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文集-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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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老妈妈说：　
　　“由他唱吧，他过不了这个春天了。”　
　　我手头上摆着这本《祭鼓词》，是我结识的一位苗族朋友记录翻译成汉文的，我写下这一则故事也算是对他的答谢。　
　　　　
42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苍穹深远明净得让你诧异。天底下有一座寂寞的寨子，一层层吊脚楼全在悬岩上支撑，远远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挂着个蜂巢。那梦境是这样的，你在山崖下转来转去，怎么都找木到去那里的路，你眼看接近它了，谁知又绕了开去，来回盘桓了许久，最后只好放弃，随便循一条山路信步走去，直到它终于消失在山崖背后，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脚下的这条路通往何处，况且你本来就无什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回环。你这一生原本就没有个固定的目标。你所定的那些目标，时过境迁，总也变来变去，到头来并没有宗旨。细想，人生其实无所谓终极的目的，都像这蜂巢，弃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顿乱咬，不如由它挂着，观赏一番，也就完了。想到这里，脚下竞轻快得多，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风景可瞧。　
　　两边都是杨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节，等结的梅子成熟，你还不知身在何处。梅子等人？还是人等梅子？是一个玄学的题目。这题目有许多做法，而且尽可以无穷无尽做下去，梅子照旧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或者说，今年的梅子并非明年的梅子，人也今是而昨非。问题是如今果真是？或许不是？这判断的标准又从何而立？让玄学家去谈玄，你只管走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浑身冒汗，却突然来到这寨子脚下，望着寨子里的阴影心里也生出一片荫凉。　
　　你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幢幢木楼一根根脚柱下，长长的石级竟坐满了人，你只得走在他们盘坐的腿脚空隙中间。没人看你，全低着头，轻声啼哺呐呐，背诵经文，看来都很忧伤。前去的石级随着巷子拐弯，两边的木楼七歪八斜，相互支撑住一幢也倒不了，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要塌得全塌。　
　　这些坐着的老人一个挨一个，也是这样，只要推倒其中一个，就会像小孩码着玩的骨牌，一倒全倒。你没敢去推，怕会是一场灾难。　
　　你小心翼翼，下脚在他们盘坐的精瘦的脚踝之间。他们都穿的布缝的袜子，裹住鸡爪一样的脚掌，木楼在他们的呻吟之中也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叫你弄木清响的是木楼还是他们的骨节。他们还都患有老年痉挛的毛病，摇摆身躯叨念的时候，头也总颤个不停。　
　　这巷子弯弯曲曲，没有尽头，连两边的石阶上也坐得满满的，全穿的青灰色订了补丁的衣裳，那是一种陈年上布，一洗就瓤。危楼的栏杆上垂挂下一条条晾起的被单和粗夏布做的许多蚊帐，沉浸在悲哀中的这些老人便显得越发庄严。　
　　他们喃呐声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像猫爪子一样刺痛了你，还抓住你不放，吸引你不断前去。你无法确定这声音来自何处，见一家人门前吊着几串黄的纸钱，烟香从挂着帘子的门洞里飘逸出来，一定是什么人死了。　
　　你越往前去越加困难，人一个紧挨一个，越来越密集，简直无从下脚，生怕踩到哪根踝骨上，准造成骨折。你不得不更加小心，从盘根错节老树根样交错的腿脚之间，捡那么点能跪下脚尖的空隙，屏住气息，一步一步倒腾。　

