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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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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运气特别好!”尼古拉搓着双手说。“可是,我真的特别为您担心!鬼知道会出什么事!尼洛夫娜,请您接受我的劝告——不要害怕审判!审判越早,巴威尔就能越早地得到自由!请您相信我的话,说不定他在路上就能逃走!所谓审判,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而已……”
他给母亲描述了开庭的大概情况,母亲听他说着,知道尼古拉在担心什么事,所以也想鼓起自己的勇气。
“是不是您以为我会对法官说什么?”她突然问。“怕我会哀求他什么?”
他跑起身来,对她摆着手,生气似地说:
“这算什么话!”
“我心里害怕,这倒是真的!可是怕什么——我却不知道!
……”她沉默下来,目光在屋内漫不经心地挪着。
“我有时觉得,巴沙或许会受侮辱,会被嘲弄。他们会说,你是个乡下佬,你是个乡下佬的儿子!你想干什么呢?可是,巴沙的自尊心很强,他会特别激烈地回答他们!说不定安德烈也要嘲笑他们。他们都是很容易激动的。所以我这么想,——也许他一时不能忍受……他们会判得叫我们永远不能见面!这辈子也不能见……”
尼古拉皱着眉头,默默地捻着胡子。
“我不能把这种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母亲低声接着说:“审判是可怕的!他们对一切都要挑剔、较量个没完!可怕得很呀!可怕的倒不是刑罚,而是审判、审问。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觉得,尼古拉不能了解她的心情。这便叫她感到——
要讲清自己的恐惧是格外困难的事情。
24
然而,这种恐惧好像是一种使人不能透气的湿闷的霉菌,在母亲心里繁殖起来……
到了审判的这一天,母亲把这种压得她的背和头颈都直不起来的阴暗的重荷,也全部搬进了法院。
在街上,工人区里的熟人们碰上了都和她招呼,但她只是默默地点着头,在沉郁而灰暗的人群中穿过去。
在法院的走道里,在大厅里,她也遇见了几个被告的亲属,他们正在压低了嗓音谈论着什么。母亲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同时她也不大了解这些话的意思。大家都被同样的悲伤的情绪笼罩着,——这种情绪自然而然地传给了母亲,使得她更加难过。
“会在一块儿吧!”丁佐夫对母亲说着,在长凳上把身子挪了一挪。
母亲没说什么,顺从地坐下了。她整了整衣服,朝四周看了看。
在她眼前连绵不断地浮动着红绿带子和斑点,闪耀着一根根黄色的细线……
“都是你的儿子把我的葛利沙害了!”坐在母亲旁边的一个女人低声责怪。
“不要说了,娜塔利亚!”西佐夫不高兴地制止她。
母亲看了看那个女人,——那是萨莫依洛娃,再过去坐着她的丈夫,是个五官端正的秃顶的男人,他蓄着很长的褐色浓须,他的脸却很瘦削。此刻,他正眯着双眼望着前面的动静,胡子也跟着颤动不已。
晦暗恍惚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子洒进来,均匀地布满了整个法庭,雪花在玻璃上滑过。在两扇窗子中间,悬挂着巨幅的、装有金光灿烂的镜框的沙皇肖像。沉重的大红色窗帷打着整齐的褶,遮拦住镜框的两角。
肖像前面,摆着一张铺着绿毡的长桌,桌子的长度几乎和法庭的宽度相等。右面靠墙的铁栏里面,摆着两条木头长凳。左边摆着两排深红色的手圈椅。
穿站绿领子的衣服、胸前和腹部钉着金钮的职员们,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在浑浊的空气里,胆怯地飘着一些低语谈论声,还有药房里的复杂的气味。
这一切——颜色、光线、声音和气味,——压迫着母亲的眼睛,随着呼吸一起闯进了她的胸间,在空虚的心房里填满了阴郁的恐怖,好像塞满了各种颜色的淤泥。
