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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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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的这一天是王建国自麦力事件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仲秋季节的六点钟已是暮色苍茫,往日里王建国骑车在街头总有惶惶的感觉。今天没有。今天王建国不由自主地吹着口哨,有好长一段路他像身插双翼在飞一样,飞了好一会儿,遇上了红灯,王建国停下车才发现自己吹的是《赤裸裸》,他在办公室从来不唱摇滚,在下班的路上也从来没有唱过,以至于他以为自己记不住现在许多歌的歌词。然而他记得异常清楚——她似乎冷若冰霜,她让你摸不着方向,其实她心里寂寞难当充满欢乐梦想;有一天我们相遇,孤独的心被救起;面对她的疯狂,我不知道高兴还是惊慌;一段尴尬的沉默,我说我要做点什么;她突然抱住我说:啊噢,已经顾不了太多,因为,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再寂寞。
  王建国这才深有感受地觉出,歌是一个多么好的东西啊!他高兴得唱起来了— —假如没有歌他高兴了怎么办?王建国觉得歌的发明者真是大伟大了。尽管王建国清楚地知道自己回家之后还要进行一场艰难的谈话,但他今天还是非常高兴,他不在乎将来的艰难。
  王建国的确不在乎,他是有备而来的。但和女人谈话是多么伤神的事啊!王建国结婚三年得出的经验和教训就是要尽量避免和女人谈话。罗霞没什么大毛病,模样也还俏丽,上了床也还十分地可人。可你就是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不能与她商量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你的心中所想。她永远与你思路不一致,永远与你的逻辑不同,永远与你不在一个语境她还永远觉得她比你聪明,她的话一旦开头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她不知道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动作和眼神也是一种谈话。
  王建国在渗透了桂花香的晚风中看见了自家的窗口,窗口亮着饱含归宿感的暖色灯光。他自然地向它滑过去。暮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让他大吃一惊,假如他突然遇上了一个能与他谈话的女人,比如夏天是个女人,那该怎么办?此时此刻他真不敢说他会怎么办。
  不过他敢肯定自己将会与那个女人约会,谈话,请她共进晚餐,再谈话,然后他们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自然发生的,拥抱是谈话的句号。是那种美好而纯粹的拥抱。他向往能够与他说话的女人。虽然王建国是省委机关的一名处长,但他坚信自己的向往没错,一个男人只有当他结婚之后才懂得自己向往什么样的女人。说话是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夫妻之间干得最多的事情。老天!过去怎么没人教他。
  6
  罗霞正在做饭。她不会烧鱼,鱼的皮肉全粘在锅底了。罗霞把鱼烧成了一锅粥。罗霞说:“我非常抱歉,结婚三年了还不会烧鱼。”
  王建国说:“我会烧就行了,以后鱼留给我回来烧。你不必为这种小事抱歉。”
  罗霞说:“你认为这是小事?”
  王建国当然认为这是小事,即便是鱼粥也一样地吃。他认为说话是大事。
  罗霞说:“小事?你在嘲笑我。随便哪一个丈夫都不会认为结婚三年了的妻子还不会烧鱼是小事。现在你们流行的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意思就是明说了要会做菜。”
  王建国说:“我是我,我不喜欢随波逐流。我的标准和别人的不一样。”
  罗霞说:“把你的标准说来听听好吗?”
