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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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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蠢 话,您不生我的气吧,是不是?”在这种时刻,我感到一种谜样的惊讶:我 这个人除了真挚的同情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分赠给别人,竟然对别人拥 有这么大的力量。
然而,每一种新的认识都可以使年轻人精神振奋,只要一旦受到某种感
情的鼓舞,他就可以从中取之不尽,这正是青春的意义。我一旦发现,我的 这种同情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使我自己兴致勃勃地振奋起来,也能够 越过我自己对别人发生抚慰的作用。于是在我身上开始发生一种奇怪的变 化:自从我心里第一次意识到同情的这种新的能力,我觉得,仿佛有一种毒 素侵入我的血液,使我的血液变得更加温暖,鲜红,流得更加迅猛有力。猛 的一下子,我不能再理解那种麻木呆滞的状况了,迄今为止,我一直这样吊 儿郎当地在这种麻木呆滞的状况中苟且偷生,犹如生活在一层灰蒙蒙、死沉 沉的暮蔼之中。从前我熟视无睹的成百件事情,现在都开始使我激动,使我 动心。仿佛匆匆一瞥别人的痛苦,我的心里便睁开了一只更加目光犀利、善 解人意的眼睛,我到处都看见各式各样使我沉思,使我兴奋,使我受到震撼 的事情。我们整个世界,一条条街道,一个个房间,都充满了看得见摸得着 的命运,并且直到最深的底层都充斥着火烧般的苦难。所以如今我每天都一 刻不停地神情专注,精神紧张。譬如在练骑新马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突然之 间不再像从前那样用全身的力气朝一匹犟头倔脑的马儿的屁股上狠抽一鞭,
因为我内疚地感觉到由我引起的痛苦,鞭痕在我自己的皮肤上灼人地作痛。 还有一次我们火爆性子的骑兵上尉因一个轻骑兵没有把马鞍装好,就一拳朝 那可怜的小俄罗斯小伙子的脸上打去,我的手指头不由自主地一阵痉挛,紧 握起来。那小伙子立正站着,两手贴着裤缝,旁边围着其余的士兵,有的干 瞪眼,有的傻笑,而我,我一个人却看见,这迟钝的小伙子因羞惭而低垂的 眼帘上,睫毛湿润了。我突然之间再也受下了我们军官食堂里对那些行动不 甚机灵、举止相当笨拙的伙伴们说的笑话;自从我在这个无援无力的姑娘身 上体会到了弱者的痛苦,每一种残暴行为都激起我的仇恨,每一种无援状况 都引起我的同情。自从偶然的机遇把这滴炽热的同情点进我的眼睛,过去我 一直视而不见的无数小事,现在我都注意到了。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简单的 事情,但是每件事都使我感到紧张和震撼。譬如说,我注意到,那个卖烟卷 的老太太,我总是在她那儿买烟卷的,她总要把人家给她的钞票放到那副磨 得挺圆的眼镜跟前去看,凑得很近,我立刻心里一动,怀疑她可能得了白内 障。明天我要小心翼翼地盘问她一番,说不定也请求团里的军医哥尔特鲍姆 给她检查一下。另外我发现,最近一个时期,志愿兵都明显地不理睬那个红 头发的小个子 K,我想起来了,报上登着,他叔叔因为贪赃在法被关进监狱,
(这可怜的小伙子,他又有什么罪过?)我在吃饭的时候故意坐到他身边去, 和他长谈了一次。我从他感激的目光里感觉到,他明白,我这样做,只是为 了向别人表示,他们对待他是多么不公平,多么卑劣。还有一次,我为我排 里的一个士兵求情,要不然,上校会毫不留情地罚他干四小时苦役的。我每 天做的新试验总是使我享受到这种突然从我心里油然而生的乐趣。我对自己 说:从现在起,尽你所能,帮助每一个人!再也不许无精打采,再也不许麻 木不仁!献身的同时,自己也会升华,把自己和别人的命运结合起来,通过 同情去理解并且经受别人的痛苦,自己也会内心丰富。我的心对自己的现状 惊讶不止,因为感激这个生病的姑娘而颤抖不已。我无意之中伤害了她,而 她却通过自己的苦难把同情这种使人积极行善的魔术教给了我!
