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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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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里灯光错暗,但我仍然看见阿默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举杯邀月,又见青黄,依稀模样,心里是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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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垣上,有位姑娘,泪水涟涟,穿着花衣裳
啊……
阿默声音断断续续,像被一只无形的风筝带着,高上去,然后落下来,再高上去,终于哽住了,风筝和他手里的吉他一起跌落地上,并且一瞬间泪如雨下……
那晚阿默抽了很多烟、喝了很多酒、流了很多泪、讲了很多话。
他给我讲他的家庭、他的一生勤苦而又收获无多且命运多桀的老父老母、他的同样在重复上一辈人生活的三个姐姐,关于他的青涩晦暗的童年岁月、关于他的艰苦卓绝的求学经历,还有他儿时的理想、他大学时的誓言……讲到动情处,声泪俱下,让我也跟着眼圈红了又青、青了又红。
最后他两只手攀住我的肩膀,脑袋深深垂下来,抵在我的胸前,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并隐隐伴有啜泣声,好像在抽抽搭搭地哭。偶尔他会手指很用力,好像已经嵌进了我肩膀的肉里,直到我龇牙咧嘴地叫唤,他才松下来。
旧事如刀(15)
费了很大力气,我才终于弄明白了阿默嘴里模糊的语言,他在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莫名其妙:“你说对不起?”
阿默没有反应。
我把他的双手从我肩膀上拿下来,扶正他的脸,面对面坐着。我又问他:“你对不起我什么?你那儿对不起我了?”
他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同时也闭上了眼睛,任我如何拍脑袋摇肩膀也无动于衷,像条死鱼。
我想他一定是喝醉了。
我一边奋力把他弄到床上,一边心里想:这些年,阿默心里一定很苦……
睡吧,睡一觉,明天太阳出来就好了。
7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就风风火火赶了来。
姐姐一贯是动辄有车的——以前央求父亲公派,现在自己也可以公派——团委办公室副主任外出公干拉辆车当然是堂而皇之的事。
姐姐今天穿的很别致,一袭粉底小花格子的紧身上衣配挺拔的白色仔裤,加上散开的长发和白里透红的脸,人显得清秀漂亮,往日那个一身制服、办事干练的团委办公室副主任的形象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姐姐坐在我们面前,带着余喘:“我的大记者啊,你一摔门说走就走,你知道老爸气成什么样儿吗?还有妈,眼睛都肿了,一夜没合眼,呼你也不回,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这儿……你们俩怎么了,眼睛跟桃似的,哑巴了?”
她转向阿默,眼光一下子温柔了,声音也低下来:“昨晚是不是又喝酒了?”
“没有。”阿默声音低得像说给自己一个人听。
“好了,别没精打彩的了。”姐姐脸上现出灿烂的颜色,“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阿默,你跟我到车上去取。”
姐姐拎着阿默出去了,一会儿两人一人抱一个纸箱子进来,姐姐变魔术似的一样样拿出来,苹果、香蕉,钙奶,雀巢咖啡……居然还有一台一尺见方的小冰箱。
姐姐眼睛温柔地看着阿默:“这是我托人在省城买的,可以放些小零食。夏天天气热,吃隔夜东西会坏肚子……”
阿默的脸上写满感动,眼睛红红地,低着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任凭姐姐爱抚的目光覆盖着。
我说去外面透透气,然后一个人走了出去。
在我带上房门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姐姐怜爱的轻柔的声音:“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会好起来的,我会尽快说服父亲……”
外面天气很好,天下一夜的雨,空气像滤过的一样新鲜。
阳光有些刺眼,我把右手搭在眼睛上。路面潮湿,有点滑,我小心地拣着路走。
由于是周末的缘故,学校里很安静。
这学校的确很破败,五六排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倒是青砖绿瓦,顶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草,像戴着顶飘逸的绿帽子。校园不大,显得很拥挤。在最后一排房子——就是教师宿舍所在地——的后面,还有一块不大的空地,像是精心修整过的,虽不甚平坦,但还算整齐——这就是学校的操场了。
在靠操场的右手边上一字排开两个由碎砖头垒起来的男女厕所和一间堆放杂物的低矮的小房子。我的摩托车就放在那里。
我躲躲闪闪地往前走。
蓦地,泥泞中一条刺眼的车辙让我心头猛地一沉:车辙从那间小屋里拉伸出来,但它不是通向阿默这儿,而是贴着操场的另一边,曲曲拐拐的跌跌撞撞的延伸出去……
我的第一感觉是——车丢了!