  王建国罗霞夫妇俩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王建国一路小心翼翼地埋着伏笔,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告诉妻子他将不去度假村了,他希望一切顺利,祈祷自己的良奸情绪不遭破坏。
  王建国说:“我的标准就是你。”
  罗霞说:“少拍马屁,这里是家,不是机关。”
  王建国说:“真的是你,当然,如果你更善解人意一些,那就尽善尽美了。”
  罗霞是一副很乖的样子,乖样子里带着几分得意,她说:“我当然会更善解人意的,随着阅历的增长。”
  王建国赞许地点点头。前奏暂时告一段落。小两口埋头吃饭。吃完饭,洗罢碗,打开电视机。王建国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说:“嗨,都忘记告诉你了!明天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度假。”
  她该问为什么了,他就告诉她说为了事业。男人应该趁年轻多干点事情。她会问这四天你要干什么?他就概略地告诉她:看看书,写点东西,会会朋友。他不会告诉她太具体的事,以免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抱太大的幻想。一个好男人应该在女人面前展现结果而不是过程。
  可是罗霞根本没问王建国为什么不去,而完全是一副遭了灭顶之灾的样子,绝望得两眼发直。她咬牙切齿他说:“我们单位替我们把房间都订好了!我最好的三个朋友的丈夫都去!大家是因为你去才带了丈夫的。茹梦的丈夫是一个大老板,做飞机生意的亿万富翁,他该有多忙?可人家都给我面子。你倒好,好得很,轻轻一句:我不能去了。
  即刘.便不能去也应该早一点儿说呀!“罗霞扭过脸面对墙壁,踢了一脚,说:” 他妈的这算什么事儿!“
  王建国的思路统统被打乱了。他的话给闷在肚子里,一句都讲不出来。他也想踢点什么或者摔点什么,但他既不愿意效仿罗霞踢墙壁一时也拿不准摔什么东西合适。只得愣愣地坐着。
  电话铃突然响了。铃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两人一对视便立刻掉开自己的眼睛,都看着电话机。起初两人谁也不动,都怕接到的是对方的电话,可当铃声响到接进六十秒的时候,大家又都怕误了自己的重要电话,王建国罗霞不约而同去抢话筒。罗霞更敏捷,她抓住了话筒。她很克制地把声音控制在正常的状态,说:“喂。” 是她的朋友茹梦。罗霞一下子抛掉了伪装。她哭腔哭调他说:“他不能去了。”
  茹梦说:“为什么?”
  罗霞说:“他死了!”
  王建国觉得这种话太恶毒。只有泼妇才说这种话。女人一撒泼,你就远离她。这是一个真理。
  罗霞看到王建国在听她说他死了之后就起身穿衣服,一边穿衣服一边拉开房门走出去。罗霞叫道:“王建国你别走!”等罗霞挂上电话,王建国已经下楼了。罗霞奔到阳台上,看见王建国在马路的人行道上缓缓踱步,走过来走过去。王建国并没有狂奔,也没有离家出走的迹象。这下罗霞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远距离的僵持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王建国仿佛在散步。罗霞一直趴在阳台上。王建国想念着那位并不存在的能够与他谈话的女人,他沉浸在一种空洞的深刻的想念之中,护路树的暗影,流萤般的车灯都是这种想念的最好伴侣,时间对他已无意义。着急的是罗霞,如果她在阳台上这么趴一夜,明天必定眼红脸肿,难以见人,还度什么假?男人他妈的大自私了!早知道如此,根本就不该结婚。在今天这时代,没有结婚的二十五岁的小姐青春正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前程似锦。但现在,一切悔之晚矣,你总不能因为他不愿意跟你去玩而离婚。罗霞束手无策。最后,罗霞只好打电话向茹梦求助。茹梦说:“罗霞你太不冷静了,你至少要问他一个为什么。”
  罗霞说:“一个上下班极有规律的机关干部,能为什么?不愿意陪老婆罢了。”
  茹梦说:“你太小看男人了。你将来会吃亏的。”
  罗霞说:“咱们现在暂且不管将来,眼前怎么办?我可不愿意对他说软话。”
  茹梦说:“你不用说话,你下楼去,披一件外套在他的肩上就行了。这叫以柔克刚。”
  罗霞叹了一口气,说:“茹梦你真是柔得可以了。要是我有你这么有钱,我是绝对不会服男人的软的。”
  茹梦说:“要是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有钱了。”
  不过对罗霞最有说眼力的,还是因为茹梦的丈夫也临时电话通知茹梦说不能陪她去度假了。
  罗霞拿过一件王建国的外套,下了楼。
  罗霞站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后面,等王建国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把外套扔在了他身上。王建国说:“谢谢。”罗霞说:“不用。”两人自然就肩并肩地向前走去。
  罗霞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王建国说:“当然。”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兴趣。人与人之间,一句普通的话,来得是不是时候实在是太重要了。缘分藏在哪里?藏在语言里。
  王建国说:“也没有什么太具体的原因,只是想利用这四天时间看点书。三十的人了,不是孩子了。”
  罗霞说:“男人三十当然不再是孩子了,不过这和度假好像没有什么关系。许多时间都可以看书,但许多时间是不可能度假的。”
  王建国说:“是的。”
  王建国再也无话。默默地走路。
  罗霞说:“其实我不想吵架。”
  王建国说:“是的。”
  又走了几分钟,罗霞说:“你还想散步吗?你还想的话你散,我要回家了。我明天还要早起。”
  王建国点了点头。罗霞便头也不回地回家了。她进门之后反手将门狠狠地一摔,忿忿道:“他妈的德性!”