八
然而不久我就从这种浪漫主义的感情中清醒过来,而且是最彻底地清醒 过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下午我们在一起玩多米诺牌戏,然后又聊了很久, 大家谈得如此投机,谁也没有注意到究意几点钟了。最后,到十一点半的时 候,我看了一下表,不觉大吃一惊,便匆匆忙忙地起身告辞。可是那位父亲 送我到前厅去的时候,我们已经听见屋外狂风怒吼,好像有千万头公牛在那 儿哞哞乱叫。一场名副其实的倾盆大雨倾泻在屋檐上。开克斯法尔伐安慰我: “我派车送您进城。”我推辞说:这完全没有必要。一想到司机单单因为我 的缘故十一点半还得再把衣服穿起来,把已经开进车库的汽车开出来,我就 觉得很不是滋味(对别人的体贴和关心在我身上完全是新的感情,我是在这 几个星期里刚学会的)。可是,在这样的鬼天气,坐在一辆座位柔软、弹簧 很好的小轿车里,舒舒服服地飞快地驰回家去,用不着穿着一双薄薄的漆皮 轻便长靴,浑身湿透,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遍地泥泞的公路上跋涉半个小时, 这还是相当诱人的,所以最后我让步了。老人不由分说,坚持冒雨送我到车 边,给我围上毯子。司机发动引擎,霎时间,我就冒着狂风暴雨,风驰电掣 地乘车回家。
汽车轻捷无声地向前滑动,坐在里面非常舒服,十分惬意。可是,正当
我们像魔术一样朝营房飞速驰去的时候,我敲敲窗玻璃,要司机在市政厅广 场上就把车停下。因为最好还是不要乘坐开克斯法尔伐的时髦轿车开进军营 里去!我知道,如果一个小小的少尉像个大公爵似的坐着一辆富丽堂皇的轿 车神气活现地开到楼前,让一名身穿号衣的司机侍候着走下车来,影响不好。 这样大的派头我们这儿戴金领章的老爷们可是不爱看的。除此之外,我的本 能早就劝我,我的这两个世界尽可能少搅和在一起:一方面是城外的豪华奢 侈,我在那儿得其所哉,独立无羁,受人娇惯;另一方面是我的军营世界, 我在这里得低声下气,我不过是一个可怜虫。要是这个月是三十天而不是三 十一天,就大大减轻了我的负担。我的这一自我无意之中并不怎么想知道另 一个自我。我有时候也分辨不清究竟谁是真正的托尼·霍夫米勒,是在军营 里值勤的那一个还是在开克斯法尔伐家的那一个,是城外的那一个还是城里 的那一个。
司机按照我的愿望在市政厅广场上停车,离军营两条马路。我下了车,
把衣领高高竖起,打算快步越过这宽阔的广场。可是正在这时暴风雨变得加 倍地狂暴,狂风挟着暴雨向我劈头盖脑地袭来。所以宁可在一所屋子的门洞 里等上凡分钟,不忙跑过两个小巷赶到军营里去。那个咖啡馆说不定还没关 门,我可以在那里安安稳稳地坐到老天爷把他最大的喷水壶倒光为止。距离 咖啡馆不过隔着六幢房子,瞧,在那模模糊糊的玻璃窗后面还闪烁着昏黄的 煤气灯光。我的伙伴们还都坐在他们的老位置上。这可是恢复老交情的绝妙 机会,因为我早就该在他们当中露露面了。昨天,前天,整整这一个星期加 上上个星期我都没上咖啡馆。他们其实完全有充分的理由生我的气。我既然 已经对朋友不忠了,那么至少在礼节上要过得去。
我开门进去。咖啡馆的前半部分为了节省的缘故已经熄灯,摊开的报纸 乱七八糟地放在桌上。账房欧根正在清点当天的营业收入。可是我看见后面 玩纸牌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光,还有发亮的军装钮扣在闪光。一点不错,这几 个玩塔洛克的老搭当还坐在那里,约茨西中尉、费伦茨少尉和团队军医哥尔
特鲍姆。显然他们已经玩完了他们那局纸牌,只是因为懒得起来,还瞌睡蒙 眺歪七竖八地斜靠着坐在那里。这种咖啡馆的懒劲我是十分熟悉的。我的出 现打断了他们那百无聊赖的昏昏欲睡的状态,对于他们不啻是真正上天的赠 礼。
“喂,托尼来了,”费伦茨向另外两个大声通报;团队军医随即漫声吟 诵一句:“阁下光临,蓬荜增辉,”我们老嘲笑这位军医害了慢性引经据典 腹泻症。六只睡眼惺忪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满含笑意直盯着我:“不胜荣 幸!不胜荣幸!”
