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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文集-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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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进大学的那年,他才十七岁,还差不多是个孩子,列席过一次对高年级右派学生的斗争会。他们新生分坐在阶梯大教室的前排地上,算是入学政治教育的洗礼。点到名字的右派学生便站起来到阶梯下,面对大家弯腰低头,额头和鼻子上汗珠直冒,又掺和了鼻涕和眼泪,跟前地上都滴湿了,那副老实可怜的样子活像落水的狗。上讲台的发言口人都是同学上个个慷慨陈词列举他们的反党罪行。後来在大饭厅里,不知从甚至时候起,这些不吭声专找没人的饭桌匆匆吃完就走的右派学生都不见了,也没有人再谈起他们,似乎就不曾存在过。 
  劳改这词他直到大学毕业还不曾听过,仿佛也属於语言禁忌,不可以提及。他不知道他父亲当年怎么做的检查,尔後去农村劳改,也只隐隐约约听他母亲含糊说过一句。那时他已离家到北京上大学了,是他母亲在信里提了一句,说的是 
  “劳动锻链”。又过了一年,暑假他回家时,父亲已经从农村回来,恢复了工作,擦了个右派分子的边。这事父母一直瞒著他,直到文革时他问到他父亲,才知道是他老革命的表伯父干预了,他父亲那单位打的右派又大大超过了上级规定的百分比,分子的帽子他父亲才没戴上,只降了工资,记入档案。他父亲的问题是写了张一百来字的黑板报稿子,也是党号召知无不言口,看口无不尽!帮党改进工作作风, 
  “呜放”出来的。当时又何从知道这叫 
  “引蛇出洞”。 
  他居然同他爸九年前一样,也上了这圈套。诚然,他只是在一张大字报上签了个名,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毛主席的号召,一人民日报一上印的黑体字。他是上班时楼下大厅有人在张贴大字报,徵集签名,他也就提笔一挥,把名给签上了。他不知道这反党的大字报怎麽策划的,以及写大字报的人的政治野、心。他无可揭发,可他必须承认这大字报矛头指向党委别有用、心,他签了名也就迷失方向,丧失了阶级立场。其实,他并不清楚他究竟属於哪个阶级,总归算不得无产阶级,也就没有清楚的立场,不在这张大字报也会在另一张类似的大字报上签名,他就是这样检查的,无疑犯了政治错误,从此也要记入他的档案,他个人的历史不再清白了。 
  那之前,他还真没想到过反党,他不需要反对谁,只希望人别打搅他的梦想。那一夜却令他惊醒,看见了他险恶的处境。那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政治风险中,还能保存自己的话就不能不混同於平庸,说众人都说的话,表现得同大多数人一样,步调一致,混同在这大多数里,说党规定要说的话,消灭掉任何疑虑!就范於这些口号。他必需同人连名再写一张大字报,表示拥护中央首长的讲话,否定前一张大字报,承认错误,以免划成反党。 
  顺者存,逆者亡。清晨,楼道里又盖满了新的大字报,今是而昨非,随政治气候而变化,人人都成了变色龙。令他怵目惊心的是由一位政工干部刚贴出的大字报: 
  叛徒刘某,说你是叛徒,因为你违背党的组织原则!叛徒刘某,说你是叛徒,因为你 
  出卖党的机密!叛徒刘某,说你是叛徒,因为你一贯投机取巧,隐瞒你地主家庭出 
  身,混进革命营垒!说你刘某是叛徒,也还因为你至今仍然包庇你的反动老子,窝藏 
  在家,抗拒无产阶级专政你叛徒刘某,正因为你的阶级本性,藉运动之机,混淆黑 
  白,欺骗群一,跳了出来,把矛头指向党中央,你居心叵测! 
