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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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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了!”
他俩都在努力,不使眼光相遇。很长时间没人说话。沉重的空气在他们四周流动。蚕豆大的灯焰,扑晃扑晃地闪着。
周大勇问:“尸体呢?”
“大约是就地掩埋了!”
周大勇高声大喊:“大约!大约!昏头昏脑的!”
李江国恨不得长上十张口,他说:“连长,连长!我怎么说好呢?我……连长,宁金山说他们撤退的工夫掩埋尸体……
黑天半夜看不清眉眼。……”周大勇口里像喷发铅块:“什么?什么?他的尸体会认不出来?王老虎要是牺牲了,过上一千年,人也能认出他的骨头。”他呼吸紧迫。
李江国搓搓手,摸摸胸脯,说:“反正……反正这一阵我也说不清,我……”还说什么呢?王老虎牺牲,他并不比连长少难过些。
周大勇背靠墙坐着,眼睛盯着老乡的炕沿。啊,这不是老虎吗?老虎负伤了,躺在一片门板上,满身是混合着沙土的血浆,昏迷不醒……突然,眼前的景象全消失了。周大勇心头涌起毛辣火热的悲痛:“我,我不能把党交给我的战士都带回去!”
他要出去亲自问问宁金山:王老虎到底是怎样牺牲的!李江国一把拉住周大勇,说:“连长,你不要动,你……”周大勇推开李江国,说:“我的战士,一个一个都倒下去了,我还怕什么?我还——”周大勇扶住墙,走出院子,听见战士们在墙内墙外谈话的声音。他们都谈到宁金山,想必是宁金山在掩护撤退的作战中打得很好;想必是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宁金山带回来的。可是他觉着,战士们是围在王老虎身边说话哩。王老虎呢,还是笑眯眯地咬着他的小烟锅,蹲在墙边人不注意的地方,悄然地回忆那一场恶战和卑怯的敌人。
周大勇把和王老虎一块作过战的战士都找来,一个一个仔细问过。他发现他们任何人都不能确切地说出王老虎是怎样牺牲的。战士们带回来牺牲了的同志的遗物中,没有一件是王老虎的。周大勇像作战时分析情况那样,思索了一切细节。一个令人兴奋的判断,投射出一线希望:“老虎可能还活着!”但是又有很小的声音向他说:“王老虎多半是牺牲了!”
周大勇长叹了一声,猛一跺脚,头靠在凉冰冰的墙上,心里火燎滚油浇:“老虎!你当真离开我们啦?”他感觉到一种肢体被割裂的痛苦。滚热的眼泪呼撒撒地从失血过多的脸上淌下来,淌在满是血污的手上,滴在被子弹打破的军衣上,滴在多灾多难的土地上!
风徐徐地刮着。天空飘着一块块的黑云彩。簌簌簌的树叶,一直在单调而轻微的响着。路边干枯的蓬蒿,也在无声地摇摆。村外高粱地里是一片蛙声!七
当天夜里三点半钟光景,周大勇带领战士们向东南方走去。战士们用粗树枝扎了一副担架,要抬他走。周大勇坚决反对。开初,他扶着一根棍子走,走了十来里路连棍子也扔了。
后半夜,天气挺冷,风在枪梢上呼啸。天像一片大冰凌一样,缀着很稠的星星。星星闪着清冷的光。
一长溜黑影,沙沙沙地前进。他们带着战斗的创伤,抬着负伤的战友,有时踏着流沙,有时踩着泥水。他们苦战以后,饿着肚子,摸着黑路,顶着星星,披着寒风,艰难地行进,随时准备厮杀。
周大勇从连队行列边往前走,听见战士们低声地谈着各人在这时光的想法。有的战士说,他饿得肚皮贴住脊梁骨了,特别想吃东西;有的说,他想睡一分钟;有的说,他瞌睡得扯不起眼皮想找人抬杠。
周大勇说:“同志们,别瞎扯,听我说——”话没落点,尖兵班的代理班长李玉明返回来报告:“发现敌人!”
周大勇忙问:“好多?”
李玉明说:“摸不清底,只见七八个影子在村边晃游,像是巡查哨。”
周大勇一听到李玉明说到“敌人”二字,心里轰地冒起了怒火;胸膛里滚沸着报仇的情绪,身子健壮而有弹性,仿佛从没有负伤也没有昏倒过,更没有连续的苦战过。往日,战士们只有在经过“休整”以后,饱蓄精力出发打仗时,才有这种感觉。
周大勇让李江国指挥战士们顺一条垅坎隐蔽下来。他坐下休息了一阵,就带领马长胜,马全有到前边去“摸情况”。
他们,顺一条端南正北的大路朝南摸去。边走边爬,生怕弄出响声。突然,啪嚓一声,马全有摔了一跤。
周大勇脑子还没转过圈,就把腰里的驳壳枪抽出来了。马长胜踢了马全有一脚,骂:“热闹处卖母猪,尽干些败兴事!”