果然,当我快步跑到那里,摆在我面前是一幅甚为壮烈的画面:小屋门板被拆掉,悲壮地倒在一边,里面一片狼藉,部分体育器材散乱地摊在地上——摩托车连个影子也没有了。只有那把细细的链条锁凄凄惨惨地蜷缩一隅,诉说着雨夜中的不幸……
屋漏偏逢连阴雨。
我想最近可能是我走背运的日子,所以诸事不宜,诸事不利。许多天来倒霉神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我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神,但我当时真的就第一个归咎于他。
旧事如刀(16)
电话报了案以后,姐姐又风驰电掣地飞走了。对于她这样一个处处以女强人自居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她下午的工作安排。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剩下我和阿默在小屋里绝食静坐。
我郁闷的心情涂满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像窗外阴雨晦暗的天气和窗内雾霭沉沉的烟雾笼罩下的我的脸。我斜倚在门框上,烦躁、沮丧像一群苍蝇似的围着我,嗡嗡嘤嘤挥之不去,见缝插针地叮咬。我不动,也不想说话,许多天来的烦心事这时候全部一股脑儿地涌上来,昨天晚上的好兴致早无影无踪了。
阿默劝我:“去吃点东西吧。应该可以找到的,这镇子很小……”
这个镇子确实很小,其实也就是一条还算宽敞的南北街,街的两侧密密匝匝地挤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店铺。学校属镇重点中学,就坐落在街的最南端。
我和阿默慢慢走下去,没过十几分钟,便到了尽头。这边是镇党委和镇政府所在地,对面就是镇公安派出所,高大的铁门,“人民公安”几个大字甚是威严。
旁边是一家叫做“保升大酒楼”的饭馆,门脸挺大,许多红光满面的各色男女进进出出,生意很是兴隆。据阿默介绍,这是镇上惟一一家还算干净和上点档次的餐厅。
阿默说:“就这儿吧?”
我无所谓,于是两个人走进去,找了一处布帘子隔出来的“雅间”坐了下来。饭菜上得很慢,客人太多的缘故吧!催了几次,惹得那位送菜的胖胖的女孩儿一脸的不高兴,后来干脆假装听不到,在上了一小碟豆苗菜和一瓶啤酒之后便置之不理,再没下文了。
隔壁布帘子里面的客人好像是跟在我们后面进来的,但很明显他们上菜的速度要快得多。听上去早已是斛光筹措了,喝酒声吃菜声撞杯声声声入耳。说话声音也很大,但说来说去好像都是围绕着“钱”与“官”的关系问题在车轱辘一样地来回辩论——
“……你懂个屁!那根本不是钱的问题。那些有权的人,他们之间有张网,关系网!懂吗?你连着我,我粘着你,有钱也不管用……”
“没钱你也进不了那网啊。”
“钱是次要的,首先得有关系!”
“我操他妈,要官有啥用,老子有钱就行了。啥东西不能拿钱买啊,房子、汽车、女人……是不是?”
阿默冲我努一下嘴,示意我听隔壁的鸿言大论,一脸鄙夷的神色。
隔壁洪亮的声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现在都实行送女人了。当官的都好这个……”
“现在当大官的哪个不养几个小的?”
“是啊,这些狗娘养的,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
“还看着地里的呢……”
说完许多声音一起吃吃咕咕地笑。
……
声音忽然低下去,但我还是能够清晰地听到。
“……就拿咱们县的副县长陈育邦来说吧,据说他就有好几个姘头呢,县电视台每天出来播新闻的那个女人就是……”
我忽然觉得眼前黑了一下,像有一张弥天的黑网兜头罩下。
但我的身子依然坐着不动,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甚至眼睛都没有过多地转一下。
隔壁的声音依然能够很清晰地传进我的耳蜗,并以最大的动能撞击我的耳膜——
“……听说他正和老婆闹离婚呢?”
