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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小说集合-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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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又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我给你那医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母亲,拒绝了宇宙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花和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忘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冒罪丛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它们是纯洁无疵的。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它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

  何彬草

  我写了这一大段,你未必都认得都懂得;然而你也用不着都懂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又及。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 
 
 



 
                   
月光
 
  当君柔和叔远从浓睡里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满了楼窗了。维因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独自抱着膝儿,坐在阑边,凝望着朝霞下的湖光山色。

  叔远向着君柔点一点头,君柔便笑着坐起来,伸手取下壁上挂的一支箫来,从窗内挑了维因一下。维因回头笑说:“原来你们也起来了,做什么吓人一跳?”叔远说:“我们都累的了不得,你倒是有精神,这么早就起来看风景。忙什么的,今天还是头一天,我们横竖有十天的逗留呢。”维因一面走进来,笑说:“我久已听说这里的湖山,清丽的了不得,偏生昨天又是晚车到,黑影里看不真切,我心里着急,所以等不到天亮,就起来了。——这里可真是避暑的好去处。”君柔正俯着身子系鞋带,听到这里,便抬起头来笑道,“怎么样,可以做你收束的地方么?”叔远不解的看着维因。维因却微笑说:“谁知道!”

  这时听得楼下有拉琴的声音。维因看着墙边倚着的琴儿说,“叔远,你不说琴弦断了么?你听,卖弦儿的来了。”叔远道,“我还没穿好衣服呢,你就走一趟罢,那壁上挂的长衣袋里有钱。”维因说,“不必了,我这里也有。”说着便走下楼去。

  叔远一面站起来,一面问道,“刚才你和维因说什么‘收束’,我不明白。”君柔笑说:“这是他三年前最爱说的一句话,那时你还没有和我们同学呢。我今天偶然又想起来,说着玩的。因为维因从小就和‘自然’有极浓深的感情,往往自己一人对着天光云影,凝坐沉思,半天不动。他又常说自杀是解决人生问题最好的方法,同学们都和他辩驳,他说:‘我所说的自杀,并不是平常人的伤心过去的自杀,也不是绝望将来的自杀,乃是将我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众人又问他什么是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他说:‘我们既有了生命,就知道结果必有一死,有生命的那一天,便是有死的那一天。生的日子和地方,我们自然不能挑选了,死的日子和地方,我们却有权柄处理它。譬如我是极爱“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将我放在自然景物极美的地方,脑中被美感所鼓荡,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时或者便要打破自己,和自然调和,这手段就是常人所谓的自杀了。’众人都笑说:‘天下名山胜景多着呢,你何不带柄手枪,到那里去自杀去。’他正色说:‘我绝对不以这样的自杀为自杀,我认为超凡的举动,也不是预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要自杀的,只在那一刹那顷临感难收,不期然而然的打破了自己。——我不敢说,我的收束就是这样,不过似乎隐隐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收束我。’自杀是超凡的举动么?不打破自己,就不能和‘自然’调和么?他的意思对不对且不必说,你只看他这孩子特别不特别?”叔远听着便道,“这话我倒没有听见他说过。我想这不过是他青年时代的一段怪想,过后就好了,你且不要提醒他。”正说着,维因拿着琴弦,走上楼来。他们一面安上弦子,便又谈到别的事上去。

  维因好静,叔远和君柔好动,虽然同是游山玩水,他们的踪迹却并不常在一处。不过晚凉归来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一日的经过。

  栏杆边排着一张小桌子,维因和君柔对面坐着。叔远却自站在廊下待月。凉风飕飕送着花香和湖波激荡的声音,天色已经是对面不见人的了。维因一手扶着头倚在桌子上,一手微微的敲着桌边,半天说道:“君柔!我这两天觉得精神很恍惚,十分的想离开此地,否则脑子里受的刺激太深了,恐怕收束就在……”君柔笑将起来说,“不要胡说了,你倒是个实行家,从前的话柄,还提它作什么!”这时叔远抬头看道:“今儿是十八呵,怪道月儿这半天才上来。”维因站起来望时,只见湖心里一片光明。他徘徊了半天,至终下了廊子,踱了出去。

  君柔和叔远依旧坐在栏杆边说着话,也没有理会他。

  堤岸上只坐着他一个人,月儿渐渐的转上来。湖边的繁花,白云般一阵一阵的屯积着。浓青的草地上,卧着蜿蜒的白石小道。山影里隐着微露灯火的楼台。柔波萦回,这时也没有渔唱了,只有月光笼盖住他。

  “月呵!它皎皎的临照着,占据了普天之下望月的人意识的中心点,万古以前是如此,万古以后也是如此。——一霎时被云遮了,一霎时圆了,又缺了。无量沙数的世人,为它欢悦,替它烦恼,因它悲叹。——它知道世人的赞羡感叹么?它理会得自己的光华照耀么?它自己心中又有什么感想?……然而究竟它心中有什么感想!它自它,世人自世人。因为世人是烦恼混沌的,它是清高拔俗的,赞慕感叹,它又何曾理会得。世人呵,你真痴绝!

  “湖水呢?无量沙数的人,临流照影,对它诉尽悲欢,要它管领兴亡。它虽然温静无言,听着他们的歌哭,然而明镜般的水面,又何曾留下一个影子。悲欢呵,兴亡呵,只是烦恼混沌,这话它听了千万种千万遍了。水涡儿萦转着,只微微的报以一笑。世人呵,你真痴绝!

  “山呢?庄严的立着。树呢?婆娑的舞着。花呢?明艳的开着。云呢?重叠的卷舒着。世人自世人,它们自它们。世人自要因它哀乐,其实它们又何曾理会!只管立着,舞着,开着,卷舒着。世人呵,你真痴绝!