忽然有人高声说话了,这使母亲着实吃了一惊,大家都站起身来,她也就抓住西佐夫的手站了起来。
大厅左角的一扇很高的门开了,从里面蹒跚地走出一个戴眼镜的小老头儿。灰色的小脸,稀疏而颤动着的白发,光滑的上唇凹在嘴里面,高高的颧骨和下巴架在制服那很高的衣领上,好像衣领里面根本就没有脖子。一个脸长得像磁器的、面色红润的圆脸青年,在后面扶着他的手臂。在他们后面,还有三个穿绣金制服的人和三个文官,都在慢慢走着。
他们这些人在桌子旁边摸索了很久,才在手圈椅上坐了下来。坐定之后,有一个敞着制服、脸刮得很干净、样子懒洋洋的文官,费力地翕动着嘴唇,低声地对小老头儿说着什么。小老头儿一动不动地听他说着,身体坐得又挺又直。
母亲在他的镜片后面,看到了两个小小的没有什么光彩的斑点。
一个秃顶的高个子站在桌子尽头的书案旁边,不停地咳嗽着翻看文件。
小老头将身体向前晃了一晃,开口说话了。第一个字说得很清楚,可是以后的字却好像是在他的两片薄薄的灰色的嘴唇上向四面爬了开去。
“宣告,开庭。……带人……”
“看!”西佐夫低声说,他悄悄地推了一下母亲,站了起来。
那扇铁栏后面墙上的小门开了,走出了一个肩上背着不带鞘的马刀的兵士。
兵士之后,走出了巴威尔、安德烈、菲佳·马琴、古塞夫兄弟、萨莫依洛夫、蒲金、索莫夫,还有五个母亲叫不出名字的青年。
巴威尔面带亲切的微笑,安德烈也是微笑着跟人点头打着招呼。在紧张的不自然的沉默里,由于他们带来了生机勃勃的笑容和亲切自信的举止,所以好像使法庭里变得明亮了一些,也舒服了一些。制服上光华照人的金色也暗淡了一些,看上去比较柔和了。这种变化是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的。
这种洋溢在法庭里的勇敢的自信和生动的活力触动了母亲的心,使它觉醒过来。在这之前,坐在母亲身后的凳子上的人们一直都精神沮丧地在那等待着,此刻,他们也发出了嗡嗡的不很响的应和声。
“看!一点都没有害怕!”母亲听见了西佐夫低低的夸奖。
她右边,萨莫依洛夫的母亲却忽然地啜泣起来。
“肃静些!”一个严厉的声音警告大家。
“预先宣告……”又是那个小老头儿在说。
巴威尔和安德烈并排就座,马琴、萨莫依洛夫、古塞夫兄弟也和他们一起,在第一排凳子上坐下。
安德烈已经把胡子剃了。但他的唇须却留得很长,一直挂下来,使圆圆的头像猫儿的脑袋一下。他的脸上添了新东西,——嘴角的皱纹里添了嘲笑的、狠毒的神情,眼睛里含着仇恨的火焰。
马琴的上唇上有了两条黑纹,脸胖了一些。萨莫依洛夫还是像以前一样,满头卷发。伊凡·古塞夫仍旧那样咧着嘴笑呵呵的。
“唉,菲奇卡,菲奇卡!”西佐夫低声叫着并埋下了头。
母亲听着小老头那不很清楚的问话——他问话的时候也不看着被告,他的头一动不动地在领口上面,——又听着儿子的镇静而简单的回答。她觉得,首席法官和他的全部同僚都不可能是凶恶残忍的坏人。
母亲一面仔细端详着这些法官的脸,企图能预测些什么,一面静静地细听着在她心里萌发着的新希望。
那个面孔像磁人似的男子,毫无表情地读着卷宗。他的平板单调的声音使法庭里充满了枯燥的气氛。浸沉在这种枯燥的气氛里的人们,个个都好像麻木了似的呆呆地坐在那儿。
四个律师低声地,但却很有精神地和被告谈话。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有力而迅捷,好似四个巨大的黑鸟。
在小老头儿的一边,坐着一个胖得眼睛眯成一条小缝的法官。他的肥胖的身子塞满了整个椅子。另外一边,坐着一个驼背的法官,苍白的脸上蓄着红口胡。他疲倦地将脑袋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仿佛是在思索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思索。
检察官的脸上也露出了疲劳无聊的神气。法官的后面,坐着肥胖的、样子倒很威风的市长,他在沉吟般地摸着他的胖腮和口鼻。贵族代表的脸红扑扑的,头发斑白,留着大胡子,长着一双善良的大眼睛。
乡长穿着无袖的外套,挺着大肚子。他的这个偌大的肚子显然使他觉得很窘,他一直在设法用外套的前襟把肚子遮住,可是,前襟总是又滑下来。
“这儿并没有罪人和法官,”巴威尔坚定的声音响彻大厅,“这里只有俘虏和战胜者……”
