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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歇马山庄-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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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4)
孙惠芬
小青说我的人生理想特别空洞,我只想找一个好的工作环境,那环境能有许多许多朋友,至于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还不能把理想打在一 个人身上。
月月说那你其实是假话,咱山庄女子哪个不嫁人? 小青说跟你说吧嫂子,我没有一句假话,我想等玩够了再结婚。
怎么玩?
小青噗嗤一声笑了,说嫂子其实我们很不一样,你是天生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写出的字,我是天生龙飞凤舞的狂草,不管一笔一画还是龙飞凤 舞,都是字,只是写法不同,咱俩的活法很不一样,你是不会想象我早已不是处女。
月月说这没什么不能想象,我婚前也和你哥有了关系。月月在此时说到关系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
小青说我和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有了关系,我这样的人不会把同谁有了关系看成是种关系,我同多少人有了关系也不会决定终生与他有关系,这 是咱们的不同。
小青一再强调不同,一时令月月思维有些拥挤,买子说她和庆珠不同,自己究竟与庆珠与小青有什么不同呢?是的她当然不会像小青那样在两 性关系上随随便便,翁家人近年来在歇马山庄的影响、威望,都因为有了奶奶和母亲这样正派、正直、重教育重家法一丝不苟任劳任怨的付出 。月月对翁家传统的操守、把持,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已经深入了血液铸成了性格。如果让月月同许多男人胡搞乱搞,她会觉得自己不是 人而是狗和猫并因此无颜亲近人类,小青却把这当成玩,当成跳格子踢毽打扑克一样轻松的事体。月月说,小青,咱们是有不同,但那在我看 来绝不是楷体和草体的问题,那是汉语和鸟语的不同,是人与兽的不同。
小青说,或许真的不是楷体和草体的不同,你教书不会不知道外国人的性解放,性解放就是性自由、不压抑。
月月说咱们毕竟不是外国人。小青说好啦嫂子,你是教书先生,我不一定能讲过你,但我想告诉你,我的理想就是不压抑自己,当然,这也许 不是理想,是性格,我生就了跟歇马山庄格格不入的性格。
月月不再说话,月月想小青竟然有这样的理想,不压抑,这会成为一种理想吗?人不压抑自己怎么会使别人快乐,比如她若去找买子,那会 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呢?然而就在月月寻着小青的思路往下走又七差八落走不下去的时候,小青突然停下来,小青停下来看定月月阴郁的目光, 小青说嫂子,你是不是不爱哥哥? 好像正在台上入迷地讲课突然有人抽了讲台的底板,月月一个激灵,眼皮跳动两下。月月说这是哪跟哪?你这不是瞎说嘛?!
小青说嫂子你别吃惊,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你的目光,我刚才一转头看到你的目光。
月月说告诉你吧小青,我活着是林家的人死了是林家的鬼,你放心好啦。月月在起誓时出了一身冷汗。
小青仍然盯住嫂子,一种复杂的心绪使她再也说不出轻松的话。
第九章(1)
孙惠芬
买子上任的第一件事是收到村大嫂主任潘秀英的一纸辞呈。辞呈上写:我因体老年迈不适走门串户,申请辞掉大嫂主任和村卫生员职务。并在 呈纸上提议让林小青接班。买子拿着辞呈在村委会上念时,在座的村委全都作出早已知道不用讨论的姿态。村委刘海说老村长已跟我们说过, 只要潘秀英同意。刘海还说,咱村早该有个年轻卫生员,老村长闺女出去学了还能回来,是咱歇马山庄的好事。因为买子不是党员,村支书仍 由林治帮兼着仍得参加村委会,林治帮在场一言不发,林治帮的表情同买子以前见过的两次大不一样,完全是一种平
和、和蔼的样子,没有一 点辈分和身份的威严。他的这个样子反而让年轻村长倍生尊敬和爱戴。
