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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2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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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笛鸣,竟让从来不知何谓恐惧的金文茜一惊,客轮在金文茜绝对不会有所结果的较劲、犹豫、权衡中,起程了。起程的客轮,为金文茜的彷徨、犹豫作了交割,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像她的一些歉疚,也被那不得不按时启程的客轮,一并载走了。
轮船的影子,又的确在金文茜的期待中,渐渐消失在海的远方。良久,又传来一声模糊的鸣笛,那该是最后的告别。
金文茜抿了抿嘴,像是对自己的鼓励,又像是认可了这个告别。
一个告别——不是与金文萱的,而是与一个夙愿。
什么夙愿?金文茜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老天“总是”让她们遭遇同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今生今世,金文茜“再”也不会将她的意中人拱手相让给妹妹了。
怎么会“总是”;
又为什么是“再”?
难道她们前世就是姐妹,并为同一个男人较量过,最后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意中人,拱手相让给了金文萱?
真是无稽!
尽管无稽,一旦金文茜与金文萱在什么问题上撞车,“再”和“总是”这一类具有历史资质的字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跳将出来。
金文萱不大像他们这个从荒山野岭深处走出的民族,完全没有他们这个民族的刚烈狂野,可经常会有让金文茜“出生入死”的事情发生,然后金文萱不明就里地眨巴、眨巴眼睛,算是交待。
好比那年秋天,树上的枣子结得真好,孩子们、丫头们看着眼馋,经常让当差的拿根竹竿给他们打枣,大家便仰着脑袋、张着嘴巴等在树下。金文萱不甘与他人等抢,便从地上拣起一颗石子自己动手。尽管这颗石子,一颗枣也没有打下,却穿过玻璃窗,打在了她的眼睛上。
从不弄枪舞棍、弱不禁风的金文萱,又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却扔出这样一颗犹如长了眼睛的石子,直捣她的眼睛,怪还怪在这颗石子穿窗之后锐利不减,几乎让她眼睛失明。
面对母亲的埋怨,金文萱反倒委屈地说出一句具有历史资质的话:“哪里比得了砍头。”
话虽可以这么说,可毕竟风马牛不相及。
难道她砍过金文萱的头,而今金文萱是一报还一报?
为什么她们总是在许多重大事情上撞车?总是让她们处在不是你、就是我的抉择中。
平时金文萱说话声音小得像只蚊子;祭祖的时候究竟先跪哪条腿也拿不定主意……那一次某王府前来相亲,哪儿、哪儿也找不着金文萱,事后才知道她躲到热河一个远亲家里去了,而母亲已和对方有了约定,又是一位得罪不起的王爷公子,无奈之下母亲只得让金文茜顶替,反正她们是孪生姐妹,外人分不出所以。
不要说王爷的公子,就是与皇上相亲,金文茜也不肯了,她再也不愿意当皇后了。
什么“再也不愿当皇后了”,难道她有过当皇后的难言之隐吗?
所幸金文茜会装疯卖傻,不动声色地移动两个瞳仁,将它们送进鼻梁,马上成了一个斗鸡眼。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无法制止,只得任凭金文茜胡闹下去。不过这一来,对方即刻就将她、实际上是金文萱,排除在了准新娘的候选人之外。
事后,母亲教训她说:“一个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礼数,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这样胡闹。”
“您怎么不想想,你和三妹是不是比我更胡闹,居然让我冒名顶替三妹,要不是我顾全大局,您早穿帮了;我要是不这样胡闹,对方选上我该如何是好,三妹不想嫁这户人家,难道我就想嫁?您为什么总是这样偏心?”
说母亲“总是这样偏心”,其实很牵强。曾几何时母亲这样区别对待过她和金文萱?当然没有,可金文茜为什么总有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感觉。
金文茜又认为,这一次代金文萱相亲,最后没被相中,只是幸运而已,与被相中并无原则上的区别,所以说三妹欠了她一个大情、一个以她一生幸福为代价的大情,那么她现在李代桃僵,不说该当,至少该说事出有因吧。
今日一别,从此就是天各一方,什么时候再见,不得而知。即便最后真相大白,金文萱闹个天翻地覆,也是天涯海角。想到这里,金文茜不免得意起来。
如果金文茜能够知道,金文萱这一去便是沦落天涯;如果金文茜知道因为她的偷梁换柱,金文萱以及金文萱的后代,有了那样不同的人生,她还会这样得意吗?
