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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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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辣作为拆迁户著进了生活小区的三室一厅单元房。王贤良在另外一个生活小区要了一室一厅。
搬家的时候辣辣看见了从前粮店的老李。她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老李从一辆白色小轿车出来;看是哪儿堵了交通。 一个大正面看得清清楚楚;李启孝丝毫没变;似乎还年轻了; 穿了西装很像电视里面的归国华侨。
辣辣将头探出窗外;叫了声:〃老李。〃她想不趁这个机会告诉他双胞胎是他的;日后还去哪儿找他?她怕说不定哪天突然归西;这笔债不就永远欠下了。
李启孝四处寻找叫他的人;辣辣用劲拍着车门;说:〃嗨嗨!〃
李启孝显然认不出辣辣了。他用干部那种矜持而礼貌的目光在辣辣脸上停留了片刻就钻进了小轿车;双方的车都开动了;辣辣说:〃停车!我要还那人的米袋子。〃咬金的朋友笑起来:〃胖姆妈;人家小车嗤溜一声就不见了。以后还吧。〃
老李的米袋子是在搬家中清理出来的。咬金准备扔掉;辣辣抢过来放进了筐子里。她认为应该还人家;人家是送米而不是送米袋子。
后来辣辣让四清去粮食局打听李启孝;局里说没有这个人。辣辣嘟哝着说等下次吧。
住了新房子以后;咬金从武汉接回了得屋;据病历称:青春幻想性精神病患者王得屋痊愈出院。但得屋一蹋上公寓的楼梯就神色不对;说:〃是天安门城楼吧?〃
〃不;是我们的家!〃辣辣用力挽住了大儿子的胳膊。
得屋激动地说:〃我们要见毛主席!〃
辣辣将儿子推进家;反锁上房门。摇晃着三十四岁儿子的头。〃你醒醒!醒醒!〃
得屋怔了半天;似乎清醒了一些;迟迟疑疑地问:〃爸爸死了;对吧?〃
辣辣高兴地鼓励得屋:〃说得对!记性不错!你爸爸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死了。〃
得屋正常的程度就是不再要见毛主席和暴露生殖器;但日常生活不会自理;或不吃饭或吃个不停;拉了屎也不揩屁股。辣辣打消了给得屋娶媳妇的念头。〃跟着我算了。〃她向咬金和四清谈对得屋的打算:〃权当他是我养的一只狗;我死就让他跟我去;一天也不会拖累你们; 尽管放心。〃
和社会上所有家庭一样;各自都施展各自的能耐让自己家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 辣辣也拥有了冰箱;彩电之类的家用电器;当然不是靠辣辣挣的;社员死后她就不卖血了。
咬金为母亲安置了一个较为现代化的舒适环境。他是最早留职停薪闯社会的那批有识之士。他无数次来往于广州深圳和武汉之间;什么生意都做;只要能赚钱。其间自然免不了上当吃亏;拘留所也进了二三次。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没让母亲知道;他送到母亲面前的只有大把大把的钱。
咬金始终都想成为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想起十一岁那个秋季的夜晚;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辣辣却经常把咬金叫成〃社员〃。
咬金不屈不挠地同母亲暗中较着劲;他为她买家用电器;买好烟好酒;买新款服装。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感动母亲的。
自承包了沔水镇最大的国际娱乐中心以来;咬金不再频频外出;他既做经理又当歌星;剩余时间陪母亲看录相;辣辣只喜欢台湾言情片。
通过言情片的默化潜移作用;辣辣似乎意识到自己太偏爱社员而忽略了咬金。
正在这关键时刻;咬金和蒋绣金的关系暴露了。蒋绣金的女儿青青和年轻时的蒋绣金生得一模一样;她已和咬金订了百年之好。有天晚上蒋绣金突然中风;青青不顾一切来叫咬金去救人。辣辣勃然大怒;恶毒地揶揄咬金:〃别和你同父异母妹妹生下一个白痴来。〃
