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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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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大街上的店主站在门槛上看着空空的骑楼,摇摇头:这块地空着多可惜,用掉吧!
于是以货品堆满,实践他物尽其用、地尽其利的基本信仰。
公园,是个相当令人困扰的东西,因为它是一个看不出什么用处的空间。于是
有人在里头挖出一个人工湖来;有人在角落里打出一个水泥亭子来,在柱子上漆些
劝人为善的句子;有人在小小坡上摆上一个伟人铜像,有人嘛,辟出一个什么球场。
再不然,干脆来个“石雕公园”,把一个又一个的石雕摆在公园里头,那么这块空
地也就算用上了,好歹没浪费掉!
惜才如惜金,这不是一种美德吗?
多么困难的问题。道德美或不美全是社会的制约。两千年的农业社会,相对于
物质膨胀的现代工业社会,是一个“匮乏”的世界;在“匮乏”的世界里,人追求
获取:河鱼要打捞,果树要摘取,农地要耕作,工地要建设,森林要开发,桥要搭、
路要铺、渠要通、沟要挖、山要凿、大海要淘取……从历史甬道中冒出来的现代人,
你和我,享受着人类累积的获取,天上有飞机,地上有车马,海上有行船,声光形
色之辉煌灿烂无所不能唾手而得,却蓦然发现在塞满物质的环境里已经找不到一点
退身的空间。
把骑楼占满、把公园“用掉”的人,只是在历史习惯制约下还没有醒悟到:在
一个“满”得令人窒息的时代里,“空”才是美德;当物尽其用、地尽其利的信仰
已经不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寸余地的时候,“无用”才是获取。
店主会相信我吗?
3
我有一个竹编的篮子,菜篮。
两万人口的乡换了乡长,绿党和社民党当了家。改朝换代嘛,自然要影响小老
百姓的生活。百年大计从垃圾政策开始。
不管从前怎么做,七月一日开始你给我这么来:一般垃圾,你可以决定家中需
要多大的垃圾桶,要每周来收还是隔周收;纸张类当然另有纸桶,大小自定,每月
收一次;塑胶类当然有塑胶桶,每月收一次;花园的枝枝叶叶,绿色垃圾,要向乡
公所购买麻袋麻绳,春夏秋各收数次,非用自然麻袋者不收;玻璃品……铁罐类…
…化学材料……电池类……谁家垃圾多,谁家多付钱。
我赶快找大件垃圾的处理方式;地下室里还搁着坏掉的电视机一台、坏掉的洗
衣机一台、破沙发两只、破雨伞四把、没盖的吸尘器一只、断了腿的衣柜一只、向
一边倾斜的冰箱一台、有裂痕的幼儿塑胶坐椅马桶一只……
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挂着一张垃圾年历,哪一天收哪一类垃圾,错过了就该你
吃不了兜着走。第一个让我头痛的,是纸张。
从前,在街角有个专收纸屑的大箱,街坊邻居的纸张都往那大箱里送。我的纸
类垃圾可能比别人多个五倍,可是,反正在一个大箱里打混战,谁也不知道谁的垃
圾多,我们都付一样的钱。现在,大箱给拿走了,各人有各人的纸捅——我怎么办?