就在金文茜和金文萱登船之后,乔戈急匆匆派人送信给金文萱。
正好金文茜在甲板上透气,尽管是头等舱也不够敞亮,让住惯了大宅大院的金文茜感到一阵又一阵憋屈。又想在离别之前,再看一眼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从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返故乡。
恰巧家塾的儿子前来送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见到她时,那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像是卸了重任,又到底是孩子,也没细细分辨,冲着她就喊:“三格格,三格格,乔老爷让我给您送来一封信。”
金文茜既没应声,也没有否认。如果不是乔戈的信,金文茜也许不会过心,也会马上转给金文萱,可谁让这封信是乔戈写给金文萱的。
即便如此,她也没忘了给那孩子几个赏钱,“好孩子,难为你了。要等回信儿吗?”
“没说。”
“那好,你回去吧。”
“是了,您呐。”满头大汗的孩子放心走了,反正乔老爷就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等他,立马他们还得返回北平呢。
如果是别人给金文萱的信,金文茜绝对不会拆阅,现在是不由分说,便拆阅了乔戈给金文萱的信。
原来是让金文萱留下。那么她呢,她是留下还是继续上路。如果她没有拦截到这封信,而是金文萱收到这封信,结果会怎样?她就会独自踏上前途未卜的流浪之旅,这让金文茜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像被他们——一个是自己的亲妹妹,一个是自己有所打算的男人——合伙出卖,尽管主观上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恶意。
乔戈为什么变卦,又为什么突然让金文萱留下,金文茜来不及多想,只觉得乔戈让金文萱留下,肯定有留下的理由,而这个理由,绝对不会是加害于金文萱的理由。
反过来说,对于独自上路的她,那个不会加害于金文萱的理由,可能就不那么有利于她,虽然谈不上加害。
以前她也感到金文萱和乔戈之间有点什么,可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正公平竞争,金文萱有的机会她也会有,况且她还没来得及确认,自己对乔戈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知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以为自己还有的机会,现在是不但没有,根本就失去了竞争的可能。
金文茜不甘而又痛心地想:又让金文萱抢了先。
为什么金文萱总是抢在她先,难道老天就不肯给她一次机会?
如今她哪一点不如金文萱,即便以“美貌”这个最为男人看重的指标来衡量,金文茜也是稳操胜券,如果说金文萱美貌如花,她就是沉鱼落雁,谁让她们现在是孪生姐妹。说到才智,从来就比金文萱高出许多。
乔戈给金文萱的信,竟然交到她的手中,如此重大、又如此荒唐的阴错阳差,难道只是偶然?不是天意又是什么,老天爷总算睁开眼睛,给她一次机会了。
想到这里,金文茜狠下心来,决定将错就错。要不了多长时间,金文茜就会发现,自己将错就错,真是错对了,不过这是后话。
说到底,究竟她爱乔戈有多深?她也说不准。
以后随着事态的发展,金文茜更是不断思索这个问题,却从来得不出斩钉截铁的答案。
面对留下的金文茜,乔戈尴尬、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又不算十分意外,平时他又不是没有领教过金文茜的暗示。金文茜是开通的,她的暗示也就比较大胆。对此乔戈并不反感,一是照单全收,二是既装不明白又装明白,时而还会模棱两可、有分寸地回应一下,就像时不时得往炉灶里添些柴禾,不然柴禾燃尽火就熄了。不要说乔戈,换了哪个男人,能让金文茜这只要容貌有容貌,要派头有派头,要气魄有气魄,要家底有家底的炉灶熄火?
好比哪天金文茜一派真真假假、潇洒不羁地对他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乔戈就会说:“昨个儿不是还替小当差的给您买栗子去了吗,让老王爷好一顿呲嗒,说我误了他的点儿。不过呢,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能为您卖力,那是我的造化。”买栗子当然是小当差的活儿,可这事儿要是不吩咐给乔戈,金文茜还有什么理由、机会和他搭茬。
“我要是让你卸条腿呢?”