王贤良独自一人住了三年;选择五月初端午节那天下午跳襄河自杀了。因为又追查他是〃三种人〃;他实在厌烦了无休止的不信任的谈话。他在当年抢救辣辣的矶头上跳的水; 当时周围还有人;他高声叫道:〃我一生清白正直啊!〃他借用屈原投江的典故明了自己的志。 因为他临死前还从容镇定地说了一句话;周围的人以为他是疯子。待到觉出不对劲;尸体都摸不着了。
咬金出钱请人用滚钩在下游三十里处捞到了叔叔的尸体。辣辣亲手给小叔子穿上了毛料做的新衣服;哭了一场;隆重地火化了。进行焚烧前;辣辣违背了小叔子毕生的唯物主义信仰;将用布扎成的刘志芳小假人揣进了死者怀里。
〃不管阳间阴间;〃辣辣认为;〃总得让他成个家。〃
21
辣辣死于一九八九年夏天。
四清是置她于死地的直接因素。从小到大;从读书到高考落选到进工厂工作;四清都是个波澜不惊的人。平时不过爱看些》之类的杂志。别的孩子都不谈了;辣辣认定四清会顺利地娶妻生子;让她好生做几日奶奶的。
平日四清极有规律;钟点一样上下班。几天忽然不回家;辣辣就慌了。央咬金去找弟弟。咬金还说不要紧;这么大男孩还不兴在外面玩玩?结果一找吓了一大跳;全沔水镇就没见这个人。
又是几日过去。那是傍晚时分;电视里播放新闻联播;忽然四清在屏幕上出现了。虽然镜头就片刻晃了过去;却也足以让人认出四清。咬金两拳相击;说:〃好了。找到了。四清在北京。〃
辣辣愣说兴许眼睛花了。直坐着等沔水镇电视台的新闻重播;又实实在在看了一遍。
〃这小狗日的!怎么去了北京?〃辣辣问咬金。
咬金耸耸肩。说:〃别管他了。〃
〃怎么不管;他虚岁二十五了;该结婚的人了。到北京干什么?〃
辣辣固执地要咬金去找回四清;咬金不干;说人海茫茫;哪儿去找?别土儿巴叽以为北京也是沔水镇。
四清出走半个月后;辣辣去找了灵姑。灵姑还住沔水镇一中后面;老朽得不成人形了。 但生意兴隆得不得了;差不多是公开开业;五湖四海的人都寻到了这儿。一次五块钱;老太婆凭这本事盖了五栋三层楼的楼房;儿女一人一栋。
辣辣的目的是查查四清是否在阴间;一说起话来;灵姑居然还记得辣辣。说:〃你丈夫是好义茶楼蹋了丧命的不是?你还有个儿子是强奸妇女挨了枪子儿不是?〃
后来;灵姑只收了辣辣的半费。辣辣有钱;灵姑不要;说沔水镇老街坊一律半价。
从灵姑那儿回来;辣辣就倒下了。长年卖血严重地损害了她的肌体。虚胖浮肿使她难以步行。极度的贫血使她每个重要器官的功能都衰竭了。
辣辣在死之前支开了咬金。等咬金办完事赶回来辣辣已经穿好考究的寿衣躺在床上; 脚上蹬着一双时髦的浅口高跟皮鞋;皮鞋擦得黑亮;辣辣四肢正在变凉;眼睛却极不甘心地睁着;仿佛有话要说。咬金连忙找人请来了姐姐艳春和老朱头。只有老朱头听清了辣辣的话。
他说:〃她要你们找回四清和冬儿。〃
辣辣听了老朱头的话;咯儿一声打个声音很怪的呃;双目一闭;咽了气。
大家忙着辣辣的后事;艳春的儿子发现了得屋的尸体;得屋在自己床上;蚊帐垂着。 辣辣给得屋服了超大剂量的安眠药;也换了一身新衣服。
有些没经科学证实的怪事并不是人类的臆想;它是事实。就在辣辣一息尚存叨念着冬儿的时候;远在北京的冬儿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满头大汗坐起来;说:〃我妈死了!〃她丈夫开了灯;说:〃你不是孤儿吗?〃
〃不是!〃冬儿说。
冬儿害怕吵醒了儿子;她到隔壁房间看了儿子;踏着地毯无声地回到卧室。
丈夫已为她冲了一杯咖啡。她啜着咖啡;在空调机轻微的嗡嗡声中给丈夫讲起她真实的家世。她是在做了母亲之后开始体谅自己母亲的;她一直等待自己战胜自己的自尊心; 然后带儿子回去看望妈妈。
辣辣就在冬儿饱含泪水的回忆中闭上了双眼。这年她五十五岁。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汉口常码头二村
凝眸
1
每当太阳升起来照亮泼皮河的时候,萃英女子学校的朝会便开始了。全校一百多名女学生身着萃英校服——白衣黑裙,队列齐整,挺胸昂首,在年轻女教师柳真清的带领下奋力高唱朝会歌。
歌词是:
朝阳东升,像我们的生命,
活泼泼地是我们的心灵。
有师作我指导,有友与我乐群,
大家努力,锻炼身心。
朝会歌是由校长黄瑞仪亲自选定的。柳真清是黄瑞仪的女儿。女儿曾竭力说服母亲改用《妇女解放歌》。黄瑞仪淡然一笑,谢绝了。女学生进行队列训练时正常的挺胸部翘屁股曾激起全沔水镇前清遗老的愤怒声讨,黄瑞仪并不据理力争,而是送出了十几幅元人字画平息风波。柳真清真不敢想象母亲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时候曾是孙中山先生狂热的追随者。