先订个一百廿公升容量的桶子试试看吧!读过的报纸、邮箱里乱七八糟的广告、
随手揉掉的稿纸、包鲜花的薄纸、礼物拆开后的纸、过了期的不重要的杂志……大
桶装得满满的再也塞不下了,看看日历,天哪,距离收的日期还有两个星期!于是
废纸在车库的墙角一天一天堆叠起来。
两个月之后,我要求换两百四十公升的大桶,就每个月多付几块钱吧!读过的
报纸、邮箱里乱七八槽的广告、随手揉掉的稿纸、包鲜花的薄纸、礼物拆开后的纸
纸纸纸……大桶装得满满的,再也塞不下去了,距离收的日期,天哪,还有一个星
期!于是废纸在车库的墙角一天一天堆叠起来。
我开始终日惶惶,坐立不安。再大一号的纸捅,就是公司行号工厂用的大桶了,
我的车库摆不下那样一个庞然大物。买了一束盛放的百合花,当花店主人抽出一张
大纸要包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可克制地大声叫着:“不要不要不要纸……”
真正使我不寒而栗的,还是塑胶类垃圾。从前,厨房水槽下只有一个垃圾桶,
现在多了一个,只装塑胶,然后漫不经心的家庭主妇讶异地发现,装塑胶垃圾的那
只桶子永远是满的。她睁大眼睛追寻它的来路:乳酪装在塑胶杯里,香蕉套在塑胶
袋里,蜂蜜盛在塑胶瓶里,洗碗精、洗发精、牙膏、牙刷、锅碗瓢盆裁缝机、油米
茶盐酱醋小儿尿布,没有一样不包裹在某种形式的塑料中。将塑料从一般垃圾中抽
离之后,一般垃圾缩成一点点,塑胶垃圾却无止境地扩张、膨胀,像科学怪人培植
的一种无限蔓延的黏液,逐渐在地面上爬行。
你能体会我心中的恐惧吗?在超级市场中推车行过货品林立的走道,我眼睛所
注视的,不只是每天要泡的咖啡粉,还有包在咖啡粉外头必须处理掉的硬纸盒;站
在架子上的不只是甜腻好吃的巧克力牛奶,还有那装牛奶的圆滚滚很占面积的塑胶
瓶子。立在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市场中央,我眼中千千百百件好吃好用好看的食
品用品装饰品同时是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你绝对没见过气色那么败坏的家庭主妇,孤独而失落地站在洗衣粉和马桶刷子
之间。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而且快乐地活下去。在一个阳光很亮的早晨,我在自家邮
箱上黏上一张小纸条:“请勿投入广告!”在这个一板一眼、不大会转弯的国家里,
听说这样一张纸条就够了。
然后我上市场,手里挽着一个大肚竹篮。先在药房停一下,买一瓶咳嗽糖浆。
“要袋子装吗?”药剂师问。“当然不要。”然后踏进眼镜行,买两罐药水。小罐
装的, 表示待丢掉的塑胶罐太多, 那么就买大罐的。“要袋子装吗?”老板问。
“不要。”市场里,挤满了东挑西拣的女人。牛奶,有玻璃瓶装,有塑胶罐装,有
纸盒装,我把玻璃装的放进篮中;玻璃瓶可退,不必造成我的负担。慢慢儿走.包
装华丽庞大的不要,包装层次繁复的不买。红萝卜、大白菜、青葱、红椒、黄瓜、
芹菜,全可以光溜溜、赤裸裸地躺进竹篮……离开超市前,没忘记把所有的包装纸
盒和塑胶外壳当场剥下,丢进商店为客人准备的几口大桶中。
往回家的路上走。左手握着一把芹菜,右手挽着一个沉沉的大竹篮,三岁的飞
飞一旁跟着,一只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裙角……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路面——妈妈、
孩子、竹编的菜篮和芹菜,这,这岂不回到了三十五年前台湾的乡下生活吗?
4
一扇窗。艳红的天竺葵从窗台瀑泻下来,不可收拾地一大片缤纷色彩。
楚戈端着相机,对准着这扇窗,左一张,右一张,边照边若有所思地说:
“住里边的人其实自己看不到,它是美给过路的人看的。”
席幕蓉在另一个夏天来到。看见另一扇窗,眼睛一亮,操起相机就照。什么话
都没说。
我总是几分得意地带朋友来这个乡走走看,这实在是个美丽的小乡。可是,我
其实并不那么得意的,因为——虽然住在这里——这毕竟不是我的故乡、家乡。古
街、老宅、窗、花,都是他们的。
我的家乡呢?
那扇美丽的窗子的主人,你说,是个艺术家,品味超出寻常。
可是我知道不是。主人是个木匠。这古街老巷里住的大多是工匠师傅之流,所
谓普通人。
那咱们家乡人在贫困艰苦中长大,还没有闲情去专注于环境住宅之美。你不服
气地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四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再宏观一点,两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连窗子都得来不易,如何奢谈窗台外的天竺葵?
可是,你不能不让我沉默地发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一个为了炊火可以
把长城的石头挖掉的民族,一个为了方便可以把连城的凤凰木连根拔起的民族,变
成一个在某些时候愿意为“美”作些妥协和牺牲的民族,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和时机?
