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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宇飞文集2-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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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像是我去照像馆放大的。走向照相馆时我的内心一片寒冷。马路西侧和房屋的檐口堆满积雪,马桶们和老太太们蹲在太阳底下怀旧。我和你的父亲翻遍了你的遗物,没能找到任何身着戎装的相片。我一直纳闷,你怎么就是没有一张英姿飒爽的军人肖像呢。军服与手握钢枪无疑能展示出死亡者的悲壮,但我们就是找不到。最后你的父亲失望地翻到了那张穿夹克衫的黑白相片。你的脸上挂满稚气,对着四十五度的左上方害羞而又英俊地憧憬未来。你妈端详了你好大一会儿,说,天太冷,这件夹克太薄了。在照像馆的柜台前,我后来接过了带有上光机热温的遗像。你的憧憬被无比肃杀严厉的黑框关紧了。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手上的相片也一点一点变得冰凉,你的生命被无情的黑框抠走了。你的生命成了一张黑白相间的二维平面。
  你妈时常对着遗像愣神,她老是说,这么活生生的,怎么能做遗像,他还活着呢。
  而你终于看见了你的遗像。我不知道你拿起那张带有黑框的自己时内心是怎样一种涌动。只是在很久之后你对我说,那张相片不像你。后来那张相片在你父亲醉酒之后破碎了,你的父亲撕扯着你,带着极浓的酒气吼叫,你不是烈士。你活着干什么!他举着惟一的拳头说,你不是我的种,我没你这个儿!
红豆的房子里又响起了二胡声。那条深长的灰褐色长巷从头到尾飘动起颤悠悠的琴声。看不见二胡演奏者,那些与蛇皮一样粗糙沙哑的声音与咸鱼气味和腐烂的韭菜气味相混杂,构成了小巷不可变更的历史性脉络。琴声不是曲子或旋律,是一个又一个单音的升降爬动,12345671然后又是17654321。在漫长绵软的爬音之后,红豆开始演奏一些旋律,是他自己随意拉出来的调子,婉约而又松散,多数带有不确定的内心怨结。实际上不是那些声音依赖于他,而是他必须依赖于那些声音。他的揉弦越来越臻于完美,一丝一丝液体旋涡那样百结愁肠。红豆二胡里那种没有事故的抽象叙述和没有情感的抽象抒发打动了所有驻足的人们。许多过路人会停下自行车,用一只脚尖支在地面询问,谁,谁拉这么伤心的二胡?红豆不知道这些,红豆早就不关心二胡的演奏效果了。
 

  
雨天的棉花糖(六)
 
  我和弦清的婚礼如期举行。按照我们民族的习惯,我一直想把婚礼安排在春节前后,借助满天的劈里啪啦和遍地的碎红碎绿,把婚礼弄得大雅大俗。弦清说,她的肚子天天在长,怕是等不到那么遥远的日子了。我说,要么就结了吧。
  我的蜜月是一个极其尴尬的蜜月。没有一个新郎像我这样无所事事。每到晚上弦清就会摸着腹部对我苦笑。为了分散注意力,弦清常和我说一些闲散话题。她近来喜欢谈论红豆,红豆时常恭敬地喊她嫂子。红豆喊弦清嫂子的一呼一答里,他俩之间充满了一种宁静的幸福。我发现对新婚女子最好是喊她嫂子,〃嫂子〃会使年轻的女人更像女人,通体发出母性的奶质芬芳。
  〃我今天在大街上看到红豆了,〃弦清这么说,〃他在娇娇时装店里,好像是卖东西。〃〃你说什么?〃我问弦清,〃红豆在哪个时装店?〃〃娇娇时装店呀,这个我总不会看错的。〃弦清肯定地说。我没有再开口,过了很久弦清捅了捅我的胳膊,〃怎么啦你?〃〃你知道那家时装铺子是谁开的?〃我说,〃是曹美琴。你听我说过没有?曹他娘的美琴。〃
  曹美琴的店铺夹在两幢旧楼房中间,从门口向空中看去,那两幢楼房仿佛外国兵俯视被俘的红豆。〃娇娇〃两字用了圆角的儿童体绛红色,不规则地斜放在门楣上方,对着大街撒娇。千百惠的歌声从里头飘出来,使小店笼罩了一种咖啡色的焦虑春情。