　　你走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哪怕抬一下头。他们不是缠的包头，便盖的布帕子，你也看不见他们的脸面。这时候他们齐声唱了起来，你仔细听，渐渐才听个明白。　
　　你们都来哟，　
　　一天跑六回，　
　　一回跑六次，　
　　阴间里撒下米，　
　　有事要你们来担起。　
　　那领唱的尖声就来自你身边石门坎上坐着的一位老太婆。她稍许有些特别，肩上搭着块黑布，把头整个蒙住，一只手哆哆啧啧直抖，拍打膝头，身体悠悠缓缓，随着吟唱前摇后摆。她身边地上放了一碗清水，还有一节装满了米的竹筒和一叠四方的粗糙的草纸，草纸上凿打的一行行小孔。只见她手指在水碗里每沾一下，便掀一张纸钱散向空中。　
　　不知你们几时来，　
　　不知你们几时去，　
　　去大地尽头，　
　　东坡那边，　
　　都坍哎，都坍哟，　
　　杀人不要半领米，　
　　救人不要半毫分，　
　　有苦有难都得救哟，　
　　请你们都来齐！　
　　你想绕过她，又怕碰到她肩膀，这身躯一推就倒，只好拨开她的脚踝，她却突然尖声大叫：　
　　都丹哟，都丹依，　
　　筷子细的脚，　
　　头有鸭笼粗，　
　　他来才快当，　
　　他讲才算数，　
　　请他快快来，　
　　叫他莫耽误！　
　　她一边尖叫，一边居然缓缓站起，朝你舞动手臂，一双鸡爪样的手指伸向你，直在你眼前唬弄，你不知哪来的勇气，挡开她手臂，撩起她黑布盖头，里面竟是个干瘪的小脸，双没有目光的眼窝，深深陷进之，嘴皮子张开却只露出一颗牙，似笑非笑，叫着还又跳。　
　　五花红蛇到处游，　
　　老虎豹子都出动，　
　　山门呼呼在打开，　
　　都从那石门来，　
　　四面八方都喊全，　
　　一个一个都叫齐，　
　　快快去救那落难的人！　
　　你企图摆脱她的纠缠，可他们都缓缓站了起来，一个个干柴样的老人团团把你围住，一片颤抖的声音跟着叫喊：　
　　都丹依，都丹哟，　
　　快快开门请四方，　
　　寅时请卯时到，　
　　请到雷公电母，　
　　得马共骑，　
　　得钱共用！　
　　众人一起扑向你，冲你吼叫，声音又都憋在喉管里。你只得推开他们，一个一个嗡然倒地，纸做的那样轻飘，无声无息，周围便一片死寂。你顿时也就明白，那门洞布帘子背后，铺板上躺着的那人正是你自己。你不肯就这样死去，翻然要回归人世。　