他们的快乐也感染了我。我心里暗想,他们的确是好样的。这段时间我 没打招呼也未作解释就悄悄溜走了,他们竟然一点也不生我的气。
侍者睡眼惺忪地拖着脚步走来,我要了一杯黑咖啡,把椅子挪挪正,说 道:“怎么样,有什么新闻?”我们每次坐在一起,必然用这句活做开场白。 费伦茨把他的大宽脸拉得更宽,两只忽悠忽悠直闪的眼睛几乎消失在像
红苹果一样的面颊肉里。他的嘴慢吞吞地像面团拉开似地张开。 “要说新闻么,那么最新的新闻便是阁下这位贵人又一次仁慈地光临咱
们这个陋室。” 团队军医把身子往后一靠,用凯因茨①的声调开口说道:“马哈德,这位
大地之神——最后一次降临尘寰,化身为凡人中的一员,以便体验其欢乐和
痛苦。” 他们二个饶有兴味地瞅着我,我心里立刻不自在起来。我暗自寻思,最
好趁他们还没有开口盘问我,为什么这些天我老不在这里,我今天又是从哪
儿来,我现在赶快自己先开口。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搭上话碴,费伦茨已经怪 里怪气地眨眨眼,碰碰约茨西。
“您瞧瞧,”说着,他指指桌子底下,“怎么样,你有什么说的?这样
的鬼天气他竟然穿漆皮轻便长靴和漂亮制服!是啊,托尼可真有两下子,他 真会拣高枝啊!听说城外那个老讨债鬼那儿日子过得阔气极了!药房老板说, 每天晚上都是五道菜,鱼子酱,阉鸡,货真价实的波尔斯名酒,精美绝伦的 雪茄烟——跟咱们红狮饭馆的猪狗食可有天渊之别啊!是啊,这个托尼,我 们大家都把他小瞧了,这小子可是个机灵鬼啊。”
约茨西马上帮腔:“可就是在讲咱们哥们义气方面,他差点事。可不是
吗,我亲爱的托尼,你满可以对你城外那个老头这么说:‘嘿,老爷子,我 在军营里有几个好伙伴,都是些体体面面的正派人,不是拿着刀子狼吞虎咽 的粗坯,我请他们来一次让你看看。’可你没这么干,却暗自寻思:让他们 去喝那酸不拉几的皮尔森啤酒吧,让那乏味的土豆烧牛肉把他们的喉咙辣得 冒烟吧!可不是吗,这叫做满够义气,这话我可非说不可!尽顾自己,一点 也不想到别人!怎么样——你至少给我带根粗雪茄来了吧,那么今天就饶了 你吧。”
他们哈哈大笑,三个人都咂起嘴来。可是我突然间血往上涌,从颈脖一 直升到耳根。因为,真见鬼,这该死的约茨西从什么地方猜出来,开克斯法 尔伐——他每次都这样干——在前厅和我道别时的确把他吸的那种精美雪茄 塞一根给我?莫非这根雪茄从我上装前胸的两粒钮扣中间露了出来?但愿这 帮小子什么也没注意到才好!我在窘困之中,勉强自己哈哈大笑。
① 约瑟夫·凯因茨(1858—1910),维也纳宫廷剧院的著名演员。
“当然一—一支粗雪前!再便宜一点你是不干的!我想,一支三等烟卷 你也会接受吧,”说着,我伸手把烟盒递给他。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手一 抽搐。因为前天是我二十五岁生日,两个姑娘不晓得怎么搞的,探听到了这 件事情。晚餐的时候,我从盘子里拿起我的餐巾,觉得里面包着沉甸甸的一 样东西:原来是一个烟盒,这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可是费伦茨已经瞅见了这 个新烟盒——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即便是鸡毛蒜皮一样的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一桩。
“喂,这是什么?”他咕噜了一句;“一件新的装备!”他二话不说, 干脆从我手里把烟盒拿过去,摸一会儿,瞧一会儿,最后放在手掌心里掂掂 分量。“嘿,我觉得,”他扭过头去对团队军医说道,“这居然是真金的呢。 给,你拿去好好瞧瞧——听说令尊大人就是干这行的,那你多少也懂点行 吧。”
团队军医哥尔特鲍姆确实是德罗霍比茨地方一位金匠的儿于,他把夹鼻 眼镜架在有点肉乎乎的鼻子上,取过烟盒,掂掂分量,左右上下仔细看了半 天,很在行地用指关节敲敲它:
“真的,”他终于作出论断。“这是真金的,刻了花,而且沉得要命。 用这些金子满可以给全团装上金牙。价值在七百到八百克朗之间。”
这一判决使我自己大为惊讶,我的确只把它当作镀金的呢。军医说完把
烟盒又传给约茨西,约茨西接住的时候,神气比另外两人要恭敬得多。(啊, 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对一切珍贵的东西怀着多么大的敬意啊!)他来回看了 半天,照了又照,摸了又摸,最后一摁红宝石打开烟盒,不觉傻了眼:
“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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