买子当日拜见潘秀英时,潘秀英正在家里系一块大红绸布扭二人转,录音机里播放的二人转小调清脆悦耳。买子说婶子这是干啥嘛?潘秀英说 ,镇上今年国庆节要搞汇演,林支书给我报了节目,叫我和他扭二人转,也算我俩退出政府的一次汇报演出,林支书说他严严肃肃好几十年, 老了老了要潇洒一回。潘秀英说你不知道我二十岁时大秧歌扭火了歇马镇,不过那个时候林支书还是穷光棍,站在边上心里直抖眼里干看。买 子说潘婶,你这辞呈村委已经同意,你盖个印就中。潘秀英从柜里取出一方木盒,从里边拿出旧木印章,呵了呵气,将呈纸摁到柜顶,用力压 去,之后买子告辞。买子在离开潘秀英家院子时,看到一个男人正在耳房搓绳,他灰灰的面孔正在那里一扬一扬,好像对二人转的曲调特别喜 欢。
从后川出来,买子向一个女人打听,古本来家在哪,之后顺着女人指的方向跨过两道地沟直奔一片果林。这是歇马山庄第一片果林,古本来当 年用一千元钱租定这片荒山时,没有任何人感到他的英明。三年之后的秋天,这片荒山几千棵果树结出红彤彤的苹果,并一车一车往外拉卖出 好价钱,山庄人才对山外人对苹果的需求引起兴趣。然而,因为三年才能结果,不似出民工一年一收获,谁也没去发展。古本来家在山坡下边 一个石罅旁。买子进院时古本来正在那里跟女人铡牲口草料。几天前姑嫂石篷不期而遇的相通,并没使两人一见如故,他放下铡刀甩着汗珠, 结在眼角的两团肉疙瘩同阴霾的目光一起审视买子。买子走过拴有两匹马两匹骡子的马厩,说古叔,我叫程买子,我来看你。古本来脸沉沉着 ,鼻孔轻微吭出一声,似表示知道,继而,就又抬起铡刀,示意女人续草,一铡刀喳喳喳铡下去。随着铡草的喳喳声,古本来说程买子,可不 要占茅坑不拉屎,那村干部可不光是收收费啊税啊管管女人生孩子。买子点点头。又一铡刀喳喳喳铡下去,说你毛头小伙,知道歇马山庄日子 应该是甚么过法?买子没点头也没摇头。又一铡刀喳喳喳铡下去,这时买子觉得那飞出去的草秸是自己脑袋,古本来的力气里好像有一股又冲 又猛的什么情绪。买子说古叔,你是咱山庄惟一靠地发家的人,我找你是……
铡刀轻轻地放下,古本来长吁一口气,离开草堆向外走去,买子紧跟了出来。马厩墙外边,古本来拽把稻草坐下来,买子就地坐下,古本来依 然用审视的目光瞅着嫩头嫩脑的买子,眼角的肉疙瘩被日光晃得有点发亮,他说你找我有事?买子说老叔没事,就来看看你。
其实即使没有石篷上的相遇,买子也要在请完虎爪子金水之后拜见古本来,只因林治帮的早退,使他任职前的拜访的滞后有些故意摆谱的味道 。在辽南乡下,古本来几乎与林治帮齐名,在买子印象里,人们只要讲到林治帮在城里如何赚大钱必定同时提到古本来。当然人们在传讲时, 心底里真正羡慕的还是林治帮。人们之所以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是说同是赚钱,在地垄上累死累活远不如在城里动脑使嘴——不知为什么, 歇马山庄多少辈指地为生的人们,一旦走出土地,即使赚很少的钱,对指地为生的人们也都报以可怜,就像一个有了一大帮孩子的男人又见自 己老婆隆起肚皮,收获总与繁重相连,繁重即是宿命。买子佩服林治帮,任何一种不安于土地的拼挣他都报以叹服、理解,哪怕结果是失败, 哪怕方式是虎爪子那样的无恶不作。但他更佩服古本来,能在庄户人与土地永扯不断的宿命里挣扎、拼力,这是又一种骨气。父亲在临去之前 说过一句话让他永志不忘:人想好,先得认命!你只有认命,才能改变命运。这句话乍听上去,好像与只有不服输才能是赢家的说法自相矛盾 ,可是买子却认为,父亲的话说的是从头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回到辽南,能在山崖上挖基造屋当然依仗父亲九泉之下的激励。正因为既理解 妄想型的人,又佩服实干型的人,买子在立志竞争村长时心里作定三桩计划:一是拜见林治帮,让一个有过一段辉煌的庄稼人通过四瓶酒看到 他对一个智者的尊重;二是宴请金水和虎爪子,让这两个心一直漂浮在土地之上的刺儿头,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如何一步一步走上庄稼人心灵的 舞台;三是拜见古本来,让他通过自己彻底的交心来了解自己的雄心壮志——他愿意一个能在地垄上玩出花样的庄稼人了解自己的雄心壮志。
买子随古本来刚坐下来,他的女人就从屋里端出一瓢去年的苹果。身后的牲口打了重重两声响鼻,粗闷的声音顿然搅动了深远的空间。买子团 着手里那纸辞呈,说本来叔,有件事想跟你商量。这件事刚才还模糊不清,现在买子觉得它如鲠在喉。买子说,鱼头嘴有片沙地,十七亩,这 几年上集上卖砖我看谁也没有用心种,你能不能包了去种蔬菜。古本来说,我想过,可我没有那么多人手,本昌、本盛和举满他们都在果园。 买子说,本来叔,你有一定势力,不一定限于自家人,可以在村里雇嘛,你多雇几个,咱村男人就少出去几个。古本来听完买子的话,眼角的 肉球蓦地由淡红变为紫红,你说什么?雇工?
