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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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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极少发火的,无论对谁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印象中的父亲总是一副大肚能容人的样子。
即使他心情最烦躁的时候,或是突然发生他最忍无可忍的事情的时候,他也只是默默地躺在沙发里,闭了眼睛,一只手慢慢地掏出一只烟,轻轻送到鼻子下面,静静地嗅,这样过去几分钟,他就会缓缓地睁开眼睛,走回自己的房间,或者叫辆车,去到某一个地方。半个小时——总能在半个小时之内,他便准时出现在客厅里了。那是一种大雨过后的晴朗,风平浪静、清爽坦然,一切又都重新开始了。
父亲的怒火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它让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突然闯进并长时间占据了我的脑海。是的,我这辈子究竟要做点什么呢?
我不愿上班,正如我不愿上学一样的不可救药。
我讨厌上班,准确的说是讨厌我现在上的班。一天到晚傻呵呵的坐在办公桌后面那张硬梆梆地椅子上,或者挪动着全身的器官,摆出各种各样优美的表情和姿势去迎来送往、握手、拥抱、拍肩膀、拍胸口、或者拍屁股……
每当我为这些是烦恼的时候,我总是能够想到诗、想到诗人,想到顾城、北岛、海子……
他们一定没有机会享受这些烦恼吧。在我的意象中,诗人就是诗人,他们不需要工作、不需要住房、不需要吃饭、不需要拉屎、不需要女人……他们只需要灵感!
旧事如刀(12)
5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倒是真的解放了。父亲不再管我,他甚至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我每天早出晚归,忙碌着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譬如喝酒、譬如飙车、譬如喝完酒后飙车、譬如飙完车后喝酒,然后几个人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鬼哭狼嚎一路狂吼……总之每一天我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勤勤恳恳,悠然自得。
后来经我的准姐夫阿默介绍,我参加了市里一个叫做“西岸”的诗社。诗社包括阿默在内一共十五个人,十二男三女,最大三十三岁,最小的是我,二十岁。
发起人名唤老七,年龄三十三,是一个满脸是疤的黑瘦的长发男人。他没有职业、没有老婆、没有家、甚至没有父母,他说他只有诗,他的一生全都交给诗了。
他有一句话当时是很出名的:
诗是我的父母
诗是我自己
诗是我的灵魂
诗是我身体
诗是我的食物
诗是我的屎……
我们经常聚会。经费一般为AA制,地点大都选择在市西北角的一个著名的湖泊的西北角一片空旷的土地上。那时这里很荒凉,完全是野外的感觉。
我们在一大片荒草上搭起一个很大的帐篷,足够十五六个人睡在里面。然后就开始了为时十二个小时的梦幻“诗”旅。
那是一种“结庐在仙境”的感觉:清风、波影、晕月、繁星、啤酒、野草,还有诗。
对了,差一点还有爱情!
几乎产生的爱情是在我和一个忧郁的女孩之间。
女孩儿的名字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应该是一个很大众化的名字,类似于什么叶什么花之类。她是我们的一个社员,同时也是诗社精神领袖老七的崇拜者。当年的那种崇拜的概念与现在很多当红歌星影星的Fans们在形式上可能有所不同,不会太激烈和夸张,但在精神上和内心里的虔诚和忠诚度却绝对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词可以很好地描述女孩当时的那种状态:殉道者。
为她的诗、为她心目中的英雄和圣者!