“那个老王八蛋,表面上看他倒是挺正经的,一付奉公守己的样子,没想到全他妈装出来的……”
“人前道貌岸然、人后男盗女娼……”
……
在黑暗中,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坐着究竟有多久,我只知道我的身体在慢慢地膨胀,正像此刻我嗡嗡响着迅速旋转的脑壳,在无休止地轰鸣、发热、膨胀……然而,在我轰鸣发热膨胀的脑袋还没有决定究竟下一步该如何作为的时候,阿默却率先拎着桌上的一个啤酒瓶子冲了出去。
旧事如刀(17)
——这和阿默平常的作风很是不符。他一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可能是儒家的书读得过多了的缘故,万事只讲中庸、只求戒急用忍,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做事如此果断过。
当然,这些都是我现在的疑问,在当时我的脑子里完全是空的。在阿默身后,我也下意识地起身,操起桌上的一盘豆芽菜,机械地跨出隔间掀开了隔壁的布帘子。
里面有五个人在吃饭,四男一女,正围在一起哼哼唧唧地边吃边笑。听见动静同时抬头,诧异地望着冲进来的阿默和我,未褪尽的笑靥伴着迷惑、惊愕……
阿默像个棒球投手一样毫不犹豫地熟练地抬手,手里的啤酒瓶像榴弹一样飞出,画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经过餐桌中间一张紫红的油光光的胖脸,再弹出,然后撞倒墙上,然后开花,啤酒洁白的水花伴着晶莹的玻璃渣儿四处飞溅,朦胧中仿佛还有红光迸现,流光溢彩……
我也毫无感觉地扔出手里的豆芽菜,方向不是很准,最后它趔趔趄趄地勉强飞到了桌面就触了底,与其他一堆碟碟碗碗儿纠缠在一起,发出一大片清脆的轰响,像电影里一段寂静的场景之后突然响起震耳的交响曲……
接下来,“雅间”里边是一片混蚀了——男人沉闷的呻吟、女人高亢的尖叫,惊恐的斥责、本能的呼喊,瓷器落地的脆响和着桌椅倒地的无规则的乒乓声,仿佛在一个封闭很严的小空间里燃放大串的鞭炮。我感觉到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杂乱无章的晃,黑的、白的、红的、黄的,闪闪烁烁,像鞭炮炸起的火花……
有人抓住了我的衣领,我本能的反抗,竭尽全力,手、脚、膝盖、指甲和身边的桌椅一古脑儿全派上了战场,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湍急的激流漩涡中挣扎。
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我左肩,然而是腰部、背部。我本能的蹲下身。脚下有点滑,一个趔趄,我坐在了一个硬的圆东西上面。那是一只还剩下三分之二的汤碗。
又有东西落在我的头上,肩上和背上。我下意识地抱住头,仿佛一只钻进沙堆的鸵鸟。
有人在喊“停”,凌厉的声音,像挨宰的鸡。
这让我想起那个单词“stop”。记得读初三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孩儿,英语很差,却偏偏喜欢满嘴的英语单词,譬如凡是应该说“不”的时候一概讲“no”;凡是叫停的地方,全部以“stop”代替,尤其是这个“stop”,发音准确而嘹亮,更加之该女生长相不甚讨好,故被男生暗地里称之为“死躲”。“死躲”现在在一所省内的大学读英文系,几个月前在一次暑期的聚会上,大家还见过面,人更活泼了,唧唧喳喳像只麻雀,一晚上说不完的话,还讲了很多时髦的笑话,只是经常还没讲完,她自己就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了,右脸颊上红痘痘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屋子里的混乱好像已经过去了,周围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拉我的胳膊,是阿默,他扶我起来。我的背部和肩膀有酸痛的感觉,像散了架,头有点晕,嘴里有咸味,我抹了一下,是血!
当我将泛着红沫的漱口水胡乱吐在地上的时候,几个声音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这才发觉身边多了两个威风凛凛的人,穿着公安制服。
一个穿得花红柳绿身上沾满菜汤的胖女人正喋喋不修地向他们诉说刚才的遭遇:我们正在吃饭,他们就冲了进来,什么话也不说,就拿啤酒瓶和菜盘子砸我们老二,砸成那样,你们也都看到了,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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