  革命的缴文都写得吓人。他顶头上司老刘就这样作为阶级异己分子当即孤”止了,从围观大字报的众人中出来,回到办公室,关上里间处长室的门,再出来的时候,不再咧嘴叼个菸斗,也没有人再敢同这位前处长打招呼。 
  通宵夜战之後,窗外开始泛白。他去厕所洗了个脸,凉水让头脑清醒了一些,眺望窗外远处,一片片灰黑的瓦顶,人们大都在睡梦中还没苏醒,只有白塔寺那座圆顶染上了晨曦,越益分明,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大概就是个潜藏的敌人,要苟活就不能不套上个面具。 
  “请注意关车门,下一站是太子站,”说的是广东话,又说一遍英语,你打了个盹,坐过站了。这香港地铁比巴黎的乾净,香港乘客比大陆人守秩序。你得下一站再往回坐,回到旅馆打个盹,不知今宵酒醒何处,总之在床上,身边还有个洋妞。你已不可救药,如今可不就是个敌人,你正在走向地狱,回忆对他来说如同地狱。 
    
8

  “说说你那中国女孩?她现在怎样?”马格丽特把手上的酒杯放下,抬起精、心画过又浓黑又长的睫毛,在小圆桌的对面望著你。 
  “不知道,想必总还在中国吧,”你含含糊糊,想绕开这话题。 
  “为什麽不让她出来?你不想她一.”她盯住你问。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还说这干甚麽,要不提起也就忘了。”你尽量说得很平淡,此刻要的是同地调情。 
  “那你怎麽还记得我?那一夜,第一次在你家见面?” 
  “这很难说,有时一丁点细节会记得很清楚,有时!那怕当时很熟的人连名字都忘了,有时整年整年的,怎麽过的竟全然想不起来——” 
  “她的名字你也忘了?” 
  “马格丽特!”你捏住她手说, 
  “回忆总令人沉重,还是谈点别的吧。” 
  “那也未必—也有美好的回忆,尤其是爱过的人。” 
  “当然,可过去了的宁可忘掉。”你一时还真叫不起那女孩的名字,唤起的只是某种痛楚,那声音和容貌也模模糊糊了。 
  “你也会忘了我?” 
  “这麽活生生,这麽生动!怎麽能忘?”你盯住她睫毛下阴影挡住的眼睛,避开这话题。 
  “那她—那女孩难道就不?”她并不避你的目光,也直勾勾注视你说, 
  “她那麽年轻,小巧可爱,还那麽性感,在我对面,手箍住裙子包著两腿,可裙褫下垂,正好看见她里面甚么也没穿,要知道那时候是在中国,这印象很深。” 
  “很可能,听见敲门那时没准儿还正在做爱呢。”你咧嘴做个微笑,乾脆别装正经。 
  “你也同样会忘了我,还不用多少年。”她把手抽了回去。 
  “可这不同,很不一样!”你只好辩解二时没词,说得也不聪明。 
  “对男人来说,女人的身体管她是谁,都那麽回事。” 
  “不!” 
  你又能说甚麽呢?每个女人都想证明非同一般,床上那绝望的斗争,在欲望中去找寻爱,总想肉欲过去之後还留下点甚麽。 
  这蓝桂坊小街最时髦的听酒吧里,隔个小圆桌,你同她面对面靠得很近,努力捕捉她的目光。音乐摇滚,挺响,嚎叫的是英语。蓝幽幽的萤光灯下白衣衫哲哲发亮,柜台後打领结调酒的男人和引座的女郎都是高个子的西方人。她一身黑衣服,影影绰绰,嘴唇勾画得分明的红唇膏发亮,萤光下呈暗紫色,像个幻影,令你迷惑。 
  “只因为是个西方女人?”地盯住你,眉头微蹙,声音来得也好像很远。 
  “不单单西方女人,怎么说呢,你女人味十足,可她再怎么说,还是个女孩子。”你显得轻佻,调笑道。 
  “还有甚麽不同?”她似乎要问个水落石出。 
  从她一眨不眨的眼睛里你看出狡黠,便说: 
  “她还不会吸吮,只是给予,还不懂享乐…” 
  “这每个女人自然都会,或早或晚…”她收回目光,画过睫毛的眼帘垂了下来。 
  你想到她肉体起伏波动,又僵硬还又柔软,她那润湿、温香和喘息都唤起你的欲望,便狠狠说又想她了。 
  “不!”她断然说, 
  “你想的不是我,不过想从我身上得到补偿。” 
  “哪儿的话!你很美,真的!” 
  “我不信你的话,”她低下头,用指尖转动酒杯,这小动作也是种诱惑,随後又抬头笑了,袒露出头影挡住的乳沟,说: 
  “我太胖了。” 
  你刚要说不,她却打断你: 
  “我自己知道。” 
  “知道甚麽?” 