法庭里静悄悄的,几秒钟之内,母亲的耳朵里只有笔尖写在纸上的又细又快的擦响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首席法官也像要静听什么似的等待着。他的同僚动了一下,于是他说:
“嗳,安德烈·那零德卡!您承认……”
只见安德烈稳稳地站起身来,笔直地立在那里,捋着胡子,皱着眉头,望着首席法官,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在哪一点我可以承认自己有罪呢?”霍霍尔耸耸肩膀,声音悦耳动听,就像平时一样不慌不忙一字一句。“我没有杀人,又没有偷盗,我只是不赞成这种使人们不得不互相掠夺、互相杀戮的社会制度……”
“简单一点回答。”小老头费力地说。这一次声音比较清楚。
母亲觉得她身后凳子上的人们开始活跃起来了,大家在轻轻地交谈着,挪动着,仿佛是要摆脱那个像磁人的人的灰色的言语所织成的蛛网。
“你听见了他们怎么说吗?”西佐夫悄声问。
“菲奥多尔·马琴,您回答……”
“我不愿意说!”菲佳跳起来,明明白白地回答着。他的脸亢奋而发红,眼睛中放着光,不知为什么,他把双手藏在背后。
西佐夫轻轻地说了一声“啊呀”,吓得母亲立即就睁大了眼。
“我拒绝辩护!我什么都愿意讲!我认为你们不是合法的裁判人!你们是谁?人民将裁判我们的权力交给你们了吗?没有!绝对没有!我不承认你们!”
他坐了下去,把他那通红的脸躲在了安德烈的背后。
那个胖法官把头偏向首席法官,跟他耳语一阵。
脸色苍白的法官抬起眼皮,斜着眼睛望了被告一眼,接着伸出手来用铅笔在面前的纸上随便写了几句。
乡长摇着头,小心换了两只脚的的位置,又把肚子放在膝上,用两手遮着。
小老头儿脑袋一动不动,将身子转向红胡子的法官,对他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红胡子的法官安静地低着头听着。
贵族代表和检察官小声说话,市长仍摸着腮听他俩说呢。
这时,大厅中重又响起了首席法官的没有生气和感情的声音。
“回得多干脆!直截了当——比谁说得都好!”西佐夫激动而惊奇地在母亲耳边夸奖着马琴。
母亲困惑地微笑着。
她起初觉得这一切都是枯燥而不必要的前提,接着就要发生一件冷酷无情、顿时会将大家压倒的可怕的事情。但是巴威尔和安德烈的沉着镇静的言语是这样的大胆而坚定,好像他们这是在工人区的小屋里,则不是在法庭上说话。菲佳的激烈的态度使她的精神振作起来稍后,法庭里渐渐产生了一种大胆的空气,母亲听到坐在后排的人都在骚动之后,她就更加欣然了,因为她明白和她有同样感觉的不单单是她一个人。
“您的意思怎么?”小老头儿说。
秃头的检察官站起身来,一手按在书案上,开始分列项地说起来。
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但是,同时有一种冷冷的、恼人的东西,——模糊地感到有种对她含有敌意的东西——刺激着母亲的心,使她惊恐不安。
这种感觉并不威吓人,也不叫嚣,可是却在无形地、不可捉摸地扩大。它懒懒地、迟慢地在法官们周围摆动,好像用不能透过的云罩着他们,使一切外界东西不能通过而到达他们那儿。
她对法官们看着,对于她来说,他们是不可思议的。跟她的预料相反,他们并没有对巴威尔、菲佳发怒,也没有用言语侮辱他们。但是,她觉得法官们所问的一切,对他们都是没有必要的,他们仿佛都很不乐意问话,又很吃力地听着回答,好像一切已经预先知道了,所以一点也没有兴趣。
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宪兵突然大声喊:
“据说,巴威尔·符拉索夫是祸首……”
“那么那霍德卡呢?”胖法官懒洋洋地小声说。
“也是一样……”
一个律师站起来说:
“我可以说话吗?”
小老头儿不知是在对谁发问:
“您没有意见吗?”
母亲觉得,好像所有的法官都是不健康的人。他们的姿态和声音都露出病态的疲劳。这种病态的疲劳和讨厌的灰色的倦怠,都毫无掩盖地流露在他们的脸上。显然,他们感到这一切——制服、法庭、宪兵、律师以及坐在手圈椅上问话和听取回答的责任,——都是不舒服的。……
母亲认得的那个黄脸军官站在他们面前,他态度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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