女孩喜欢和崇拜老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由于家里人反对她和老七在一起,她不惜和他们断绝了关系,然后搬进了老七家徒四壁的蜗居里。从此她的全部业余时间(她的工作好像是一个国营工厂的工人)、工资和积蓄全部用在老七的身上,只要有老七在的地方一定有她虔诚的目光追随。她的身体老七可以随叫随用,而且用过之后绝对可以不说什么提裤子走人。
事实上老七也经常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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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由于老七的喜怒无常和习惯性的突发奇想,导致其经常性的无缘无故的情绪低落、阴郁暴躁,以及自身经济形势的每况愈下。于是女孩就成了他理所当然的出气筒和提款机。
女孩无怨无悔甚至是欣喜地用柔弱的肩膀默默地承担着这一切。尽管老七从来也没在任何场合下或者任何人面前确认、承诺或澄清过他们之间的任何关系。
还有最为传奇一个事件是:女孩儿曾经为了给老七筹备一次远行的经费而不惜频繁地出入于一家名声很烂的夜总会……
当然,我所知道的这些事情主要来自于各个社员之口。
我最初的感受甚至是很赞赏她的执著和坚忍。但时间久了,我渐渐为她鸣不平起来,不知为什么,可能是由于看到女孩儿太过柔弱的身体、楚楚动人的脸、忧郁凄美的眼神……这一切,都让我替她感到委屈。
那时候我刚刚从思念芳芳的泥淖里拔出来,还有些余念没有完全清醒,所以我看任何女孩的眼神都是诗情画意的,我从心底里不愿意看到女孩子受一丁点儿委屈。
于是在某些特定的情形下我能够看到女孩儿更加忧郁的脸色和目光,以及偶然一低头的瞬间的黯然神伤和浸满眼眶的泪……有时候我想这些可能只是我的凭空猜测和主观臆想。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证实了我的想法。
旧事如刀(13)
在一次被老七狂怒地赶出家门、身上一文不名又无处安身的阴雨的晚上,她打通了我的电话。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也从此变得有些微妙。
那天晚上她只是想找一个住的地方,事实上我也只是给她提供了一个住处,而已。
但就在我将她安顿下来,在她刚刚脱去外套仅穿着一件短袖衫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她细细的胳膊上,一条清晰的紫黑色的伤痕盘亘在那里,像一条蛇,触目惊心。我惊诧地张大了嘴巴。女孩意识到了我的目光,慌张地穿上了外套……
那晚我们进行了我们惟一的一次不是关于诗的谈话,它让我了解到了女孩儿除了执著和坚忍之外的委屈、悲凉和凄苦。
那天以后,我对女孩儿的眼光便开始有些异样:首先是同情、怜惜,然后是温柔、怜爱,最后变得温情和含情脉脉起来。
看得出来,女孩在有意躲着我。在此后的十几天里,我和她之间再也没有过可以单独遇到一起的机会。
那天以后第十五天的时候,女孩突然消失了。问老七,他说不知道,然后无所谓地甩一下长发,若无其事。
从此,我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后来若干年后,在我回忆这一段灰色岁月的时候,我方才醒悟过来,这应该是我的第二次恋爱……
这么说好像有点“追认”的意思。类似于人已经死了,然后再给他挂上一个谥号什么的。
爱情已逝。
我后来细细想来,本次模糊的、或者说是几乎成为事实的爱情——它对于我当时脆弱的爱情观的影响应该是很深的,在我以后花团锦簇繁复多桀的爱情和生命当中,它一直都在执著并且顽强不息地生长和显现着……
6
对于我写诗这件事,父亲深恶痛绝,并由此厌恶所有的和诗有关的人。
阿默就是最倒霉的一个。
阿默原名王贵生,后来他嫌这名字太俗,又因为他特别推崇大学者钱钟书老先生,言必称《围城》,所以后来干脆就把钱钟书的字“默存”里面的“默”拿了来,让人喊他“阿默”。
他是个业余作家,或者应该叫做诗人,因为他写的诗要比小说的字数多。除了钱钟书之外,他还特别推崇北岛和顾城,说他俩的诗空旷、辽远、神秘又极贴近生活。后来顾城死了,他极为伤心,整整一个下午,他独自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呆呆地不发一言。他说,顾城不是自杀,他是被世人杀害的。说到这里,阿默的眼睛湿润了,他说顾城很孤独,他不喜欢和人在一起,然而世人总是在用尽一切手段干涉他的生活和他平静的心灵,所以最终他不得不选择逃离……
阿默原来也在城里,是小县城重点中学的高三语文老师,后来据说是因为和我姐姐谈恋爱(顺便介绍一下,我姐姐大我四岁,现任县团委办公室副主任,算不上漂亮,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很有气质,喜欢唱歌和抽烟),我的父亲大人知道后,阿默便被发配到了一个偏僻的乡村中学去教初二的历史课了。
从此,阿默变得孤独和消沉起来,除了每天晚上仍然一个人静坐、写诗、喝酒和抽烟以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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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结束了我和老七的女孩儿的莫须有的爱情,在那段时间里,我很是忧郁了一阵子。这时碰巧有几次阿默打电话要我去他那里玩儿,于是我决定今晚去找他。
那天晚上,天沉沉的,迷蒙着雨气,在迂回的乡间小道上,我和我的川崎一路舞,一路唱,经过二个多小时的挣扎,才挤进收留阿默的那扇破败的校门。
阿默第一眼看见我时的表情仿佛是看到了外星人,那份惊异厚厚地涂在脸上,简直可以用手指刮下来:“出什么事了?”