  “我讨厌我这身体。”她突然又变得很冷,喝了口酒,说: 
  “得了,你并不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生活,你不知道。” 
  “那么,说说!”你挑逗她说, 
  “当然很想了解,甚么都想知道,你的一切。” 
  “不,你想的只是同我性交。” 
  得,你只好解嘲: 
  “这也没甚麽不好,人总得活,要紧的是活在此时此刻,过去的就由它去,彻底割断。” 
  “可你割不断的,不,你割不断!”她就这麽固执。 
  “要就隔断了呢?”你做了个鬼脸,一个严肃的妞,中学时数学大概满好。 
  “不,你割不断记忆,总潜藏在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这当然让人痛苦,但也可以给人力量。” 
  你说回忆也许给她力量,对你来说却如同噩梦。 
  “梦不是真的,可回忆都是确有过的事,抹杀不掉。”她就这麽较劲。 
  “当然,再说也未必就过去了,”你叹口气,顺著地说。 
  “随时都可能再来,要不提醒的话,法西斯主义就是这样。如果人都不说,不揭露,不谴责,随时都会复活!”她越说越起劲,似乎每个犹太人的苦难都压在她身上。 
  “那麽,你需要痛苦?”你问她。 
  “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痛苦确确实实就在。” 
  “那麽,你要把全人类的痛苦都承担在你身上?至少是犹太这个民族的苦难?”你反问她。 
  “不,这个民族早就不存在了,他们流散在全世界,我只是一个犹太人。” 
  “这岂不更好?更像一个人。” 
  她需要确认自己的身分,你怎么说呢?恰恰要摘掉你身上这中国标签,你不扮演基督的角色,不把这民族的十字架压在身上!你没压死就够幸运的了。讲政治她还大嫩,作为女人又大有头脑,当然後两句话你没说。 
  几个时髦的香港青年进来了;有扎马尾辫子的,也都是男生。引座的高个子金发女郎让他们在你们旁边的桌前坐下。他们中一位对引座女郎说了句甚麽,音乐挺响,那女郎弯腰俯身,听完一笑,露出的牙萤光灯下也白皙皙发亮。又挪过一张小圆桌,显然他们还有约。两位男生相互摸了摸手,都文质彬彬,开始点酒。 
  “九七以後,还允许同性恋这样公开聚会吗?”地凑近你,在你耳边问。 
  “这要在中国,别说公然聚会,同性恋要发现了得当成流氓抓去劳改,甚至枪毙。”你看到过公安部门内部出版的文革时的一些案例。 
  她退回靠在椅背上,没再说甚麽,音乐依然很响。 
  “是不是去街上走走?”你提议。 
  她挪开还剩点酒的杯子起身,你们出了门。这小街霓虹灯满目,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一家接一家酒吧,还有四元较雅致的糕饼店和小餐馆。 
  “这酒吧还会存在吗?”她问的显然是九七年之後。 
  “谁知道?都是生意经,只要能赚钱。这民族就是这样,没有德国人的忏悔精神,”你说。 
  “你以为德国人都忏悔吗?八九天安门事件之後,他们照样同中国做生意。” 
  “可不可以不谈政治?”你问。 
  “可你躲不开政治,”她说。 
  “能不能就躲开一会?”你似笑非笑,尽量问得有礼。 
  地望了望你,也冲你一笑,说: 
  “好,那我们去吃饭,我有些饿了。” 
  “中餐还是西餐?” 
  “当然吃中餐。我宣口欢香港,总这样热闹,吃得好,又便宜。” 
  你领她进了一家灯光明亮的小餐馆,熙熙攘攘,顾客满堂。她同胖胖的侍者讲中文。你叫了地风味小菜,要瓶绍兴老酒。侍者拿来瓶浸在热水桶里的花雕,摆上酒壶,酒盅里又搁了话梅,笑嘻嘻对她说: 
  “这位小姐的中文可是——”他竖起大拇指,连连说: 
  “少见!少见!” 
  她高兴了,说: 
  “德国太寂寞,我无论如何更喜欢中国。冬天,德国那麽多雪,回家路上很少行人,人都关在家里,当然住房宽敞,不像中国,没你说的那些问题。我在法一克福住的虽然是顶楼,可整整一层。你要来的话,也可住在我那里,有你的房间。” 
  “不在你房里?”你试探问。 
  “我们只是朋友,”她说。 
  从饭店再出来,路上有滩积水!你走右边她绕左边,之後,路上两人也隔得很开。你同女人的关系总不顺当,不知甚麽地方触礁了,便凉在那里。你大概已不可救药,上床容易了解难!无非匆匆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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