  曹美琴的嘴巴长在她的口红那儿。她的嘴唇又饱满又肉感。曹美琴歪在〃收银台〃的左侧,棕褐色的〃摩尔〃香烟在她的胖指头之间显得修长而又华丽。她吐烟时把嘴唇和口红撅得很远,有一种渴望吻或暴力式的妩媚。红豆坐在内口和一个在少女舞蹈队中笨手笨脚的男孩差不多,多余而又不协调。每过一些时候红豆就要找点话题和曹美琴搭讪几句。曹美琴说,红豆你喜不喜欢这儿?红豆说,我喜欢,我就是喜欢逛大街,一家商店换了一家商店地乱跑。曹美琴笑笑,红豆你还是那样。红豆想了想,也跟着笑起来,说,我还是哪样?曹美琴摁灭香烟瞟了身边的两个女工,脸上欲说又止的样子,使她富态的脸上多出了别样的风情。这时候一对勾肩的恋人走进了小商店,红豆马上想站起来。曹美琴伸出手,摁在了红豆的肩头,你站起来做什么?有她们呢,曹美琴说。红豆的眼神被她的手指弄得慌乱不安起来,不停地打量那些玫瑰色指甲。红豆注意到曹美琴的手指柔软丰腴,发出蜡质光芒,有一种美丽淫荡的双重性质。老不干活,这成什么规矩了?红豆红了脸这样说。她们会干的,曹美琴说,再给她们加点薪水不就得了。你看看,我来了,就多花你的开销。曹美琴故意生气地说,你就看到钱,亏你还是个男人。红豆望着曹美琴只是傻笑,心里头装了一千只幸福的小狐狸。曹美琴抿紧了嘴巴,用中指弹了弹红豆的领口。红豆僵了上身,十只脚趾开始在袜子里乱动。
  曹美琴又点上〃摩尔〃,给了红豆一根。红豆拿在手上只是把玩。人呐,就这样,曹美琴望着大街自语说,飞了一大圈又全回来了,你看看你们几个。我不一样,红豆低声说,我和他们几个不一样。什么一样不一样,你瞧瞧你,把口袋放到打桩机里,也压不出二两油来,还差一点把性命赔了,你真是,要是呆在家里,红豆你少说也能赚二十万。红豆愣愣地说,你才说叫我不要只盯着钱的。曹美琴摇摇头,笑起来,一脸怜爱的样子,呆子,红豆,你真的是个呆子。
  高中一毕业我们这一窝鸟就散了。我们读大学,这是天经地义的;红豆考不上,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在高考最紧张的日子里红豆都没能放得下那把二胡。高考对他只是个样子,他的父亲盼望着红豆能够进入军事学院,成为能和麦克阿瑟平起平坐的五星将军。初中时代红豆就萌发了走进音乐学院的美梦,父亲指着那把二胡说,做你的梦,这东西能拉一辈子?能当饭吃?红豆有没有打消他最初的念头我不得而知,总之红豆没能拉成二胡,也没能进入大学。
  红豆的待业时代整天在家里抄写乐谱。他靠自学领悟了七个阿拉伯数字标示的高低、长短和调式。这个时候的红豆依然人见人爱,被他的母亲视为明珠。左邻右舍的大妈和阿姨们评价男孩依然取样于红豆的尺度,〃你瞧他脏不拉叽的,比不上人家红豆的一半。〃大家都这么说。
  秋季是梧桐树叶纷飞的季节,也是恋爱、结婚、征兵的季节。父亲从外头回来说,红豆,征兵了。红豆半张着嘴巴望着他的父亲,又把目光移向了他母亲。〃妈……〃红豆这样说。红豆的母亲说,你瞧他,可是个当兵的料?红豆的父亲沙着嗓子说,部队是革命的大熔炉,什么样的人都能百炼成钢。当兵的人多着呢。红豆妈说,咱家豆子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全发育好呢。那就更应该去,父亲加大了音量说,是男人就该去当兵,三年的萝卜干,回来时保证你的小东西长得像酒盅子一样粗。红豆听了这话脸上的颜色就变了,红豆就是听不得父亲这种粗鲁的样子,低着头,脸上红得十分厉害。这时候红豆的妹妹刚刚放学回来,开了门就说,哥,人家都报名参军了,你怎么不去。父亲说,谁说你哥不去了?妹妹说,我哥要穿上军装,一定更帅。红豆虎着脸走上前来说,小丫头家疯疯癫癫地瞎掺和什么!
  红豆,打仗好不好玩?
  不要和我说打仗好不好,我不想说打仗。
  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打仗就是我杀掉你,要不就是你杀掉我。
  死了多可惜。
  死是责任。打仗就是让军人承担这样的责任。
  谁让你承担了,他肯定是个浑蛋。
  你不要瞎说。美琴,这不是玩笑的话。
  打仗肯定和电影上一样。
  不一样。电影上人老是死不掉,打仗时一枪就死了。打起仗来一颗子弹就是一条命。
  红豆,你打死过外国人没有?