  王建国在外面走到后来感觉累了,也有点饿,他便到路边的大排档坐下,要了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爆鸭杂。王建国本来只打算吃一份砂锅牛肉米粉的。大排档的摊主是一个很会做生意的少妇。王建国在路边只把眼睛往排档上一扫,少妇就迎了上来,热情万分他说:“秋夜夜寒,喝点酒,吃点热菜,忘掉烦恼好睡觉,怎么样?我冒昧了!”
  这少妇浓妆,瘦脸,额前的头发吹了个僵硬的坡度,衣服花里胡哨,沾满油迹。王建国最初一看很不入眼,可把她这句话一听,不入眼的地方顿时可以忽略不计了。除了砂锅牛肉米粉之外,王建国欣然接受了少妇的建议,那就喝点酒吧。
  凌晨一点,王建国回到家里。
  王建国轻手轻脚地用钥匙打开家门,没有开灯。可是,当他从卫生间洗漱了出来,房间里的灯亮了。罗霞没有睡,端端正正坐在床上。王建国颇感意外,罗霞却向他启齿一笑。王建国说:“你怎么还不睡呢?”
  罗霞温柔他说:“等你。”
  王建国有点接受不了这种戏剧性的变化,他背过身子去脱衣服,装作没听见。
  罗霞说:“一个叫何顺卿的香港老板来电话了。说他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从香港到武汉,大约一个小时五十分钟。他还说他因为生意上的事,临时改变了日程,请你替他事先在饭店订一个房间,还请你去机场接他。他说他一下飞机就要与你谈生意,希望你有所准备。”
  王建国说:“好的。知道了。”
  罗霞说:“还生人家的气呀?对不起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王建国说:“行了行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罗霞用手做了个OK。 待王建国关了灯,一钻进被窝才发现罗霞完全赤裸。罗霞像跳摇滚一样扭进王建国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说:“夏天也来过一个电话,叮嘱你节后上班一定把稿子带上他派人来取。”罗霞撒起娇来,使劲胳肢王建国, “你这个坏家伙!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是你的谁?你还不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的丈夫要和香港老板谈生意了!我的丈夫是大作家了!”罗霞在王建国身上百般地扭着,热切他说:“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你说嘛。”
  王建国已经含含糊糊他说不出话来。罗霞说:“今天我要好好犒劳你,让你如仙如死;四天之后我回来,再为你实行一条龙服务:好烟好酒好菜,裸女伴洗澡,全身按摩,通宵陪睡。”
  王建国当然乐意享受女人的殷勤,但他更明白女人对他的期望。罗霞的期望值恐怕太高了,王建国本来想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的。可是罗霞什么都知道了。他只有背水一战了。他只能干好不能干坏。他被架起来了。
  7
  翌日清晨,罗霞早早起了床,出去采购回丰盛的早点,还动手煎了鸡蛋。两口子吃早点的时候,罗霞反复征询王建国的意见:“你真的不需要我留下来帮你?”
  王建国说:“真的不需要。”
  罗霞说:“替你招待客人或者替你抄稿?”
  王建国说:“真的不需要。谢谢你。”
  罗霞柔情蜜意他说:“好吧。我听你的。”
  分手之前,罗霞扑上来亲了王建国,两人拥抱告别,互致祝愿。完全就像物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夫妻一样注重感情生活。
  罗霞单位的车来了,王建国替妻子拎着旅行箱下楼。秋风掀动他们的衣襟,一片黄叶飘然而下,围绕他们婉蜒起舞;天空湛蓝,阳光很好,罗霞漂亮,王建国潇洒,妻子的黑发拂动在丈夫宽阔的肩头。从表面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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