  “‘自然’只永远是如此了。世人又如何呢?光阴飞着过去了。几十年的寄居,说不尽悲凄苦痛,乏味无聊。宇宙是好了,无端安放些人类,什么贫,富,智,愚,劳,逸,苦,乐,人造的,不自然的,搅乱了大千世界。如今呵,要再和它调和。——痴绝的世人呵!‘自然’不收纳你了!

  “无论如何,它们不理会也罢,然而它自己是灿烂庄严,它已经将你浸透了,它凄动了你的心,你临感难收了。你要和它调和呵,只有一条路,除非是——打破了烦恼混沌的自己!”

  这时维因百感填胸,神魂飞越,只觉得人间天上,一片通明。

  远远地白袷飘扬,君柔和叔远夹着箫儿,抱着琴儿,一面谈笑着,从山上下来穿入树林子去。——维因不禁悚然微笑,自己知道收束近了。“可怜我已经是昏沉如梦,怎禁得这急管繁弦——”

  月儿愈高,凉风吹得双手冰冷。君柔抱着琴儿不动,凝眸望着湖边。叔远却一面依旧吹着箫儿,一面点头催他和奏。君柔忽然指着说:“刚才坐在堤边的,是不是维因?”叔远也站起来说:“我下山的时候,似乎看见他坐在那里。”君柔等不到他说完,便飞也似的跑出树林子来,叔远也连忙跟了去。

  君柔呆站在堤边说:“我看见一个人坐在这边,又站起来徘徊了半天,一声水响,便不见了。要是别人,也许是走了。要是维因……他刚才和我的谈话,着实不稳呵!”叔远俯着看水说:“水里没有动静,你先别急,我上山看一看去。”说着便又回身跑了。

  这时林青月黑——他已经收束了他自己了,悲伤着急,他又何曾理会。世人呵,你真也痴绝! 
 
 



 
                   
爱的实现
 
  诗人静伯到这里来消夏,已经是好几次了。这起伏不断的远山,和澄蓝的海水,是最幽雅不过的。他每年夏日带了一年中的积蓄的资料来,在此完成他的杰作。

  现在他所要开始著作的一篇长文,题目是《爱的实现》。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萝垂拂的廊子上,握着笔,伸着纸。浓荫之下,不时的有嗡嗡的蜜蜂和花瓣,落到纸上,他从沉思里微笑着用笔尖挑开去。矮墙外起伏不定的漾着微波。骄阳下的蝉声,一阵阵的叫着。这些声音,都缓缓的引出他的思潮,催他慢慢的往下写。

  沙地上索索的脚步声音,无意中使他抬起头来。只见矮墙边一堆浓黑的头发,系着粉红色的绫结儿,走着跳着就过去了。后面跟着的却只听见笑声,看不见人影。

  他又低下头,去写他的字,笔尖儿移动得很快。他似乎觉得思想加倍的活泼,文字也加倍的有力,能以表现出自己心里无限的爱的意思——

  一段写完了,还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风里,漾着隐现的浓黑的发儿,欢笑的人影。

  金色的夕阳,照得山头一片的深紫,沙上却仍盖着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石子还是润明的。诗人从屋里出来,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课。

  笑声又来了,诗人拿着笔站了起来。墙外走着两个孩子;那女孩子挽着她弟弟的头儿,两个人的头发和腮颊,一般的浓黑绯红,笑窝儿也一般的深浅。脚步细碎的走着。走得远了,还看得见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儿,和她弟弟背在颈后的帽子,从白石道上斜刺里穿到树荫中去了。

  诗人又坐下,很轻快的写下去,他写了一段笔歌墨舞的《爱的实现》。

  晚风里,天色模糊了。诗人卷起纸来,走下廊子,站在墙儿外。沙上还留着余热。石道尽处的树荫中,似乎还隐现着雪白的臂儿和飘扬的帽带。

  他天天清早和黄昏,必要看见这两个孩子。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停留,只跳着走着的过去。诗人也不叫唤他,只寂默的望着他们,来了,过去了,再低下头去, 蕴含着无限的活泼欢欣,去写他的《爱的实现》。

  时候将到了,他就不知不觉的倾耳等候那细碎的足音,活泼的笑声。从偶然到了愿望——热烈的愿望。

  四五天过去了,他觉得若没有这两个孩子,他的文思便迟滞了,有时竟写不下去。

  他们是海潮般的进退。永恒的,按时的,在他们不知不觉之中,指引了这作家的思路。

  这篇著作要脱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阴的天,阳光从云隙里漏将出来。他今天不想写了,只坐在廊下休息。渐渐的天又开了。两个孩子举着伞,从墙外过去。

  傍晚忽然黑云堆积起来,风起了。一闪一闪的电光穿透浓云。接着雷声隆隆的在空中鼓荡。海波儿小山般彼此推拥着,白沫几乎侵到阑边来。他便进到屋里去,关上门,捻亮了灯。无聊中打开了稿纸,从头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这篇《爱的实现》。——一刹那顷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活泼玲珑的孩子。

  他站起来了,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扶着椅背站着,“早晨他们是过去了,难道这风雨的晚上,还看得见他们回来么?他们和《爱的实现》有什么……难道终竟写不下去?”他转过去,果决的坐下,伸好了纸,拿起笔来——他只用笔微微的敲着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大了。檐上好似走马一般。雨珠儿繁杂的打着窗上的玻璃,风吹着湿透的树枝儿,带着密叶,横扫廊外的栏杆,簌簌乱响。他迟疑着看一看表,时候还没有到,他觉得似乎还有一线的希望。便站起来,披上雨衣,开了门,走将出去。

  雨点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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