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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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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很高兴改变了环境,和男人为伍,又有新工作,又可追览高山的风景,他再度快乐起来。虽然他离汉口三百多里,他却觉得和丹妮很接近,而且再度得到自由,可以谈恋爱了。他在长沙收到转来的电报,旧恋史又在心中翻腾不已。他想搭车去汉口,但是要请假,而且三天内又要动身去桂林。身为工程师,他半归“军事委员会”管辖,必须遵守军事纪律。委员会首领目前正在桂林等他们,他是留美国的工程师,曾协助完成衡阳长沙铁路,费时极短,他对探勘团的指示就等于命令。
所以他拍了一份热情的电报给老彭和丹妮,告诉他们正在做什么,然后还写了一封信给她。
第二天他收到她拍来的电报,说她很高兴得到他的消息,并问他有没有收到她寄往上海的长信。她说,他若没收到,请他一定要爱她原谅她,这里她解释了一切,是命运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烦恼。她热切地问他能否去看她,并要求他确实的地址,使彼此的信件不至耽误,她求他尽可能多寄长信给她,直到重逢为止。
为庆祝佛诞,博雅随朋友们去参观南岳的岳神庙。他们遇上了一次空袭,有五十名佛教香客死于路上。第三天,他们动身了,一周后他在邵阳收到丹妮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博雅兄:
我说不出此刻是多么欢喜。你从衡阳拍来的电报,直到彭大叔拿给我,我才相信。彭大叔说:“他来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博雅,命运对我们太残酷了;造物主将人当玩偶来戏弄。
漫长的两个月中,我等待你的来信,却音讯渺茫。你没写信给我,总觉得你看不起我,或者你的女亲戚们说我的坏话。我眼前的世界裂得粉碎。我像一个走长路的过客,想进入一户人家的花园,园门却在眼前关闭了。想想我看到你走出舞厅不理我,心中是什么滋味!世界在我周围摊倒了。头几天我恨你——是的,我恨你。但是我从来没有叫你“猪”;是玉梅那个傻丫头!不过现在我很快乐,你又离我很近,我要每天写信给你,至少尽量多写。玉梅正在笑我,不过我不在乎——至少玉梅这样想,她生你的气,现在还气呢——但是我要再做傻瓜。噢,博雅,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就算我双脚走出泡来,双手爬得流血,也在所不惜。我知道你是我的生命;我愿意做你的妻子、情人或姘妇,只要能接近你就行,我对自己好吃惊,我以为自己恨你,没有你也能活下去。但是现在你的一封电报就改变了一切。只觉得你离我不远,使我又恢复了生命。我不得不告诉你,三天前我收到你太太的一封信,我寄给你的信在她手中,她写信来羞辱我。现在我们得面对一切了,她有权愤怒,因为我那封信就和现在这封差不多。我愿意对你摊开我的灵魂,就像我曾心甘情愿摊开我的肉体一样。你不肯听我的过去,你错了。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怎么能了解我呢?你不知道我曾陷入深渊,怎能明白你对我之重要?一个女孩出生,十七岁就成了孤儿。她漂离了“良家”社会,被男人的欲望打来打去。那个女孩子没有权利生活、恋爱,没有权利找一个丈夫,拥有自己的家吗?我需要家庭、幸福与一位不轻视我,不把我当玩偶,能完全谅解我的丈夫,我特别是想得到同胞的尊重。于是你来到我的生命中。你能怪我爱你吗?我要你爱我,你也确实爱着我。后来的事情太令人不解,但是我要抛到脑后,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再怀疑你。我现在很快乐,和老彭在这儿,住在武昌城外洪山斜坡顶的一栋房子内,照顾十几位难民。玉梅的孩子出生了,但是她杀了他,因为邻居都说他是日本小孩。老彭改变了我,还教我不少佛教的东西。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快乐了,我很高兴你正为中国从事有用的工作。无论是什么工作,请把一切说给我听。你什么时候到汉口来?