东北沦陷时期,家住歇马山庄的马凤山与侵华日军勾结,认日军头目大古田亲爹,改名姓古,在其保护下种植罂粟贩卖鸦片,获取暴利后大肆 兼并土地,成为歇马山庄头号大地主。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改叫古凤山的马凤山又以大古田作后台,把第三个儿子古兴田送到劳工大队当队长 ,统管翁古城、岩城、凤城、安东等县的劳工大队。这个被当地百姓暗称黑霸手的古兴田,靠延长劳工的劳动时间获取资本囤积粮食兼并土地 ,在歇马山庄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发起一起又一起殴打的劳工事件,到东北光复前夕,古兴田用各种手段兼并土地一百一十多亩。光复之后, 古兴田被活埋,文革期间,古兴田的儿子,古本来的父亲古万泉被打死,古氏家族所有男女都遭批斗,使古本来一谈雇工一谈包地就满脸乌紫 。几年前承包荒山,是眷恋女人的悲壮之举——因为遭受迫害,古本来四十娶妻,对女人一直有着火炭一样的感情,一天不愿离开女人,好像 要在余生将耽搁的青春拼命捞取回来。那些沙地,古本来早就看在眼里,那是种山芋种根芹的最好地块,如果有人手,将沙地拌上碱泥,种出 的山芋对山楂在锅里熬酒,一定能买出好价钱。然而这念头只能像鬼火似的在夜里一闪一闪,他从未认真仔细地想下去。那念头鬼火一样一闪 一闪的时候,古本来常常有一种莫名的、对于自身的恐惧,他看着自己干裂的皮肤青筋暴起的胳膊,常想这里怎么就淌着这么古怪的血?!
第九章(2)
孙惠芬
古本来惊愣地看着买子,买子小眼睛执着地看着这块僵硬的肌肉,好一会儿,古本来说,苗头瞅得挺对,那是一块大粒沙地,不过我可是坚决不包,我不想再雇人。买 子说,本来叔,包这地就你行,你把歇马山庄这湾水搅活,我再把雁尾砖场办起来,家里有活,男人不外流,咱山庄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红红火 火。古本来眉眼顿时活泛起来,说你小子和我想到一处去,男人真的不一定非得出去。他边说边撑起来,伸手指向外边园墙,说你看这排榆树 ,长成一扎卖椽头一棵树卖一百元,五年就成材,我这房前屋后一共六十棵,咱山庄山地多
房屋稀,哪家房前屋后不止栽五六十棵?按五十棵算 ,五年五千元一年就是一千元,还有这沟边这地边,我那是二百棵树,这沟边地边埋的都是钱,要紧的不是那块沙地谁包,是赶紧发展果树, 我这果树三年坐果,一个庄稼人有一百棵果树,一年弄万八千不成问题。到外边出民工,那是苦力,前几年我上城里送果,亲眼见到那些民工 住的吃的,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咱山庄女人常年守寡,那不叫日子!改革开放,庄稼人就非得往外奔?我看不一定。林治帮脑瓜活,咱山庄可 不都是林治帮。
古本来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来劲,那情形好像是他请买子来训话。他说你林治帮有种赚钱我服,赚了钱回来守女人我也服,你回山庄当村干部 ,可没为山庄做什么大事,那年葫芦条出差儿,就再不敢伸膀,不伸膀不行!我看透了,林治帮回山庄其实是图虚名,图门面堂皇,他对庄户 人并不看重。古本来话语不重,却让买子感到瓦片划破心尖一样的利锐。他心里装着一个不被任何人知道、与庆珠有着联系的隐密的目的。那 目的正是有个堂皇的虚名在前边引路。买子局促起来,胳膊卡住腰肢,喘了一口粗气,说本来叔,我记着你的话,我找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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