把胡子使劲一揪道:“我混账,我混账!不枉我足智多谋,出了许多好主意,只落把干女儿害了。”说着手儿颤颤的拉了如莲的袖口道:“女儿,我后悔,我后悔!前天你求我想法子,我虽不愿意,还觉着你抛了姓陆的,定可以另嫁旁人。哪知道你这样烈性,早安下寻死的心,而且还不肯草草捐躯,必要先断惊寰的眷恋,成全了他夫妇的爱情,然后才自己悄悄的去死。你真有这样的深心,我可不能造这样的重孽。女儿呀!我对不起你!解铃还是系铃人,这事我出过主意,还要我自去破坏。如今我只有去找那陆惊寰,把这里的细情都跟他说破,先把我所定的计策根本消灭,教他和你重归于好。以后你再愿意把他断开,只要你有能力,也随你的便,那就没我国四纯的事了。”说完站起就要向外走去,如莲大吃一惊,连忙张臂拦住,叫道:“干老,别走,听我说。”国四纯一面还向外挤着,一面喘嘘嘘的道:“女儿,你别叫我害人,我一定去找他。”如莲拼命仍把他按到椅上,国四爷支撑着老骨,依然挣扎不已。这时明镜前白发红颜,摇曳生姿,乍看竟好像一段风流韵事,哪知竟是一幕惊心惨目的悲剧呢!这时国四爷到底年老,气力衰弱,敌不过如莲,只得歪在椅上喘气,口里还闹着:“不成,不成,
万万不成。”
如莲也沉了半天才缓过气来,细想了想,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国四爷对面,抚着老人胡子道:“干老,您沉住气,也得容我说。我空着嘴说要死,死在哪里呢?您要把这些事告诉惊寰,我倒死得快了。”国四纯耸眉瞪目道:“怎么?”如莲道:“您想呀,只顾您把机关泄露,惊寰明白了内情,自然和我好上加好,大力士也掰不开了。”国四爷点头道:“这才好呢。我就盼你们这样。”如莲摇头道:“您倒是盼这样,可是惊寰那一面的人,谁能原谅我?我不能再见他们,他们也必不能饶我,有得以后丢人,还不如现在死了呢!话又说回来,我现在一死,十有八九还要把惊寰坑死,这又加上一条命。干老,难道您定要逼我立刻死么?”国四爷听完,又站起来,如莲怕他又走,忙去拦挡。国四爷摆手道:“我不走。”说着便在房中踱起来。如莲还防他抽冷子出去,就退到门口把守。国四爷溜了十分钟工夫,如莲又说了许多央告的话,他都似听而未闻。末后国四爷踱到床边,才坐下自己捶着腰腿。如莲见老人为自己受苦,心中抱歉,忙过去伸出粉团似的小拳头,替他轻轻打起来。国四爷忽然叫道:“如莲。”如莲应了一声,国四爷道:“你要我不去告诉惊寰,也成,可得依我两件事。”如莲仰着小脸道:“什么事?您说,全依,依,依。”国四爷把胡子托起老高道:“我这们大年纪,你可莫和我打诳语,不许说了不算。”如莲凄然正色道:“您待我这片好心,我怎忍跟您说了不算。干老,您要信我。”国四爷拍膝一响道:“好,我信你。头一件不论怎么时候,不许你寻死。第二件你现在和惊寰断绝了也罢,这件事的秘密既然全在我的心里,将来过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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