条件,照你的说法,我们其实已经有了。台湾的贫困艰苦早成过去,钱,在灯
红酒绿的街上流动着,却并不走向天竺葵。你想必也去过万华夜市那家台南担担面。
金碧辉煌的装演大刺刺地告诉你——用四种文字——你手中法国的金筷子多少美金
一双、眼前英国来的瓷器、德国来的酒杯、哪里哪里来的桌子待子桌巾桌灯要多少
多少钱,多得教你目瞪口呆。担担面提醒你我们共同的卑微的过去,金杯银匙(全
部来自那些出天竺葵的地方)鼓舞你为我们的现状骄傲、为我们的未来雀跃,然后
打个满足的饱嗝。
你真相信一旦摆脱了贫困艰苦,对美的漠视就自然会改变吗?恐怕没那么决。
这一年来,异乡这儿的街坊邻居明显地感觉到治安恶化的威胁,三天两头地听说左
边有边谁家谁家遭窃了。我们离家度假时,总预期着回来时家中可能巳被搬空;隔
壁老太太,更是惯常地在厨房台子上压张一百块钱,“这样,”她说,“小偷有点
收获,就可能不会因怒而破坏家具。”不安全感到这个程度,够强烈了吧?
为什么不装铁窗呢?你说。
对呀!我也正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奇怪,怎么没有一个人想到去装铁窗呢?
为了同样的不安全感,台北人不都已经决定住在铁窗里头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铁窗是那样一个外观丑陋、内在意义丑陋的东西,这里的人
连那个念头都不会有。或许是来自他们的影响吧,我自己,宁可出外回来发现家中
面目全非,不愿意在房子上加上铁窗。我不能为了怕小偷而用丑来惩罚自己。
只是孰轻孰重的问题罢了。美,在你心中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5
在海德堡一家小店里发现一种从没见过的香油,茉莉花油。沾上一点点,漫天
漫地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我愣愣地立在那里,眼泪就涌了上来。莫名其妙的,不
过是一点花香罢了?
可是茉莉花,和家是联在一起的。小的时候,街头巷尾,哪家没有几株茉莉,
在墙角,在夜晚,静悄悄地呼着香气?少女恋爱的时候,难免爱走最黑的巷子,因
为巷子里甚至没有月光,只有和巷子一样绵长的蠢动的茉莉花香,带着致命的魅力,
把人牵引到梦里去。
从此我再也不去别家买香水,再也不买别的香水。
不一定非天竺葵不可;我们原来有茉莉花,只是由于钻营忙碌,把花给甩了。
6
谈什么住宅文化——如果我们还不认识茉莉花的意义?
大眼睛的鹿从黝黑的森林中冒出,在旷野上不知为什么的仰望星斗。我们,从
黝黑的城市中冒出,也需要一个能够仰望星斗的地方,一点点脚的空间,心的空间。
遇见阿土的那一天
去年夏天,安安在幼稚园的草地上松手放走一个粉红色的气球,气球上系着一
张小纸片,写着两行歪歪斜斜的字:
“我叫安安,今年五岁半,住在德国克伦堡麦河街六号,收到气球请来信。”
十二月底,一个下雪的早上,胡须上沾着雪花的邮差送来一封信,给安安的信,
来自波兰。
邻居把波兰文译成德文:
“安安先生您好。今天我收到了您飘来的气球。我今年三十六岁,名叫可兰波
斯基。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十八岁、十六岁、十岁。波兰通货膨胀得厉害,这里什
么都贵,我们什么都买不起。我也失业了,今年冬天不知怎么过。我们住在华沙一
百公里外一个小村子里。收到信后请给我们一个回音。”
安安听完翻译,失望地说,“不是小孩!”兴致索然地走了。
邻居说,“怎么样?要给这什么斯基寄个包裹去吗?这信分明是写给大人看的!”
我摇摇头,觉得疲倦,“不了。于事无补。”
※ ※ ※ ※ ※
中午,雪变成了雨,挟着冷风,扑打在玻璃窗上,一片肃杀之气。
有人按铃。
门口站着个年轻人,德国人。衣裳穿得单薄,早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淋
到眼睛里去。他打着哆嗦,嘴唇发紫地说:
“请——请问您——你要不不要订订一份杂志?”
我的天,是个推销员,该杀的。
“我不要, 对不起.” 我让他站在屋檐下面,雨水在他脚边淋成一个小潭,
“我家的杂志有二十来种,读不完的,但是我可以给您一杯免费的热咖啡……”
他在发抖,青紫色的手指在胸怀里摸索,取出一张单子,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清
了:
“明镜、明星、画报……随便订哪一种,一种就就就好”
“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我准备关门,年轻人突然哭了出来———或许那是雨水,不是泪水,他急迫地
用呜咽的声调说:“我已经走了一整个整个早上,只有两家订,我只要再一家,只
要您肯帮忙。我就有救了……”
头发里的水不断滴到他眼睛里,眼睛里又不断流出水来,简直可怜极了,他哽
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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