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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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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
在庆祝统一周年的今天,波昂的政治圈里最头痛迫切的问题,竟然不是经济问
题,而是在德东一连串的反外暴力事件。
在德东大城小镇,年轻人,光头、皮靴,成群结队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外国
人,用汽油弹和石块攻击外国难民收容所,甚至于纵火焚烧难民营。
到今年八月为止,对外国人的攻击事件高达四百件,但这种暴力不仅限于德东;
在四百件中,一百八十件在西边发生,只是德东通常较为暴烈,上个月有两名非洲
人被杀,一名越南人在街上被打得不成人形。
原因?
德东人说,求政治庇护的外国人夺走本地人的工作机会,使失业问题恶化。这
自然是非理智的找代罪羔羊的心理。外国人只占德东人口的百分之一。
对外国人的暴力,只是快速统一的后遗症之一。在东德的社会制度中,东德人
与外界隔绝(人民没有旅行自由),基本上,今天的德东人还是一个封闭的、没有
国际视野和经验的人民。统一,使许多人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所有以前习惯的安全
和依靠,更失去了自尊——统一使他们沦为大德国的二等公民。
气,就出在比他们更弱的外籍难民身上。
今年的统一庆典,德国想必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庆祝。去年的沉静,是因为德国
人顾忌别人对自己民族主义的猜疑。今年的沉静,是因为,统一的路途坎坷,德国
人实事求是的性格使他们无法放松自己。
辑三 大陆印象
   吵  架
一个月的假期,我可以去西班牙的海滨,可以去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可以去非
洲的沙漠和草原,也可以去印尼的丛林,更可以和往年一样,回家——回台湾那个
家。
但是我决定去北京;我想用一个月的时间粗浅地体验一下那既是祖国又是外国
的地方。我只需要借一辆单车,行囊里塞着一本《万历十五年》,就可以亲近北京。
在走之前,我这个因“生气”而出了名的中国人就一再给自己作心理教育:到
了北京不要生气;第一,你一个人带着两个稚龄的孩子,没有那个力气。第二,那
是别人的地方,你没有充分的发言权。第三,如果你寻找的是干净、秩序、效率、
礼貌和谐,那你就该留在欧洲——到北京,你显然有别的需求,不是吗?
是的,我不生气。
到了北京机场,孩子和我夹在涌动的人潮里——因为是德航班机,乘客多半是
德国人。人潮挤过检疫口,坐在关口的公务人员,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妇女,马上
就在一群白人中挑出我:
“你!”她用凌厉的声音高亢地说,“就是你!”
手指穿过人群指着我:“过来过来,你给我过来!”
我乖乖地挤过去,牵着孩子的手,心想:才踏上北京的土地就来了。她说话的
这种声调、这种气势,好像一条抽得出血的鞭子。
我没注意到,一旁七岁多的安安,脸都白了。
“证件!”女人不多浪费一个宇。
递上证件,女人立即像泄了气的球,松缓下来,她没想到我是个“台湾同胞”,
不是个她可以颐指气使的自己人。
我们对看一眼。一言不发地,我拉着孩子继续往前走。检查护照的关口列着一
条一条的队伍,我们开始排队等待。飞了十多个小时,三岁半的飞飞倦怠地倚着母
亲的腿。安安扯扯母亲的手臂,我这才注意到他忧愁的脸庞。“怎么啦安安?”
他垂着眼睑,看着自己的脚尖:“妈妈,刚刚那个女人为什么那样对你说话?
我好怕。”
哦——我觉得事态有点儿严重。这个在德国成长但是和我讲中文的孩子,一辈
子还没听过那样凌厉如刀片的中文。
“安安,”我把孩子搂过来,尽量放轻松地说,“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可能因
为人太多,她紧张了,所以那样说话。”
“在德国没有人那样说话,对不对,妈妈?”安安抬起头来,“就是工作紧张
也没有人那样对人说话,对不对?”
随着队伍挪动,我说:“不对,安安,这不是中国人和德国人的不同。你记得
吗?以前还有东德的时候,东德边境上的警察也是那样凶的……”
“可是西德人没有那样的,”孩子边思考边说,“台湾人也没有那样的。”
哦!孩子,你碰触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快要轮到我们的时候,安安眼睛望着高台后坐着的警察,更靠近我,怯怯地说:
“妈妈,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来北京呢?”
