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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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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玉梅上床,说她有话和彭先生讲,然后关了灯,到他房间。
他们东聊西扯了几句,几分钟后她听到玉梅的鼾声。她开门看外边,然后将门上锁,关上天花板灯,只留下桌上的一盏灯。要老彭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
“我告诉你我不想来天津,”她开口说,“战争爆发后,我是从这儿逃走的,这就是何以我住在博雅家,因为我认识他舅母罗娜。我们是老朋友,我叫她替我保密。我在这儿很有名,决不能被人认出。”
“我想一定有些麻烦,你进来时很害怕。”
“的确有麻烦。我很怕日本人——和汉奸,他们认识我。”
“像你这样年轻的小姐会卷入政治?”
“不。怎么说我一定和政治有关呢?我告诉你,日本人到过博雅家之后,我就不能回去了,所以我必须和你一起走。我不能告诉博雅,怕他误会。”
“你还没有说是什么麻烦。”
“我就告诉你。我和一个男人同居——以前我告诉过你。我们一块相处了一年,我住在一间舒适的公寓里,他是此地一家工厂的老板,对我很好。他父亲满清时代做过道台,在城里有一些房子。他太太可能知道我,不过他不在乎,先带我去戏院和饭馆,再把我介绍给他的几个朋友认识。有时候吃完饭,他也会带朋友到我的公寓来。”
“卢沟桥战争爆发,他很担心。他说日本人将占领天津,他的工厂和财产全在中国城区内,他的事业会被毁。日本军队和军需品由满洲分海路和铁路运进来。他对我说看起来是一场真正的大战。他寝食难安,每次到我那儿都倦得要死。一星期之后,他来时显得十分愉快,说一切都会好转。你怎么知道呢?我问他,但是他没有告诉我。”
“于是他开始带陌生人来我的住处,晚上就坐着聊天。我不喜欢这些朋友,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你知道有些人的面色犹如埋在土里十年再挖出似的。有时我正好上床睡觉,但是不免听到他们的谈话,我很担心。我开始怀疑他的朋友是汉奸,与日本人接触。我问他为什么不带他们到他家去,他不回答我。我警告他提防这些朋友,他生气了。他去北平一趟回来,开始提及皇军。我问他什么皇军,他说:当然是日本皇军哪。他说他们会给华北带来和平与安全,也许这样正好。我显然极为惊讶,‘你别管这件事,’他说,‘我养你,花钱租这样的公寓。我不希望你干涉我的事。’他的一个朋友是大连人,夸口说他认识某某日本将军。那只肥狗!他们叫他齐将军……”
“你不是指齐燮元吧!”
梅玲说:“可不是吗。”这是她强调一件肯定事物最爱用的词语之一,“他有一对山羊眼,一撇髭须,面孔油光光的,连苍蝇都没法落上。”
老彭更吃惊了,大叫说:“什么,你该不是说你和梁……同居过吧!”
梅玲点点头。“你听说过他?”
“听说过。”老彭说,“原来你也卷在里面!”
“让我告诉你。电报和信件开始寄到我的名下,崔梅玲收。他叫我不要动它,但是我动了。我偷看了几封,有一封是王克敏由香港寄来的。我再将信封粘好,晚上他来,我就对他说,‘你到底加入什么勾当?你是在出卖我们的国家!’他又羞且怒,责备我偷拆他的信件。我很气,所以就承认了。‘寄信用我的名字,对不对?’我说。一会儿之后,他软化下来说:‘我需要你帮忙,如果这事成功了,我们会发财。我要娶你当太太,你一生可享受豪华的生活。你要有理智,中国决不可能抵抗日本,而日本人一定要借中国人来统治中国,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目的。北平马上要成立一新的华北汉人政府,我若和他们合作,说不定还能当天津市长哩。帮助中国人统治中国又有什么不对呢!’他发誓绝不离开我,并使我非常快乐。‘你是出卖国家。’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拖我下水?’他说他不求我帮忙,只要我收下信件,不干涉他就行了。