在阿默尺方的单身宿舍里,我点上一支烟,满足地躺在一张吱嘎作响的竹床上,深深地抽一口浓烈的烤烟味和着弥漫在空气中满屋的潮腥味。
阿默坐在对面窗前写字台后面的破太师椅中,瘦肩的脸,在晕黄的灯光里若隐若现。写字台上散乱地叠放着几页稿纸,我抽出一页来看,那是一首诗,标题叫《寂寞》:
旧事如刀(14)
寂寞是一种愁绪,在雨夜的屋檐下
一滴,一滴地,想起
寂寞是一份思念,在红色的烟丝上
弥漫,蓝色的,不安
受了这首诗的感染,我的眼睛有点潮,右手搭在阿默的肩膀上,默默地拍了两下,很用力。
阿默的眼光始终粘在胸前的第二粒扣子上,未作任何回应。过了一会儿,他说:“烟没了吧,我去再买一包来……”然后起身走了。
我在心里想,阿默其实人挺好的,模样还可以,一米七六的个头,虽然瘦但很有艺术气质,又会写诗、写小说、还有音乐……怪不得我姐喜欢他!
可父亲不喜欢他。父亲不喜欢阿默的主要原因是他思想消极,不思进取,外形乖张、落拓不羁,并且勾引了他惟一的女儿和惟一的儿子。
父亲是否还有这样一种想法我不得而知:阿默家里很穷,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养了六个孩子,五个和他们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女儿和一个空有一张大学文凭但却总是换不来钱花的老儿子。阿默呢?除了满腔感伤,满嘴胡言和满纸云烟,目前也就只剩下一张破床了。
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父亲一贯作风是,让他离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远一点!并且要远离的不仅是自己,更包括自己的女儿和儿子。所以,阿默便只有选择孤苦远行来这里陪伴他那张吱嘎响的破床了。
但看得出来,姐姐还是义无反顾地喜欢着阿默。不仅如此,爱屋及乌,她好像也喜欢上这破旧的小学校和这间时常弥漫烟气和臭脚丫子气息的小屋子了……
半个多小时后,阿默的粘着泥泞的脚步声伴着抱怨声走回来:“这破天气,又下雨了,混混沌沌的,到处是泥……”
又有了烟,两个人变得安静下来,空气也随之变得混浊和沉闷。
阿默不再说话,沉沉地埋在椅子里,勾着头,像只烤鹅。我平平展展地倒在床上,眼睛闭着,心里乱七八槽地替阿默、替姐姐、替妈妈、还替父亲、替我、还有杂七杂八的熟悉和不太熟悉的人鸣着不平,静静地躺着,像只睡着了的皮皮虾。
在鹅和虾都快要死去的当儿,它们手中的香烟趁机大放光芒,明灭间汩汩地放射出浓浓的尾气。在尾气的作用下,室内的空气渐渐地有些浑浊、有些迷离、有些压抑。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漂兮渺兮的浮动的气体下面正涌动着莫名的狂躁……
当我手中的烟即将烧到手指的时候,鹅突然说话了。
“兆亦,唱首歌吧,我新写的。”
没等我睁开眼睛,阿默的吉他声已经弥漫了整个小屋,随着极富韵律的和弦声,阿默那略带沙哑的男低音已经雾气一样蔓延过来。
这个世界,如此空旷,让我迷茫
这条小路,如此幽长,教我忧伤
阿默的声音像一根飘逸起伏的丝线,轻柔舒缓,幽幽长长,绵绵地延伸。
小屋里灯光错暗,但我仍然看见阿默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举杯邀月,又见青黄,依稀模样,心里是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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