“敢情。”
“敢情是什么意思,行还是不行?”
“行,行,行。别说一条腿,我这全身上下,就连命也是您的,您想卸哪儿就卸哪儿。”话说到这里,就不雅了,乔戈连忙打住。·分寸哪,在王府里当差也好,有朝一日做大事也好,靠什么得时得力?分寸!这“分寸”,既是无价又是无本万利,真是他这等人的看家宝啊。
金文茜也是明白又不明白地说一句:“说得好听,咱们走着瞧。”
乔戈和金文萱,从来不这样讲话,如果说金文萱是风花雪月、小鸟依人,金文茜就是雅俗共赏、大江东去,什么时候都得分清楚,不能乱套。
所以对突然换了女主角儿的场面,乔戈这个弯儿,拐得不很吃力,也不很生硬。
真的,与王爷家的两位格格哪位成婚,对乔戈来说,并没有原则上的区别,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奋斗向上呢。
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什么靠山都没有,又在这个是人都得叫爷的高台阶上闯生活,靠什么?只能靠忍辱负重,而且苟且得像女人那样,尽管不很自觉、没有滥用,可也没有耻于利用自己在“姿色”上的优势。
他,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不知道这种事儿有多么地“下三烂”!
金文茜拿他当正儿八经的丈夫了吗?即便结婚之后,对待他仍然像是对待下人,或是对待一件称心如意的玩意儿。
这就是乔戈比较喜欢金文萱的原因。
乔戈并不知道,金文萱的轻声细语,其实是性格使然;对他的依恋——看上去多么像是惟丈夫是从——不过是大多数女人的习性,从本质上讲,金文萱对他并不比金文茜多出多少尊重。
差不多两个月后,金文茜才收到金文萱从旧金山寄来的信。
作为一个足够气魄的女人,金文茜此时也无法面对金文萱那封孤助无援的信。她太了解金文萱,不论怎样,那样的生活,无疑是让金文萱脱胎换骨、重新出生一次。
何况短短两个月内,父母双亡。父母亡故的原因,如何讲给金文萱听,即便她有勇气对金文萱如实道来,不过徒增她的悲伤而已,于事何补?
至于她和乔戈的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如果金文萱顺风顺水,让她知道自己与乔戈已经成婚倒也无妨,既然早晚得知道,那就长痛不如短痛。现在金文萱孤身一人、生活无着、流落他乡,再说这些岂不为她雪上加霜。反正她和乔戈是私奔,没有举行正式仪式,一时消息闭塞,不要说无法传达到旧金山,就是在京城,知道的人也不多。
罢,罢,还是装聋作哑为上。
说到乔戈,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即便自己是被动,也不好再与金文萱联络,同样只得装聋作哑,除了不停往旧金山寄钱,也是一行文字没有,所谓无颜相向。
邮局不久就回复说,旅馆查无此人,汇款如数退还。
面对这样一个回复,金文茜和乔戈各自背过身去,不是相对无言、而是相背无言地呆立许久。
金文萱去了哪里?
千山万水,又上哪儿找去?
现在,他们就是想对金文萱做些什么,以抵消他们的一些歉疚,也无从做起了。
乔戈是有廉耻的,从这一刻起,他恨上了金文茜,不是她陷自己于不义又是谁。金文萱的来函,像是挑开一个大脓包,将脓包里的烂肉袒露在眼前……乔戈受了刺激,也对金文茜十足地戒备起来,这个连自己妹妹的丈夫都敢夺为已有的女人,对毫无血缘关系的丈夫能做出什么?
这不是一般的疼痛,这是金文茜亲手在自己心上撕的一个大口子,此时,她多么需要面对一个能够接受她的忏悔的人,可是直觉告诉她,她不能向乔戈这个所谓最亲的人倾诉。
他们是合谋,一个合谋者能向另一个合谋者忏悔吗?
见她遭此天谴,乔戈说不定还会称心如意。
金文茜早已感到,乔戈不但不是她避风避雨的港湾,说不定还是被东郭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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