尽管柳真清不满意朝会歌,她还是尽职尽责每日领唱,就如同她不满意萃英女子学校,却日复一日地为它工作;不满意母亲,却顺从着敬重着她;不满意那个在省财政厅做事的程树光,却还在准备嫁给他一样。不嫁给他嫁给谁?柳真清都25岁了。老姑娘了。而程树光出身富贵,仪表堂堂,对柳真清无比倾慕。柳真清和中国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即使在那乱世出英雄的时代,也还不如一个童养媳有革命精神。她的眼睛看进去的是上下几千年中国文明史,流露出来的是不满,犹豫和怯弱。所以,这一天朝会结束后,柳真清向母亲挥了挥手绢就轻松自在地走出校园。谁都没想到柳真清从此踏上了她人生的巨大变故之中。
2
这一天是事先约定了和文涛一块儿去胡裁缝家做衣服的。文涛是柳真清从开蒙学堂到女子师范的同窗好友,也是沔水镇柳家的姑娘,算起来与柳真清是五服之外的表姐妹。四年前,文涛毕业后一天没耽搁地嫁了人,做了少奶奶。丈夫吴梓是沔水镇人,在广州安福军舰上做大副。文涛新婚时在广州住了三个月,吃住都不习惯,语言又不通,就让吴梓送自己回了沔水镇,过起了我们现代人所谓的两地分居生活。这么一来,文涛和柳真清又续上了往日的同窗之谊。
柳真清安安详详走在沔水镇的大街上,和煦的春风和时不时掠过耳畔的燕子使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含上了一丝笑意。突然,饶丑货拉了她一把。
“小姐!”饶丑货很严重地说:“小姐快回去!”
饶丑货是萃英女子学校的厨子。拿手好菜是沔阳三蒸。那时候虽说已是经过了大革命的二十年代末期,许多被剥削压迫的人觉悟还是不高,饶丑货就是这样一个人。黄瑞仪亲自去镇东破庙里问他愿意不愿意给萃英女子学校做饭并住在学校守夜?饶丑货感动得翻身就跪下叩头,拎着破行李卷儿跟在黄瑞仪身后,一边走一边赌咒发誓不要工钱。饶丑货不仅不要工钱,还以给黄校长做仆人为荣,经常忠实得像条狗。这天他买菜时遇上了白极会来铲平苏维埃政府,自己摔破了膝盖还奔过来劝阻柳小姐。
柳真清说:“你的膝盖谁打的?”
“没谁。”饶丑货说:“逃命时跌跤跌的。”
柳真清笑了。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慌张。什么都不想一想。白极会是宗教团体,人家会长方焕是沔水镇的名人,据说他一家老少都吃斋念佛,还杀人不成?”
饶丑货说:“小姐,我是沔水镇的厨子,难道不知道方焕全家吃斋?能吃斋就能开斋,昨日就杀了泼皮乡苏维埃的十七个人,今日道袍上还沾着血哩。”
柳真清无比惊讶。说:“我要去看一下。”
“小姐!”饶丑货又想拉柳真清的衣服,柳真清闪开了。街上行人望着笑,柳真清红了脸,使出小姐脾气,说:“你别碰我。你快回去做你的事。我这么大个人,还不知道道理不成?”
饶丑货只好走掉。柳真清又在后头加上了一句:“别告诉母亲,免得她瞎担心。”
柳真清离开大街,拐进了油榨路。
在说了无数声“对不起”和“借光”之后,柳真清挤进了围观者的最里层,看见了传奇人物方焕。
方焕身穿青色道袍,手执佛尘,面对檀香袅袅的佛坛,闭目默念着什么。他身后的五百名会员一律青色短衣,斜披白符带,头戴白色礼帽,打着绑腿,手持长矛大刀,也都闭目默念。一条长街只听得一片窸窣声。从人们的小声议论中,柳真清得知方焕这是在镇上设立总坛。只见方焕轻轻挥动了一下拂尘,竟有国民党镇政府的治安警察端枪守护着一只木牌进场,木牌上写的是:湖北阐教坎门金钟罩白极会。
柳真清对宗教兴趣不是很大,加上惦念着文涛在家等她,就准备离开。但人群忽地骚动起来,尖叫和着一声声呐喊响彻天空。柳真清被人冲撞着,推攘着。终于人群散尽。柳真清看见了可怕的一幕:白极会追砍着苏维埃政府的工作人员,街上已经横陈着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苏维埃的牌子踩在方焕脚下,他仿佛没有看见眼前的屠杀,自顾自捋着胡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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