　　
　　Soul　Mountain



作者：Gao　Xingjian

　　Gao　Xingjian　

　　Translation　by　Mabel　Lee　

　　Chapter　One　

　　The　old　bus　is　a　city　reject。　After　shaking　in　it　for　twelve　hours　on　the　potholed　highway　since　early　morning　you　arrive　in　this　mountain　county　town　in　the　South。　
　　In　the　bus　station　littered　with　ice…lollipop　papers　and　sugar　cane　scraps；　you　stand　with　your　backpack　and　a　bag　and　look　around　for　a　while。　
　　People　are　getting　off　the　bus　or　walking　past；　men　humping　sacks　and　women　carrying　babies。　A　crowd　of　youths；　unhampered　by　sacks　or　baskets；　have　their　hands　free。　They　take　sunflower　seeds　out　of　their　pockets；　toss　them　one　at　a　time　into　their　mouths　and　spit　out　the　shells。　With　a　loud　crack　the　kernels　are　expertly　eaten。　To　be　leisurely　and　carefree　is　endemic　to　the　place。　They　are　locals　and　life　has　made　them　like　this；　they　have　been　here　for　many　generations　and　you　wouldn’t　need　to　go　looking　anywhere　else　for　them。　The　earliest　to　leave　the　place；　of　course　at　the　time　this　bus　station　didn’t　exist　and　probably　there　weren’t　any　buses；　travelled　by　river　in　the　black　canopy　boats　and　overland　in　hired　carts　or　by　foot　if　they　didn’t　have　the　money。　Nowadays；　as　long　as　they　are　still　able　to　travel　they　flock　back　home；　even　from　the　other　side　of　the　Pacific；　arriving　in　cars　or　big　air…conditioned　coaches。　The　rich；　the　famous；　and　the　nothing　in　particular　all　hurry　back　because　they　are　getting　old。　After　all；　who　doesn’t　love　the　home　of　their　ancestors？　Of　course　they　don’t　intend　to　stay　so　they　walk　around　looking　relaxed；　talking　and　laughing　loudly；　and　effusing　fondness　and　affection　for　the　place。　Here；　when　friends　meet　they　don’t　just　give　a　nod　or　a　handshake　in　the　meaningless　ritual　of　city　people；　they　shout　the　person’s　name　or　thump　him　on　the　back。　Hugging　is　also　common　but　not　for　women；　who　don’t　do　this。　By　the　cement　trough　where　the　buses　are　washed；　two　young　women　hold　hands　as　they　chat。　The　women　here　have　lovely　voices　and　you　can’t　help　taking　a　second　look。　The　one　with　her　back　to　you　is　wearing　an　indigo…print　head　scarf。　This　type　of　scarf；　and　how　it’s　tied；　dates　back　many　generations　but　is　seldom　seen　nowadays。　You　find　yourself　walking　towards　them。　The　scarf　is　tied　under　her　chin　and　the　two　ends　point　up。　She　has　a　beautiful　face。　Her　features　are　delicate；　so　is　her　slim　body。　You　pass　close　by　them。　They　have　been　holding　hands　all　this　time；　both　have　red　coarse　hands　and　strong　fingers。　Both　are　probably　recent　brides　back　seeing　relatives　and　friends；　or　visiting　parents。　Here；　the　word　xifu　means　one’s　own　daughter…in…law　and　using　it　like　rustic　Northerners　to　refer　to　any　young　married　woman　will　immediately　incur　angry　abuse。　On　the　other　hand；　a　married　woman　calls　her　own　husband　laogong　yet　your　laogong；　and　my　laogong　are　also　used。　People　here　speak　with　a　unique　intonation　even　though　they　are　descendants　of　the　same　legendary　emperors　and　are　of　the　same　culture　and　race。　
　　You　yourself　can’t　explain　why　you’re　here。　It　happened　that　you　were　on　a　train　and　this　person　mentioned　a　place　called　Lingshan。　He　was　sitting　opposite　and　your　cup　was　next　to　his。　As　the　train　moved；　the　lids　on　the　cups　clattered　against　one　another。　If　the　lids　kept　on　clattering　or　clattered　and　then　stopped；　that　would　have　been　the　end　of　it。　However；　whenever　you　and　he　were　about　to　separate　the　cups；　the　clattering　would　stop；　and　as　soon　as　you　and　he　looked　away　the　clattering　would　start　again。　He　and　you　reached　out；　but　again　the　clattering　stopped。　The　two　of　you　laughed　at　the　same　instant；　put　the　cups　well　apart；　and　started　a　conversation。　You　ask　him　where　he　is　going。　
　　〃Lingshan。〃　
　　〃What？〃　
　　〃Lingshan；　ling　meaning　spirit　or　soul；　and　shan　meaning　mountain。〃　
　　You’ve　been　to　lots　of　places；　visited　lots　of　famous　mountains；　but　have　never　heard　of　this　place。　
　　Your　friend　opposite　has　closed　his　eyes　and　is　dozing。　Like　anyone　else；　you　can’t　help　being　curious　and　naturally　want　to　know　which　famous　places　you’ve　missed　on　your　travels。　Also；　you　like　doing　things　properly　and　it’s　annoying　that　there’s　a　place　you　haven’t　even　heard　about。　You　ask　him　about　the　location　of　Lingshan。　
　　〃At　the　source　of　the　You　River；〃　he　says　opening　his　eyes。　
　　You　don’t　know　this　You　River；　either；　but　are　embarrassed　about　asking　and　give　an　ambiguous　nod　which　can　mean　either　〃I　see；　thanks〃　or　〃Oh；　I　know　the　place。〃　This　satisfies　your　desire　for　superiority　but　not　your　curiosity。　After　a　while　you　ask　how　to　get　there　and　the　route　up　the　mountain。　
　　〃Take　the　train　to　Wuyizhen；　then　go　upstream　by　boat　on　the　You　River。〃　
　　〃What’s　there？　Scenery？　Temples？　Historic　sites？〃　you　ask；　trying　to　be　casual。　
　　〃It’s　all　virgin　wilderness。〃　
　　〃Ancient　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