我想了想,亲了一下他的头发:“因为北京也是妈妈的一种家吧。”
   ※  ※  ※  ※  ※
到停车场,得穿过马路,一辆大型面包车和行人抢路,“吱”的一声紧急煞车,
差点撞着孩子的手臂。来接机的德国朋友怒气冲冲地对司机——一个戴着墨镜、穿
着时髦的年轻女郎——大喊:“有小孩你没看见吗?”
时髦女郎眉毛一挑,满脸不屑,也大声地回答:“没看见。”
走吧走吧,不要生气!你的车子停在哪里?
行李非常沉,朋友艰难地推着,我紧紧牵着孩子的手,然后就听到那如刀片的
声音——“喂——你——过来过来——”
又是我吗?
“就是你——怎么不听呢?过来过来你给我过来!”
真是冲着我来的!又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推车不能过去!回来回来!”
孩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为什么不能?”
“不能就是不能,你给我回来!”
“您要我带着两个孩子,用手拎着三只大皮箱走过去?”
我开始火了。
“那不是我的问题!”女人干脆地说。
“我会把车再推回来——”
“谁相信哪!”她打断我,“谁都这么说!”
“你为什么对人这么不信任——”我提高了声音,朋友来拉我,走吧走吧,不
要生气!把推车还她。
好,不怪她!许多机场都不让推车进入停车场的、而且我的难题确实不是她的
问题,走吧走吧!
我们连推带拉、举步维艰地终于把行李和孩子带到了车边。
   ※  ※  ※  ※  ※
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地到了菜市场,走着逛着,看摊子摆出来的蔬菜水果,
听北京人清脆麻利的语音。上海来的表姐指着一样蔬菜:
“同志,这叫什么菜呀?”
同志,是个穿着汗衫的年轻男人,头也不抬地瞄我们一眼,冷冷地说:
“哪儿来的?这个菜都不认识!”
“我们上海没这个菜呀!”表姐微笑着。
同志抬头,冷笑着:
“上海人就不是中国人啦?”
我再仔细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为什么一肚子气?
日坛市场可热闹了。孩子们忙着看玩具,我忙着看衣服、看俄国倒爷、看北京
的脸谱。
“同志,这个多少钱?”表姐的声音。
“称呼谁呀?谁是同志呀?”一个着汗衫的年轻胖子挑衅地问。
这表姐,就因为她有上海口音就得老被欺负吗?
“那该怎么称呼呢?”表姐细声细气地。
“学了再来!”胖子说,“学会了再开口!”
我放开孩子的手,走到胖子面前,说:
“请您现在就告诉我,该怎么称呼您?”
胖子有点儿吃惊,逞强地说:
“学了再来。”
“我现在就跟您学习,您请说。”我固执地站着。
旁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透着看热闹的欣喜。
胖子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眼睛注视别的地方,说:
“你晚上来,我教你。”
旁边的人吃吃地笑,看着我。
我弯下腰,和胖子平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还不够资格。”
牵回孩子的手,继续往前走,想想,又回头对胖子说:
“这样子对待外地人,您真丢北京人的脸!”
然后又是一个明亮的早晨,我兴高采烈地对安安说:
“跟我去市场吗?”
好一会儿没声音。
“咦,不想去?”
安安憋着什么,犹豫了半晌,皱着眉说:
“我很想去,可是,”他结结巴巴地,“妈妈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吵架?”
吵架?我惊愕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两天的旅程如此深刻地震撼了这小小的人。
“安安,”我捧着他纤弱的脸庞,“妈妈只有在不公平的时候才吵架。”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安安满腹委屈地说,“不公平也不吵架?”
 电梯小姐
电梯小姐将钥匙插进孔里,电梯就晃荡晃荡地上升。五楼?
