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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宇飞文集2-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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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高兴我是中国人,对这个民族我充满自豪,不过就我个人而言……
  我只关注人类,斯大林铁板着面孔说,我对个人没有兴趣。
斯大林就这样打断我的话。斯大林紧锁眉头的样子使他更像一个忧郁浪漫派诗人,甚至有点像叶赛宁或夏多布里昂。斯大林说过再见就走出了机舱。太平洋苍莽无垠、碧蓝浩淼里有一种宇宙感伤渲染我、感动我,使我不能承受。海洋就是这种东西,吸引你来,再把绝望劈头盖脸泼给你。太平洋不关心人类的语言,它有它自己的文化局面,波动、传递。东西南北风,东南西北浪,对世界不偏不倚。我手扶栏杆,意识到太平洋的存在是对人类的一种告诫与嘲弄。我坚信地球生命一定起源于海水。大陆生命的出现预示着海洋生命的一次有效剔除。这是大陆的灾难之源。城市无疑是大陆的最后坟墓。人类习惯自掘坟墓,然后,迷醉而优美地跳进去。
 

  
叙事十一
 
  我们就那样在城市里作践自己。城市是人类放逐自我的最后途径。和林康的吵架使我学会了出走。这次婚后冷战持续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间有过短暂间歇,甚至有过初恋的回光返照。林康在这段日子怀上了我的孩子,随后的一切又乱了套了。
  我想我就是在这次冷战中成长起来的。这段落魄的日子导致了我的外遇。是一次丰收。事情发生在下班以后。下班后我漫步在街头,刚领了工资,走在路上信心十足。晚风习习,华灯绚烂,行人也就格外的漂亮动人。完全是改革开放后的城市外景。喝酸奶时我遇到了夏放,她的本名叫王霞芳。夏放只是她的艺名,也就是在舞台上走钢丝时所用的名字。我其实并不爱喝酸奶,我喝酸奶完全是我的一次精神渴望,我希望能得到一次缅怀。这里面有潜台词,日本人的广告说:〃酸奶……又酸又甜;初恋的滋味。〃处在我那样的时刻是容易追忆初恋的。我站在乳白色的立柜前,说,酸奶。
  外遇在这时拉开了序幕。一个姑娘站在斜对面,背影是窈窕淑女。白裙子,黑背心,蘑菇头。小腿有极好的外弧线。因为吮吸需要她的脖子倾得很长。她的脖子让我激动,让我无端地活跃起来。这样的脖子无疑是产生爱情或婚外恋的温柔场所。她转身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还弄出了不少画外音。我是一个极本分的男人,完全料不到自己在这上头会有潜能。她的口红笑起来,眼影部分有了适合于男人进攻的可能性。我说你好。她点点头。好像是老相识了。我们结账后款款漫步,城市夜景妩媚起来,霓虹灯也活蹦乱跳。我开始赞美她的脖子,然后称赞她脖子的上面和下面。由于酸奶的缘故,我的智力开始发酵,喷发出芬芳泡沫,说出了意想不到的美妙警句。她听进去没有我不知道,但我说得开心。我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激情批判金钱、家庭、股票和伦理。在虚幻的激情中我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个伟人。这一回她听得很耐心,低着头,认真地咬左手的食指关节。她的这个动作可爱又可怜,使天下的男人勇气倍增。我们在路灯下的身影时而颀长时而粗短,充盈了深刻的历史精神和不确切的现实状况。后来她说,我有点累了。她说这话时依然咬着食指关节,眼睛里全是优美的委屈。我立住脚,想拥抱她,嘴里却说,你叫什么?夏放,她说,夏天的夏,开放的放。我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名字,不同凡俗,意味隽永。夏放眨巴了眼说,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提议找个地方坐坐,再喝点什么。夏放说,要不呢,就到我那里去,我可是从来不把男人带到我那地方去的。我有点儿不坐怀而乱,愚蠢地笑起来。她说,笑什么嘛。我就说,走。