马全有蹲在地下,低声骂:“哼,好臭!这些婊子养的国民党队伍,就在阳关大道上拉屎!”
周大勇脑筋一转,心里闪亮。他让马长胜、马全有再往前摸,看是不是还有屎。
马全有说:“嗨呀呀,这才是!要再摸两手稀屎,才算倒了八辈子楣!”
马长胜在马全有脊背上捣了一拳,瓮音瓮气地说:“摸!连长心里有谱儿。”
他们向前摸去,通向村子的路上都是牛、毛驴和骆驼拉的粪。
周大勇躺在路边的垅坎下,一声不吭。他折了一根小草用牙齿嚼着,仔细盘算。
马全有抓了把土在手里搓着,连长这股磨蹭劲,让他急躁。马长胜知道连长在思量事情,就不吱声地又向前摸去,想再找点别的“征候”,他这人表面上看是个粗人,可是素来心细。他摸到一块石头一根柴棒,脑子也要拧住它转几个圈。周大勇筹思:这季节,牲口都吃的青草拉的稀粪。这稀粪定是今天下午拉的。天气挺热,要是牲口在中午拉的粪,早就干咯。下午打这里过去了很多牛、毛驴、骆驼。这是老乡运货的牲口?兵荒马乱的,老乡们会吃好多牲口赶路?也许,敌人强迫老乡们运粮;也许,前头这村子就是敌人的粮站?“是粮站就收拾它!”他心里这样说。打击敌人的想法,强有力地吸引他,使他兴奋、激动。可是他心里有一种很小的声音在说:“就算这里是敌人的粮站,就算这里敌人不多,你还是绕过这个村子快走吧,战士们太疲劳啦!”心里另外一种声音又说:“这种想法是可耻的,难道我们能放过打击敌人的机会?难道我们是抱住脑袋逃命的人?这不是给王老虎、赵万胜报仇的时候吗?打吧,打吧!多消灭一个敌人,世界上就少一个祸害!”
马长胜返转来报告:“连长,前头路上撒下一堆一堆的小米,还有一头死毛驴。我猜想,这个村子必定是敌人的粮站。”
马全有说:“那才不一定!兴许敌人粮站还在这个村子前头的什么地方呢!”
周大勇绕到村南的路上去摸,路上没有遗撒下粮食,只有很少的骡马粪。
他到村子周围看看,这村里的敌人,不像是今天行军后宿营的;也没有电话线从村子里伸出向四下里连接。看来,这个村子是粮站;村子里驻守的敌人是保护粮站的。保护粮食,目前在敌人在我们都是头等重要的事情。
周大勇他们爬回村北部队隐蔽的地方。他召集了班排干部,把侦察到的情况分析了一番,大伙儿觉得这仗可以打。李江国不停地鼓动:“连长,干吧!打夜战,拼刺刀,敌人最头痛!”
马长胜说:“着啊!夜战,敌人摸不清虚实,啃他吧!”
周大勇浑身是劲,他早就想去跟敌人拼啦。可是敌人巡查哨为什么只注意东边?周围是不是还驻着敌人?村子里有多少敌人?情形怎么样?这数不清的问题,暂时压住了他那青年的英气。
马全有说:“连长!下决心!下决心!打仗不冒险还行?猛戳进去,准打他个晕头转向没招架。”
周大勇说:“只要判断不错,咱们就端掉这村子里的敌人!”
要打仗的消息,立刻顺着部队行列传下去了。这不是谁说啦,而是战士们感觉到了。战士们,有的绑鞋带,有的收拾挂包、皮带。看来,一股战斗的火劲,按也按压不住了!战士们按压不住的战斗热情,全部流到周大勇心里了。战斗前的紧张,打击敌人的兴奋,成功的希望,英雄的业绩,这一切想法和情绪都在鼓动他。但是指挥员的责任感跟那想立刻去杀敌人的情绪在冲突;慎重和冒险在冲突。这种冲突,忽而倒向这边,忽而倒向那边,一直让周大勇烦乱,发躁。
周大勇嘴贴在宁金山的耳朵上,说:“你带个战士去,摸个敌人来,我要查问情况。俘虏要捉来,可是不准打枪,也不准弄出声音来。行吗?”