这封信已够长了,我还没告诉你,和我同居的汉奸是怎么回事。他一切电报和信函都用我的名字收件,但是我不知他发出的信件也用我的名字。我发现他的行为,就离开了他,是我提供情报,他们才能突击那个地方,老彭知道一切。老彭瘦多了。献上满纸情意。
妹 莲儿上
第五部分
我观察日军扫射香客后大家的表情。他们竟觉得理所当然!他们甚至不怪菩萨不保佑他们。……由这些人脸上,我才获悉中国的某些特质,我们可以忍受空袭,就像千百年来他们忍受洪水和饥荒一样……
拾柒
五月里抗战的都市汉口变成一连串活动的中心。有海报、游行和群众大会,军队和战争补给品也不断经过,使这座城市热闹非凡。山西、山东、安徽都有激战发生。日军沿平汉铁路推进,但是打了八个月,还是不能控制山西南边,山西的正规军和游击队已显出战斗的效力,不让敌人渡过黄河。津浦铁路上日军正由南京向北攻,由天津向南进。为了某一个难以解释的理由,敌人竟想在铁路交会点徐州接合,而不直接向西沿河直攻汉口,于是又花了六个月的时间。这对中国十分有利,使日军在长江战争中损失增加三倍。敌人低估了国军的抵抗力,仍想速战速决,结果一次又一次地犯了战略错误。
中国的危机已经解除了。蒋介石宣布,两个月内中国军的力量已达到宣战时的两倍。他正在参观各前线。在第一道前线上,我军都坚守国土。日军在二月四日攻下蚌埠,东京发出攻式的声明,天真幼稚;被人引为笑谈。上述说二月十日到十七日一周内中国军在平汉铁路和山西前线损失达“三万多人”,而日军只有“五十人被杀”。战争若不是大战役,就是小冲突;总不可能两种都是吧。
汉口人看到新的战争设备运到北方前线,大家都欢欣鼓舞。中国空军由于苏俄飞机和飞行员抵达,力量增大。二月十八号汉口人看见一场壮观的空战,敌人的二十七架飞机被打下十二架。据说我军已放弃防守战略,改用进攻,四月里就见出成效了。国军撤换司令,由李宗仁和汤恩伯将军防守两条铁线前哨,胡宗南和卫立煌将军阻挡敌人接近黄河沿岸。蒋氏亲自指挥山西和河南前线。预料四月里徐州附近将有一场大战。
博雅的信件由衡阳寄来不久,老彭就离开那儿,住进汉口的一家旅馆。丹妮不知道,老彭决定离开是不是和博雅到内地有关,或纯属巧合。他把博雅的信件递给她,表情和她一样烦恼。“他来了。”他只说了一句,声音颤抖了。丹妮自己也很激动。博雅的电报很短,但是一字一句都意味深长:“已随公路考察团到衡阳。一心热望见你。探勘归来后与你相会,长伴知音。博雅。”“知音”显然是引两位音乐爱好者的故事,虽然用法很普遍,对丹妮却有特殊的意义。她眼睛湿润了,欢乐中竟没有留意老彭的心情。他们当时正在他房里,她跌坐在一张椅子上。
老彭看她流泪,满怀深情地说:“我很替你高兴。”
“喔,最苦的一段已过去了,他就要来了。”她说。她咽下满口的幸福,嘴唇开始嚅动,仿佛一口口慢慢咀嚼幸福的滋味,就像老乡尝着精美食物一般。
“等他来,你就离开我们了。”老彭带着悲哀说。
“咦?彭大叔。我已经说过,我永不离开你。”
但是他没再说别的。
她再去他房间的那天晚上,胸中充满热情和大计划。“如你所愿,博雅参与你的工作了,”她说。“有了他的钱,我们不但可救十几个难民,说不定可救上好几百人,你记得那夜在张华山旅社我曾向你保证——用那些钱来助人?”