  我一点都没料到我正在做什么。兴奋得过了头了。男人的第一次外遇至关重要,它的意义等值于婚姻。所谓家花不如野花香,完全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堕落,又无聊又幸福。进了门我情不自禁地夸她的腿。她说:〃当然好看啰,这双腿是走钢丝的嘛。〃为了证实双腿的良好性能,夏放挺直了一条,缓缓举过了头顶。夏放的这个举动对我是一场灾难。她的粉红色内衣点燃了我的夏季。这时音乐响了,是一支箫,有气无力却春意勃发。我的目光生硬了,她恰到好处地两腮含春。虽然铺垫过于仓促,但毕竟是水到渠成。我们胡乱地吻了。
  她经不起吻,松了下去。在夏季的这个晚上我走出了人生的重大步骤。夏放给了我无比新奇的感受,她在床上胆大心细无微不至。她的床上工作充满想像力,体现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良好结合。这个走钢丝的女杂技演员让我体会到了钢丝的危险与刺激。我们一次又一次起死回生,一次又一次有惊无险地跳向彼岸。后来风停了,雨住了,我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满足而又疲惫。夏放伸手摸过手表,看了一眼。她很突然地坐起来,对我说,八点了,你该付账了。我支起上身问,你说什么?夏放没看我,用刚才的平静语调重复说,付账吧,都八点了。
  我坐起来。我心中大片大片的爱情刚枯木逢春就遇上了风暴。我企盼一次外遇,却做了回嫖客。我说你是婊子。她笑起来,说,难听死了。我说你他妈的是个婊子。她说,我六岁走钢丝,十二岁团长把我睡了。走钢丝,和男人睡觉,我就会做这两样事,不过呢,她咬着下唇说,女人谁不想做那个,你刚才说的那个,就婊子吧。
  这个该死的夜混账透顶。我走在夜城市路边,脑子里汹涌起大段的自我独白,我相信第一回做了嫖客后的文人内心都装满了一部巨著,从盘古开天地到改革开放,从中华民族到美利坚合众国。我开始了哲学沉思。我用几个小时审视了自己全部的心灵经历。我为找不到借口而懊丧。于文人而言,深沉状态大部分是堕落找不到借口的伤感状态。霓虹灯依然在搔首弄姿,我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口袋。空了,归来却空空的钱囊。我终于发现我的内心独白远没有那么伟大,没有历史气息与文化构架,只是一种恐惧。人民币贴到婊子的肚皮上去了,回家没法向林康交账。
  大问题依然不在这儿。问题是夏放的身体和她床上的姿态对我产生了巨大诱惑。她那种大胆不要命的细腻波动与呻吟给了我罪恶式的欢愉。罪恶欢愉是一种彻底,人类走向〃原罪〃委实是一种解放。我终于被自己说服了,第二次走向酸奶街头。我知道我不可救药了。〃一〃意味着诱惑,〃二〃则有了规律性堕落。我不是在街上,而是在电器商店里找到了夏放。我走上去,轻声叫她的名字,对她说,我们去工作。她纯情无比地笑起来,甚至有点害羞,像个处女。圣洁与淫荡历来就是优秀女人的拿手好戏。她说,我刚买了盘麦当娜CD。
今天回过头去看,我解释不了当初与夏放的诸种疯狂。肉体被24K情欲所左右,其实很可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嫖,东方的性审美似乎历来如斯。
 

