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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的选择-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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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菲,”我轻柔地说,“看在上帝份上,现在还是早上。你还没有吃早餐。你这样会得肝硬化的。”
  “没关系。”她说,一边往杯子里倒着威士忌,“在车站时我吃了炸面饼圈,还喝了一杯七喜。”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自己无法对付眼前这种情形。我最有希望做到的,就是趁她不在意时夺下酒瓶,以往我曾做过一两次。我沮丧地坐回到座位上。火车正飞速穿过新泽西的工业区。肮脏的贫民窟,铁皮工棚,快餐店,仓库,殡仪馆式的仓库,溜冰场一样的火葬场,绿色沥青的工业沼泽,停车场,炼油厂笔直的烟囱里冒出的黄色烟雾……从眼前飞速闪过。如果托马斯·杰弗逊看见这一切,会想些什么?苏菲一边紧张不安地看着外面的景色,一边往杯子里倒着威士忌,最后转头问我:“斯汀戈,火车在到达华盛顿之前会在什么地方停下吗?”
  “在费城停一两分钟,让乘客上下车。怎么啦?”
  “我想打个电话。”
  “给谁?”
  “我想打个电话问问内森怎么样了。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没事儿了。”
  昨晚那种恶魔般的恐惧又袭上我的心头。我抓住苏菲的胳膊,用力握着;她痛得往回一缩。“苏菲,”我说,“听着,听我说。那事儿已经过去了。你没有办法再管了。难道你不知道他差点杀死我俩吗?劳瑞正从多伦多赶回来,他会安顿好内森的——唔,照管好他的。他毕竟是他的哥哥,是他最亲的家人。内森疯了。苏菲!他必须被……关起来。”
  她哭了起来,眼泪从指缝中滴落下来。她伸手去抓杯子。我突然发现她是那么瘦弱、憔悴。我又一次注意到她前臂上刺的那串蓝色数字。“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一切。我的意思是说,在失去他之后。”她停了一下,呜咽着又说:“我可以打电话给劳瑞。”
  “你现在无法与他联系,”我坚持说,“他肯定在火车上,在布法罗附近的什么地方。”
  “那我打给莫里斯·芬克。他或许能告诉我内森是不是回去了。你知道,有时候他会那样做的。他会回到那儿,吃几片安眠药,然后睡觉。等他醒来就没事儿了,或者说基本好了。莫里斯会知道他这次是不是也是那样。”她摁了摁鼻子,仍不停地抽泣着。
  “哦,苏菲,苏菲。”我喃喃地,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火车隆隆地驶进费城车站,尖叫着停在一个黑黝黝的没有阳光的洞穴里。我心里涌起一阵我未曾预料的乡愁。我在车窗的玻璃上瞥见了自己因长期室内工作而变得苍白的脸;而在那张脸后面,有一瞬间仿佛出现了一个更年轻的复制品——大约十余年前我孩子时的影子。这个记忆让我高声笑了起来。突然我振作起来,想出一个让苏菲摆脱烦恼的办法,当然只能是试试看。
  “这是费城。”我说。
  “是个大都市吗?”她问,虽然她的脸仍挂满泪水,但她好奇的发问鼓励了我。
  “嗯,中等吧。不及纽约,但也算大都市了。我想和华沙差不多吧,我指的是纳粹入侵之前的华沙。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第一座大城市。”
  “那是什么时候?”