“但愿他肯照你说的去做。”他的声音如她想象中那么热心。
“但你赞成了,是你自己的主意。”
老彭用怪异的表情看着她,似乎正想着心事。
“不错。”他终于说。“但是你应当尽快嫁给他。”
“是的。你在我家会永受爱戴,成为家庭一份子。”
他停下半晌说:“世上有所谓个人命运。也许我们的命运不相连。也许我会到山上当和尚。”
丹妮大吃一惊:“但是,大叔,我不许你这样!这种佛家观太恐怖了,也许不假,却很吓人。”
“你的意思,这样很难办到。有一整年持续菩萨的安宁,却一天就失去了,丹妮,别把我当智者。有时候我也和你一样迷乱。”
丹妮终于明白,她许嫁之后老彭已爱上了她,她觉得很难受,他俩故作自然,却觉得很窘。
第二天他借口说要见裘奶奶等许多人,就搬到汉口一家旅社住了,但是她凭直觉知道,他是要躲开她。
在寄给博雅的下封信中,她写道:
我不知彭大叔怎么回事,他完全变了,他说要去做和尚,这不是他平日的作风。你知道他是佛教徒,但还吃牛肉哩。他只对助人有意思。现在他说他走,也许当和尚,他说他不舒适,两天前去汉口住旅社,一直未回来。他说要到七宝山去休养。他在这儿有好地方可休养,我替他准备他需要的食物,我简直觉得他想躲开我。佛道真是疯狂的东西,我昨天到旅社去,他很高兴瞧见我,我进去之时,他笑了,我问他:“你要休息吗?”他说:“是的,”我说:“山上的人让你心烦否?”他说:“没有。”他看到我似乎很快乐,临走时我问他:“你要不要我再来看你?”他起先说“不”,后来又说:“要,我很高兴看到你。”不知道他为何对我疏远了。他给我两百元,叫我照顾几天难民。你知道他开这家难民屋完全用自己的钱,只有我拿了一点。他说“游击队之母”裘奶奶在城里,他还得见另外一些人。但佛道是疯狂的。我希望他不要陷得太深。他显得悲哀。我仍然要说,我一生从来没见过一个比他更好、更仁慈的人,包括你在内,我知你也会有同感的。
妹莲儿上
几天后,博雅从衡阳寄来第二封信:
亲爱的莲儿妹:
我上一封信就说过,我随一个工程师队同行,计划在内地筑一套公路系统。此行需几个月的时间。最多五月我就到汉口。
南岳所见到的情景我要和你说,昨天我和朋友去那儿因为是佛祖诞辰,很多香客都老远来朝拜。沿路上看到了壮观的风景。南岳名副其实,巨大的巍岩高耸入云天,一切都巨大,强壮有力。竹子高得难以置信,我以前从未见过,香客从各方涌来,我们由南而来,通向庙宇的路上,路旁排满乞丐,假日的气氛很浓,有不少穿着鲜艳的女子和孩子,大都来自乡间。有几位有钱人乘轿子,不过信徒宁愿走路,有人三步一跪拜倒在路上。艳阳普照,景致极佳,也有不少穿着浅蓝新衣的香客和红裙的妇女,大家肩上都有浅黄的背囊。据说有些人穿着日后见神——也就是将来葬礼——的衣裳,好让神明认出他们。
“南岳庙”很大,有不少厅堂,我们到达主殿,有佛事进行着,菩萨却穿了新袍子。空中香味很重。和尚在诵经,里面挤满信徒,正在菩萨面前燃烛点香。
十一点半左右,朋友们建议下山到城里吃饭,一大群男女还在往山上挤。我们不知道有空袭警报,但山上人告诉我们了,不久听到呜呜声,也看到天上小黑点。飞机不到一分钟都飞到头顶上,在那儿丢下几个炸弹。但山路窄,很多香客都躲在树林里避难,我和朋友都躲在竹林里,飞机怒吼,机枪也在我们头上咯咯响,飞机离地只有两三百尺,引擎声震耳欲聋。我以为飞机走了,结果它们又飞回来,再用机枪扫射香客。
我冲出去,听到女人和孩子的尖喊声,五十码外一个露天空地简直像一个大屠场,那儿有二十个男女和小孩被杀,还有人受伤。
你在汉口也许见过轰炸,但这是我第一次的经验,我第一次看到日军的野蛮行为,屠杀一堆香客有何作用,目的、动机呢?敌人能有何收复?不错,是有一二个人穿军服,但不可能把鲜艳的衣服看错吧!敌人该认识他们所飞的地面,不可能没听过南岳,他们一定是奉命的,飞行员一定看到了奔逃的民众,他们没法躲开空中敌人的视线。
和尚出来把死者和伤者抬入庙内,一个奇怪的佛诞辰就草率地结束了。
这场战争的性质渐明朗了。我们的同胞无一处可免除致命的攻击。自从日军侵入满洲,我们已知他们的残暴,如今更以惊人的方法延持下去。我观察日军扫射香客后大家的表情。他们竟觉得理所当然!他们甚至不怪菩萨不保佑他们。外表虽看不出来,然而他们确静静地接受无法避免的事故,压抑怒火却似乎深入灵魂里,因为不显出激动,也没有说出来,反而更害怕。反正死已死了;生还觉得幸运,这些农民具有一种高贵的特性,旧亚洲面对了新亚洲。我以为他们会害怕,仿佛《西游记》中的妖怪由空中跳出来,但这些农民无动于衷。真奇怪,这么骇人的灾难,由空中来的现代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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