  
叙事十二
 
  在我研究家族史的那段日子,我时常做一种可怕联想,一想起板本六郎与我奶奶,我就想起夏放与我的细节种种。这种联想令人绝望,却又不可遏止。我弄不懂我的心智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心滑行。它使我一不留神就会陷入尴尬境地。板本和陆秋野关于颜筋柳骨王皮赵肉有没有取得文化共识,于我而言并不要紧。我关心的只有一点,板本是何时实现对婉怡的性占领的。我对此耿耿于怀。性占领是一种极其本质的占领,个人或民族的许多大话题都结在这上头。那时候婉怡似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板本则身姿硕健,英气勃发。这为占领与被占领都提供了物质可能。在那样的日子里,有一种东西是极其重要的,即那台手摇式留声机,它是我的家族史上最有史料价值的物什。我在许多作品里提及过这台由爱迪生发明的音乐机器。现在它已经失灵了,放在我的书房里,遍身笼罩了一层历史陈迹,铜质喇叭上生了许多斑驳铜锈,墨绿色,像哑坏了的嗓音。这台留声机当年播放得最多的是梅兰芳博士的唱腔选段。其时梅老板蓄须明志,封了嗓子。他的唱盘自然也就格外引人注目。往年的陆府总是在夏夜唱堂会的,日本人到来后堂会也自然换成了留声机。许多夏夜板本和陆府上的人们一起听梅老板的唱盘,我想这是极其可能的。他们仰望星空,四周蛙声一片,萤火虫的屁股在头上的葡萄架间吃力地闪烁。陆府的不幸这时其实已经开始了。灾难时常选择良辰美景悄然而至。一件重大的事情在这种牧歌式的宁静里滋生了。这一夜人们照例坐着听戏。大伙坐在天井里,堂屋里的蜡烛娇羞如圣女,静静地秉照夏夜。张妈注意到板本、婉怡、客厅里的红蜡烛极其偶然地串在了一条线上。也就是说,在板本与红蜡烛之间,婉怡的青春轮廓被红蜡烛照亮了。她面侧与后颈上的茸毛给了我奶奶一道细腻模糊的勾勒。婉怡动人的剪影唤醒了板本体内最活跃最严重的部分。他马上做出了重要决定。悲剧业已发生。在这个决定里我奶奶婉怡的悲剧命运已不可更替。这样的悲剧既不是宗教信条,也不是哲学体系,只是生命的糟糕流程,或者说是生命里的致命感受。婉怡的不幸印证了中国史里一种最本质的部分,中国史说:灾难的最后不幸总是由女人来承担,真他妈的狗杂种历史。入侵者最无耻的举动也都是风度翩翩的。彬彬有礼的兽行是入侵者最常见的行为规范。第二天是一个下雨的日子。奶奶的灾难笼罩了婉怡少女时代最后一个处女梦。午后日本人的小汽艇靠泊了陆府后院的石码头。上岸的只有一个人,是板本六郎。板本走进客厅和陆秋野说笑了一阵。这时候冲进一队人马。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这一队人马端着长枪把陆府的上下全部赶进了后院。婉怡呆在自己的闺房里,刚要出来,门恰好给推开了。是板本六郎。板本那样靠近并俯视婉怡,婉怡的脸上感受得到灼热粗重的男性鼻息。婉怡的咽喉往下咽了一回,随后下巴慢慢地往下挂。婉怡后退的步伐与板本逼进的步伐刚好同步。婉怡的下巴用力地在动,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婉怡闻到了日本肥皂的芳香气味。退到床边婉怡坐了下去,神经质地握住纱帐,捂在胸前。板本挨着坐下去,揽住她的腰,然后解她上衣上的布质纽扣。婉怡的手僵在那里,双眼惊恐地盯住板本,甚至不会眨巴。婉怡的上衣就那样给脱了,露出了藕色小马夹。板本拽住两边,一发力,丧心病狂的撕裂声在婉怡的内心拉开一道狭长缝隙。婉怡低下头去,看见两只小乳房发出淡蓝惊恐的光。婉怡的脑子里响起了一声沉重闷响,整个身子松塌了,掉了下去。婉怡在晕厥里一直感觉到一条多脚软体昆虫沿着她的身体四处爬动。婉怡最终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撕醒了。她的身体在重压中被一种节奏冲撞得支离破碎。婉怡睁开眼,另一双疯狂的眼睛却贴在她的眼边。婉怡张开嘴巴又一次晕厥过去。
日本人撤走后陆秋野老爷和太太一起冲进前院。天井里弥漫着雨雾。他们看见婉怡的闺门大开着。他们立住脚,互相看了一眼,听不见任何动静。太太试探着走进去,眼里轰地就一下,小姐光裸了身子散乱在床上。小姐的身子松软绝望,散发出冷凝凄艳的将死气息,苍白而又幽蓝。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视而不见地眨巴。太太打了一个踉跄,杀人了,太太说,杀人了。老爷刚要进去,先闻见了一股内分泌与血腥的混杂气味,老爷的手扶住门框,脑子里空了,只看见天井里潮湿的地砖背脊发出骷髅一样的历史反光。陆秋野听见房门轰地一下关死了。太太在这样的时刻可贵地保持了冷静。太太闩好门,走上去给女儿擦换。太太的手触摸到女儿的皮肤。是红木一样的细密阴凉。太太一边忙碌一边说,丫头,你说句话,丫头,你和你娘说句话。婉怡的目光慢慢地掉了过来,和太太对视,唇部动了动,启开一道细小的唇隙。没开口。
 

  
叙事十三
 
  婉怡的沉默预示了她对灾难的承受能力。我们家族的伟大忍耐力源于我奶奶婉怡。上帝只赋予人类两样最重要的东西,一是创造力,二是忍耐力。上帝把它们分别赐给强大民族和弱小民族。在我奶奶那里,需要忍耐的是屈辱,而到了我,最严重的是面临饥饿。
  我在大学二年级开始接触杰克·伦敦。他在一本书里说,〃一块给狗的骨头不是慈善,慈善是当你和狗一样饿时与狗分享的骨头。〃我读这句话时在图书馆的二楼。读完这话我便热泪盈眶。大作家的身上总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悲悯,涵盖了时空,感动人类。因为杰克·伦敦的启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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