  “1936年,当时我十一岁。在那之前我从没到过北方。我至今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我有一个姨妈住在费城。在我妈妈去世的两年前,她决定在那年夏天送我到费城住一个星期。她把我送上长途公共汽车,让我独自前往。那年头独自出外旅行的小孩子很多,很安全。反正一直都呆在车上——从潮汐镇到里奇蒙德,然后经巴尔的摩到华盛顿。我妈妈让家里的黑人厨子(我记得她叫弗洛伦斯)为我准备了一个大纸袋,里面塞满炸鸡块,我还带了一个盛满冰牛奶的保温瓶。唔,一次美食家的旅行。我在里奇蒙德至华盛顿的途中吃了午餐。大约三四点钟时,汽车在Havre De Grace停了下来——”
  “这名字像法语?”苏菲说,“什么港……”
  “是的,是马里兰州的一个小镇。我们这次也要从那儿经过。当时我们要在那儿小憩一下。小镇上有一家破旧的小餐馆,可以方便方便,喝些汽水什么的。我在那儿看见了一台赌马机。你知道,马里兰不像弗吉尼亚,赌博是合法的,只须往机器投一枚镍币就可以下一注,里面便有一打小金属马开始跑起来。我记得妈妈给了我四美元零花钱。在萧条时期,那可是一大笔钱哩。我可以用这钱去赌一匹马。这主意令我兴奋不已。于是我塞进去一枚镍币。唔,苏菲,你简直无法想象,那该死的机器让我赢了大钱——你知道吉克罐吗?机器里的灯全亮了,镍币像洪水一般哗哗地往外流——十几枚,几十枚,几百枚,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大约赢了十五美元的镍币,它们滚得满地都是。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但问题是我怎么拿走这些战利品呢?我记得当时我穿着一条很小的白色亚麻短裤,我把这些镍币全装进裤兜里,但仍有很多钱币不停地掉出来。最糟糕的是,当时那丑陋的老板娘也在那儿,当我请她把镍币换成大钞时,她勃然大怒,冲着我尖叫着说,你必须等到十八岁才能玩赌马机。我显然没弄明白,她说她会被吊销营业执照的。如果我还不赶快滚蛋的话,她就要叫警察了。
  “你当时十一岁。”苏菲说,抓住我的手,“我真不敢想象十一岁的斯汀戈。你一定是个聪明伶俐,穿着白色亚麻短裤的顽皮小男孩。”她的鼻子还红红的,但暂时停止了流泪,从她眼里我看见了一丝笑意。
  “于是我回到车上,继续后面的行程。到费城的路途还很遥远。每次只要我轻轻一动,镍币就会掉出来,滚到过道上。当我起身去拣时,情况就更糟了,更多的镍币掉出来滚到地上。当我们到达惠明顿时,司机都快发疯了,一路上所有的乘客都看着这些不断流淌的镍币。”我停了下来,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月台。列车又启动了,月台无声地朝后面滑去。“不管怎么说,”我说道,捏了一下苏菲伸给我的手,“最后的悲剧在汽车站发生了。那地方离这儿不会太远。那天傍晚,我姨妈和姨父来接我,当我朝他们跑去时,滑了一跤,摔了一个大跟头,我的口袋裂开了,里面所有的镍币都掉了出来,滚在楼梯上,汽车底下,一直滚到下面黑暗阴深的停车场里。当姨父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拍干净我身上的灰尘时,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五枚镍币了。”我打住了,为这段无须添油加醋便令人忍俊不住的真实故事而洋洋得意。“这真是一个警告,”我又加上一句,“对贪婪人性的一个警告。”
  苏菲举起一只手捂住脸,掩住了她的表情,但因为她的肩膀在抽动,我还以为她在笑呢。我错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痛苦的眼泪,好像她永远无法摆脱痛苦似的。突然我意识到,一定是我的故事唤起了她对儿子的思念。我默不作声地让她哭,等着她的哭声慢慢减弱。终于,她转过头对我说:“斯汀戈,弗吉尼亚有语言学校吗?”
  “你想干什么?”我问,“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语言天赋的人了。”
  “我的英语还不行,”她回答说,“哦,我知道我的口语已相当不错,甚至还能阅读,但我必须学会写。我的英语写作太差,那些拼写太奇怪了。”
  “唔,我不知道,苏菲。”我说,“或许在里奇蒙德或诺福克有语言学校,但它们离南安普顿都很远。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写写奥斯威辛,”她说,“我想把我在那儿的经历写出来。我想我可以用波兰语、德语或法语来写,但我更想用英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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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斯威辛。在过去几天里,一连串的意外让我把它忘到了九霄云外,而现在它又像一阵旋风似的吹回到我的脑际,令我一震。我看了苏菲一眼,她端起杯子猛喝几口,然后打了个嗝。她说话时已有些含混不清,给我一种不祥的预兆。我真想夺过杯子把酒泼到地上。我恨自己的软弱,毫无主见,不管是什么吧,反正这种时候我无法阻止苏菲。等我们结了婚再说吧,我想。
  “对那个地方,人们还有好多东西不了解!”她的语气很强烈,“有好多事我甚至没有告诉你,斯汀戈,虽然我已经对你讲了很多。但我没告诉你那里日日夜夜被焚烧犹太人的烟雾笼罩着,没告诉你我在比克瑙差点被饿死,也没告诉你一个看守剥掉一个修女的衣服,然后放狗去咬她,把她的脸和身体咬得不成样子,几小时后便死去了。还有……”这时她住了口,眼睛望着空中,然后又说:“还有好多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但也许我应该把它写成一部小说。你瞧,如果我学会英文写作,就能让人们明白纳粹是如何趋使你去干你绝不会干的事情,比如说霍斯。如果不是为了吉恩,我决不会去勾引他,想让他和我睡觉。我也决不会装作仇恨犹太人,或者撒谎说父亲那本小册子有我的功劳。还有那台收音机。我没有偷它也是为了吉恩,我差点因这事死掉。可是,斯汀戈,难道你不明白吗,那里是怎样毁掉我的儿子的?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能对抵抗组织说,因为吉恩,我不能把我为霍斯工作时获得的情报告诉他们。我不能对别人说一个字!因为我害怕……”她停了下来,声音颤抖着。“我很害怕!他们使我害怕一切!为什么我对自己的事情不说实话?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人们我是一个胆小鬼,一个令人憎恶的罪恶的同谋?我干的每一件事只不过是为了自救!”她大声呻吟起来,那声音压过了火车的哐当声,旁边的人们纷纷掉过头来看着我们。“哦,斯汀戈,我真受不了了!”