“我决心离开他,但是我并未如此告诉他。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所以也就不再拆阅他的信件了。后来齐燮元亲自带他三十多岁的姨太太来。梁告诉我要对他好一点,他不久就要成为中国最大的人物了。齐尽量对我友善,我们四个人一起喝酒,他愈喝,愈是红光满面。齐特别对我说话。他说:‘等我当上中华共和国的总统,我们大家就不必担心了。谁知道呢,也许满洲国的皇帝会重登龙座,你会成为有头衔的贵妇。我认识皇帝,我会想办法的。’他双眼眯起,想要笑,样子比原先更丑了。看来仿佛他的身体已死,只剩眼睛发亮。我觉得他该躺在坟墓里,怀疑何以他还在世上走来走去。那像一场疯狂的梦……”
“你怎么办呢?”老彭问,他的眼睛坚固地凝视着这位少妇。
“我保持缄默,直到有一天——八月十四日——上海战争爆发,全国都在打仗,我的良知再也无法忍下去了。我收拾我的衣物和珠宝,不告而别,登记假名住进一家旅社,等船去上海。每天都有谋杀和投掷炸弹的事件,爱国志士想杀汉奸,汉奸想杀爱国志士。我们那家旅社有一位青年受伤,他的朋友来看他,我获悉他们属于一个锄奸组织。我进屋去,没告诉他们我是准,只把公寓的地址告诉他们,说上锁的抽屉里有重要文件。他们问道,这是谁的地址?我说是一个名叫崔梅玲的女人的。那天晚上他们去突袭那家公寓,一定拿到了文件,但是换了旅馆,所以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我仍在等船票,两天后我看到报上一条新闻与我有关。上面说,某某的姨太太崔梅玲卷带珠宝和钞票潜逃,警察正在搜捕。那时我真的吓慌了,因为日本人控制了全城和保安警察。我是用真名买船票,轮船要过两天才开。所以就在那天晚上,我搭车到北平去……现在想起来还发抖。你摸我的手。”她热情而亲切地伸出双手,老彭握住,上面冷汗淋漓。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他说。
“我一生都像这样,一次又一次陷入困境。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姨太太,而且以为我席卷首饰潜逃。你晓得这种名声有多坏!”
“警方和日本人可能是以为你拿了文件,交给中国政府。”老彭停了半晌又补充说,看来很严肃,“他们会以为你知道他们一切的秘密。”
“可不是吗?但愿我知道。那些文件对我们一定很有用,但是我对政治没兴趣。两周后他们之间有一个人在上海被刺。他们也许以为是我协助了这件事。那些信件分别寄自北平、上海、香港,一定充满有用的情报。但是我却一无所知。”
“所以梁党的人都知道崔梅玲的名字,”老彭说,“也许我们中国人也和汉奸一样在找你。”
“我还没想到这一点。我早该告诉那个我告知地址的人,说我就是崔梅玲本人。现在对任何人我要如何解释呢?爱国志士也好,汉奸也好。”
“你太年轻,太单纯,不该卷入政治阴谋。”
“可不是吗。”她可怜兮兮地说。
老彭站起身,激动地踱来踱去。他点了一根烟,猛力吸着。
“从现在起,你对任何人都不是梅玲,即使连我和博雅也一样。梅玲已经失踪了,也许自杀了——她消逝了。你是彭小姐,你是我的侄女,你父亲是我的哥哥,他在你十岁那年去世了……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地她把脸埋在手绢里。
“我不是有意让你伤心。”老彭说,手温柔地放在她肩上。这样一来更糟了,她像任何处于困境中的少女一样痛苦。
“彭大叔,”梅玲揉着眼说,“我不知道怎么办……你明白这是多么难以向博雅开口的故事,只要他了解,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你放心,”老彭说,“等我们在上海和博雅相遇,我会向他解释整个经过。你并没有做错,你做了爱国的事,他会因此而佩服你。你们决不能彼此猜忌。”
他的声音有着父性的慈爱,她一生还没听过这种声音。
“我到他家,看到里面安详的气氛,对我来说简直像做梦——他的家人,他的祖先,他的大房子和老家具。我幻想自己若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有他这样的父母和亲友,不知道是何种样子。花园充满浪漫气氛。当我第一次和他莋爱时,我告诉自己是一文不值。我希望给他一份纯洁的爱,于是我恨我自己。我告诉自己,成为孤儿错不在我,但是我决不能告诉他整个故事。我曾告诉过他我的第一次婚姻——就再也不能多说。他并没有嫌弃我,说他爱的是我这个人。哎,真的——男人真的不在乎这些吗?”