您好。麻烦您。是五楼。谢谢。再见。
一把行李拖进公寓,再出来,我傻了。这不是自动电梯,我得按钮,楼下值班
小姐得从她小房里出来,拎着钥匙,启动电梯,上来接了我,再下去。
您好。对不起又要麻烦您。是的,出去办点儿事。不是,我不是北京人。谢谢,
不客气。再见。
进进出出上上下下,一天就让我受不了了。我是个讨厌寒喧客套的人。甚至于
在社交场合里,我也有一种本事:和对面的人淡漠相看,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是不说
话,我可以忍受;虽然社会习惯要求你谈谈天气、问问猫儿狗儿、浅笑两声,我不
怎么在乎社会习惯。
可是我是个礼貌的人,见到电梯小姐总觉得该四目交接,点下头,道声谢。几
天之后,当我发觉只要有电梯就得有电梯小姐的时候,我简直支撑不住了。不行,
我的礼貌是有一定存量的,超过这个存量,我所需要的孤独就要受到威胁。
麻烦您。谢谢。对,回来了。还好,北京很好。五楼,对,谢谢您。晚安,再
见。
对不起,又要麻烦您。单车太沉了,提不下去。谢谢您。不用了。请等一会儿。
行。谢谢了。再见。待会儿见。哪里?
我开始有点儿惊慌。她不是搁在电梯里的一把凳子,不是嵌在壁上的一个按钮。
对凳子和按钮我可以视若无睹,凳子和按钮对我也无所要求;可是这个人,这个不
断地为我做举手之劳的人,用她闪动的眼睛看着我,使我不断地消耗那一点点礼貌
存量。最不公平的是,她虽不是凳子按钮,却和凳子按钮一样地永远嵌在电梯里。
只要我用电梯,她就在那里,在那里吸取我微薄的礼貌存量,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
间。
我开始用脚爬走楼梯。五层阶梯上去,五层阶梯下来,把寒喧和礼貌的消耗降
到最低。
几天之后我才赫然发觉:北京城几乎所有的电梯里都有个电梯小姐,像凳子和
按钮一样安装在电梯里,用闪动的眼睛看着你进来,看着你出去,看着你上去,看
着你下来。
我简直大惊失色。
我踏进这个狭窄的电梯。“小姐”是个头发苍苍的老妇人。
“麻烦您到三楼。我找萧乾先生。”
“三楼不停。”她面无表情地。
“那——”我迟疑了一下,回想起1989年见到的行动困难的萧老,“老人家怎
么办?”
“老人走路啊!”电梯“小姐”不太耐烦,显然觉得我的问题有点儿莫名其妙。
   ※  ※  ※  ※  ※
回到外交公寓,电梯小姐坐在大门口和别栋楼的小姐聊天。和往常一样,她们
的手里总有一把头梳,时不时梳理着刚刚洗过还潮湿的头发;膝上总摆着一份读皱
了的《北京晚报》。她们坐在台阶上,望着门外夜幕渐拢的天空,交换生活里点点
滴滴的大事小事。
手里的水果挺沉的,我踏进大门。
您好。麻烦您。
“没辙啦!我说您看着办吧!”她们的话音一点儿也不被我的出现打断。两个
人像上了电池似的同时起身,往电梯平行挪动,头梳和晚报也跟着浮进电梯。“你
知道小刘昨晚见到谁了吗……”
五楼。谢谢你。
“我还以为她早出了国,原来呀,婚没结成,人家回澳大利亚去了……”
语音、身体、头梳、《北京晚报》,又像幽浮一样缓缓飘下。
望着电梯渐渐合拢的门,我突然彻悟:在她们的眼里,我才是凳子和按钮,我
才是那嵌在电梯里的时明时灭的灯,她们对我是彻底视若无睹的。不把我当“人”
看,她们才活得下去。
我松一口气。
五楼!
 打  架
从定陵一出来就听到他们愤怒的声音。
卖饮料的小摊旁,两个穿短裤的男人正使尽全身力气地吵着架,脖子粗了短了,
脸涨得紫红。两人之间还站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手里握着罐要喝未喝的可乐,眼
睛怯怯地望着火爆的大人。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激昂,紧依着男人身后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卖饮料的小贩
的妻,一个是买可乐的孩子的妈——火鸡似的插进来帮着吵,各帮各的男人,只是
四个人同时扯着喉咙嚷嚷,谁也听不见谁的。
当小贩突然弯身去拔他的板凳时,看热闹的人都吓了一跳。小贩黑虎着脸,两
手高举板凳,做出马上要砸下来的架式。
没有板凳的男人吃吃地说:“你打人哪!你打人哪——”边说边退,一步一步
退,眼睛盯着板凳,小贩一步一步逼进,在观众还来不及喊“哎呀”的时候他已愤
然将板凳砸下;没砸到,男人转身就跑,小贩抱着板凳追,两个人就围着饮料摊子
这么一逃一追地绕起圈子来。圈子外边,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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