  “嘘,苏菲!”我劝着她,“你不是同谋,不必抵毁自己!你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受害者。今年夏天你曾告诉我,是集中营使你的行为异于往日。你说过你无法判断自己或别人干的事。所以我求求你,苏菲,求求你,这些事不是你的错。求求你,苏菲,别再折磨自己啦!——这会让你发疯的。别再想它了!”我压低声音,并且用了一个我从未曾使用过的十分亲昵的字眼,令自己也吃了一惊。“求求你别想了,亲爱的,为了你自己。”“亲爱的”这个词儿像炸弹似的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而且用的是丈夫的口吻——不管怎样,我必须说出来。
  今年夏天无数次涌到嘴边的话几乎脱口而出——“我爱你,苏菲。”对说出这话的期盼使我的心狂跳不已。但我正要开口时,苏菲说她要去洗手间。她把杯里的酒喝完,这才离开。我担心地看着她那摇摇晃晃走到车厢尾部的背影,然后开始看《生活》杂志。后来我一定打瞌睡了,或许完全睡着了。整晚的劳累不眠和紧张不安,使我一下子沉沉睡去。当我被列车员的声音惊醒时,至少已过了一个小时甚至更久。苏菲还没有回来,恐惧猛然像无数只手在我的身上乱抓。我害怕极了。外面一片漆黑,隧道的灯一闪而过,我知道列车正在离开巴尔的摩车站。一般情况下我要花两分钟时间才能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车厢尾部,可现在仅用了几秒种,我便从胸贴着胸背靠着背的人群中挤了过去,推搡着肩膀和臀部,碰倒了一个小孩,不顾一切地撞开女厕所的门。我为什么会认为她还在那儿?一个披散着满头乱发,下巴上扑满金盏花粉的肥胖黑人妇女冲着我怒吼:“滚出去,你这疯子!”我赶紧跑开了。
  我发疯似的把头伸进一间又一间包厢,希望能看见苏菲的影子。两种情形在我的脑海交替出现:或许她迷了路,跑进某一个包间里睡着了;或者,她在巴尔的摩下了车——哦,妈的,这种情形简直不堪想象。我又打开更多的包间和洗手间的门,穿过四五节豪华车厢的餐厅,满怀希望地扫视着每一个进餐者。几个系白围裙的黑人侍者在过道上来回穿梭,车厢里弥漫着一股烹调的油香味儿。最后只剩下娱乐车厢。一个收银台,一个管理员——一个讨人喜欢的灰发中年妇女。她抬起头,一双充满哀伤的眼睛看着我。
  “对,一个小可怜儿。”听清我急急的询问后,她回答说,“她在找电话。想想看,在火车上!她想往布鲁克林挂电话。可怜的,她在哭。唔,好像还有点醉。她朝那边去了。”
  我在车厢尽头找到了苏菲。那地方无人去,噪音很大,锁死的玻璃门上罩着铁丝网。此时,早晨的阳光正照射在上面,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马里兰绿色的松树林。苏菲正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那头金黄色的头发在风中飘着,一只手还抓着酒瓶。就像几周前那次奔向大海深处的游泳一样,她愧疚、悲伤、绝望,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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