  不要和我谈打仗。你再不要问我打仗的事了。
  问问嘛。
  我记不清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打死过人,我就晓得放枪,我不放枪别人就会对我放枪,我记不清了。
  有女人吗?
  我不知道。打仗时就只有人。没有男和女,老和少,贵和贱,美和丑,胖和瘦,上和下,没有这些。打仗时就只剩下了人,你要我的命,再不就是我要你的命。
  你怎么老是命呀命的?
  打仗就好比赌博。赌性命。打仗时一条命就是一张牌。红桃3或黑桃A全是一张牌。一打仗就想起来命值钱,枪声一响命又太不值钱。子弹可全是长眼睛的,在天上乱飞,寻找你的性命,找到了它就要拿走,就把你的尸体丢给你。
  红豆你瞧你说的,打仗要真这么吓人,还拍那么多打仗的电影干什么。
  世界上就只有两种人,一种人看,另一种人被看。看的人永远不会被看,被看的人永远不知道看。
  你瞎说什么嘛红豆,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了嘛。
  我的话全是废话。最听不懂的该是枪声,枪声……
  红豆你全把我弄糊涂了红豆。
  我说得太多了。我真的说得太多了。我也弄不懂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说这么多话,我从来不说这么多的话的,我每次我就是几次就……
  你真是个乖孩子……
  ……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真的你不要这样。
  红豆……嗯红豆。
你不要这样。你真的不要这样。
 

  
雨天的棉花糖(七)
 
  热带雨林远不只是空中看到的那种妖娆。大色块的绿颜色被泼洒得铺天盖地。瘴气与潮湿如中国画的空白,绵延流荡。
  红豆半躺在坑道内,背部倚着石壁。不规整的石头如肾虚者的睡眠,盗出一身又一身冷汗。贝雷帽倒放在左侧,冲锋枪被他抱在怀里,枪口搁在了肩头。光线昏沉又有气味。红豆闭着眼,坑道里所有的人都用这种坐姿怀旧或茫然。红豆的胃部一阵一阵的灼痛隐约地蜿蜒,那是大剂量的抗生素在胃里烧的。为了抵御雨林的瘴气和伤口过早的感染或化脓,走上前线每个人都必须极限剂量地服用抗生素。坑道里的空气又厚又浑,有一种半透明的阻隔,红豆昏然欲睡,但又难以入眠。衣服是脱不得的,脱下来就会被蚊虫包围,就会在皮肤上黑黑密密地压上一层。红豆奇怪人一走上战场毛孔里流出的怎么就不是汗了,是油。这些油在皮肤上结了一层硬硬的壳,让你恹恹欲睡又烦躁不安。红豆闻到了自己的气味,红豆不喜欢自己身体的气味。洗个澡,吸一口干净的空气,再喝一口透明的白开水……只有上帝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
  这里是318高地。红豆就晓得这里是318高地。战争使一切都变得简单成了阿拉伯数,像未被演奏的乐谱一样枯燥。红豆用了两个黑夜才随安徽籍的二排长来到坑道。在地图上他看到过他的阵地,像一个大指纹。现在红豆就在这只指纹底下,蚂蚁一样一动不动。
  爬进坑道红豆闻到一股极浓的尿臊。红豆问二排长,这里有人住过了?二排长说,有。他们哪里去了?红豆问。二排长说,下去了,要么死了。红豆注意到二排长没有说〃牺牲〃或〃光荣〃了,而是说〃死了〃。觉得〃死〃咔嚓一声又向自己跨了一步。死这个东西在战场上特别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红豆紧张地问,我们也会死吗?二排长看了红豆一眼,好半天才说,军人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偶尔有枪声在远处响起,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我们的。人类有多种语言,枪声却只有一种。
  夜里一批客人走进了红豆他们的石洞。不是敌人。是蛇。
  最先发现这种爬行动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战士。大早他从地上起身时习惯地摁了摁上衣口袋。他的袋里多了一样东西,手感柔和而又绵软。拍了一下,就动了。他把手伸进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拖着拖着他的眼睛就绿了,这位写过血书的战士摔着手就喊,蛇,蛇。大家全惊醒了。醒了之后大家四处寻找,看自己的身边有没有。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梦一样,蛇一条又一条地找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它们一点声响都没有地弯弯曲曲地爬进了石洞了;它们卧在石头的边缘或腹部,你一动石头它冲着你吐信子。它们自信而又沉着,安静地望着这批惊恐不安的年轻人。过了一刻就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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