宁金山说:“还能说行不行?你需要个俘虏,就该摸个俘虏来。”
周大勇拍拍宁金山的背,说:“看你的咯!”
宁金山带着他的弟弟宁二子,朝村子跟前爬去。
宁金山说:“二子,你身上什么东西叮当叮当响哩。”
“挂包里装了个磁碗,跟手榴弹磕打着响。”
宁金山说:“咳!你收拾精干点!我看你干什么都心眼死得厉害。打起仗,我老是替你操心。处处要留神。你从开阔地往前跑的时光,就要先看看前面有啥地形地物可以利用。你呀,打仗还缺一个心眼!”他摸摸二子的背,又问:“冷么?”
“冷!哥,冷是小事,俺眼皮拉不起来,瞌睡得要命!”
“二子,可不能打盹。你不是要求入党吗?我把你带出来,就有点私心:想叫你立一功。”
“哥,你入党的事呢?现在班长们里头,就数你是非党群众啊!”
宁金山说:“别提啦!我要知道那回开小差会给我带来这么多的难过,就吃屎喝尿也不干那亏人败兴的事情!人要是能用血洗去自己的过错,我愿意去死!”
“哥,听党员们说话的口气,大伙儿都同意你入党。”
“就算党员们同意我入党,目下,我也不打算入党!”
宁二子倒抽了一口冷气,问:“为什么?为什么嘛?哥,说呀!”
“不为什么!”宁金山趴在地下,把脸压在胳膊上。“我自己不答应我自己入党。看看,咱们连队上的共产党员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们浑身是胆,在危险面前连眼也不眨。他们都有很高的想法:不光是让穷苦人有饭吃有二亩地种,还要把穷苦人引到社会主义社会去。我比起他们又算什么呢?我满身是毛病!二子,我有信心按党的路线一直朝前走。可是我的思想不够作个党员,我就不入党,哪怕我心里很难过!”他擤鼻子。
宁二子听见他哥哭了。不伤心不落泪,哥心里该是多难受啊!
二子后悔他又摸了他哥的伤疤。他掉转话头,说:“哥,俺们多咱能赶上主力部队——”宁金山把二子戳了一下,他俩爬到了一个垅坎下边,蹲下,缓了一口气。
宁金山说:“二子,你不要操心。咱们部队打仗门道多,你看,连咱们都找不见主力部队,那敌人就更摸不清边儿。我敢保险,不出十来八天,准要打大胜仗。这经验我可多啦!”
宁二子说:“哥,俺们部队像刮风一样,忽儿这里忽儿那里,俺们为啥不摆开和敌人干呢?国民党的队伍都是草包,俺们和他摆开打,三天两后晌就把他收拾光啦!”
“二子!摆开打?人家几十万,咱们才有多少人?你估摸,这仗给你指挥可该怎么打?我给你说过多少遍,咱们打的是运动战,有利就打,没利就转个地方;看准了机会就收拾敌人一股子;慢慢地咱们就壮大了,敌人就垮了。不过,这仗要打好,可有一条:就是要多走路多吃苦。”
“哥,归根结底咱们是为自个儿打仗,苦死苦活也能撑住!
你放心。”
他兄弟俩爬到村子的围墙边了。
宁金山说:“二子,你蹲下,我踏在你肩膀上,爬过墙去。”
“哥,你搭个人梯子,让我过去。”
宁金山拉了二子一把,贴住耳朵命令:“我是班长,听我的命令!”
“命令”二字真灵验,它把二子涌起的感情一下子便压下去了。
眨眼工夫,宁金山和宁二子回来了。
宁金山把背着的沉重东西,咚地往周大勇脚边一掼,说:
“二子,把这家伙嘴里塞的东西掏出来!”
“唉呀!唉呀!不要打死我……”地下有个东西在哼唧。
周大勇问:“嗨!怎么逮了个半死不活的家伙?”
宁金山说:“不先给他几下,咋能掐住他?问吧,连长,他的嘴‘还作用’。”他赶紧又补充了一句:“连长,这俘虏是二子亲手摸来的!”
宁二子连忙说:“连长,俘虏是俺哥抓的。”
周大勇紧紧地跟宁金山和宁二子握了手,就盘问俘虏。原来,敌人增援榆林的整编三十六师进了榆林城没久停,又顺咸榆公路南下,说是去追赶我军。这个村子里扎敌人一个大粮站,还驻一个营,——两个连押运粮食去了,现在村子里只有营部和一个连。一个敌人副团长在指挥。村子周围有不高的土围子,南北都有出口。村西五里路有个村子,驻扎敌人一个团,是今天下晚宿营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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