“是的,是真的。”老彭柔声说,“在爱情的眼光里,你仍是纯洁天真的。我是一个佛教徒,你听过佛教名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世上谁没有罪孽呢?佛家说‘普渡众生’。每一个人都有慧心,躺在那儿被欲念蒙蔽,却没有消失。那是智慧的种子,像泥中的白莲,出污泥而不染。”
“你是佛教徒?”她诧异地问道。
“可以说我是,也可以说不是。我并不研谈佛教哲理。我研究过世上的主要宗教,它们的目标全都相同——讲慈悲,解放人类的苦难,也就是我的宗教。为什么观音叫做‘救苦救难的慈悲娘娘’呢?我们若显出慈悲心,我们就是观音的一部分了。所以你要带玉梅走,我很高兴。那就是慧心,你的心是温暖的。”

“我希望博雅是佛教徒——像你这种佛教徒。”
“他很聪明,但是‘慧心’是不同的东西,那是体谅和温情……当我出生时点了一盏灯,但是始终在那儿……别担心,我会替你找博雅谈……你今晚上哪里去了?”
“我只出去散散步,忍不住到街角去看看我住过的旧公寓。窗内没有灯。从那次突袭后,房子一定废弃了。我一转身,发现有人在黑暗中注视我。我害怕,拔脚就跑——一直跑到大街上。”
她站起身,拿起热水瓶,泡了一碗杏仁露给他,轻轻搅几下。他吃完把碗搁在桌上,白色的乳液沾在他胡须上,他用手去擦,但是梅玲去拧了一条热毛巾给他。
“有你这样的侄女侍候也不错。”老彭说,“你太宠我了。”
“你得替我取一个名字。”梅玲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建议取什么名……”
梅玲想起童年的小名“莲儿”,但这是她希望留给博雅单独叫的昵名。
“我希望新名字和我爸妈取的名字尽可能差远一点,以前别人没用过的名字。”
他们建议了几个名字,不是太文雅就是太通俗了,有些好名字又似乎和她不称。
最后老彭说:“我想到了。‘丹’是一个好字,那是你胎记的颜色,你名字就叫丹妮。”
“丹妮——丹妮。”梅玲说,“蛮好听的。”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们要玉梅叫她丹妮小姐,五天后他们到达上海,她开始以老彭的侄女,丹妮之名露面。 
 

 拾 
当梅玲和老彭离开北平的那天早上,博雅醒来时,想起梅玲在分手前一天晚上轻捏他的手,并悄声说“明天见”的甜蜜。她还叫他打她耳光,他想起来就好笑,觉得很有趣,就躺在床上回忆他们去老彭家途中在暗巷时的爱情场面。突然地他想起,在分手时她曾要他送毛衣和外套去。匆匆起身,他走到罗娜的庭院去拿衣服。
但是当他抵达大门,就遇到老彭的佣人,拿着梅玲前一晚带去的毯子。
“他们走了。”老佣人轻声地说。
“谁走了?”博雅困惑不解地问。
“老爷和年轻小姐。用完早餐他们要我叫来两辆黄包车,说他们要出城去,他告诉我将毯子带来给你。”
博雅双手抓着老佣人,仿佛将要把他弄碎一样。
“这不关我的事。”佣人缩开说,“我怎么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没有留个话?”博雅气冲冲说。
“噢,有的。老爷说他们到上海和您碰头。那位小姐也这么说……”
“你怎么不早说呢?”博雅问道。
“少爷,您发火,不让我开口呀,”老佣人若无其事地说。他说话慢条斯理的,使博雅很不耐烦。“噢,对了,老爷说他要走了,不知道去多久,叫我别告诉任何人。”他停顿咳嗽一下,接着说下去,“今天早上老爷很早出门,买了几根油条当早餐。小姐还在睡觉。少爷您若不见怪,我可要说现在的小姐可真能睡,太阳已经高高挂在西厢的屋顶上……”
“快说!”
“我不是正在说吗?我说到哪了……小姐还在睡,后来她起床,我端热水给她梳洗,所以我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老佣人说得更慢了。“我帮小姐摆上早餐,老爷已经用过了。这时候,有个人来找老爷,老爷到院子去见他……噢”——他提高音调——“如此而已。小姐还来不及吃早餐,老爷就要我叫辆车,他们就走了,就是这样。”
“那个人什么样子?”博雅问他。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蓝布衫,两人低声说话,他没进屋就走了。”
“但是老爷没说他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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