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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歇马山庄-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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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青心底烦闷却又无比空洞的日子。买子因为一连几天没有见到月月心情开始烦躁,他在村委砖场筹建方案结束时,趁大家走出村部的当 口笑着来到小青跟前。小青看到买子就像看到天边一朵云彩,没有一丝反应。买子说林小青怎么样?
小青斜睨着这个黑黑的男人,什么怎么样? 买子说听庆珠讲过你。买子的话不连贯,听出并不是非要小青回答,只是一个见面礼,像城里人的握手。买子瞥一眼小青,轰隆隆开门进屋, 说,这活其实干好不容易。
第十一章(2)
孙惠芬
小青说你以为你容易,你更不容易。买子说的是普通话,这给小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兴致。早在县里上学时就有这种感觉,普通话像一件漂亮 的外衣,能够无形中给人带来一种档次。买子的普通话刺激了小青的说话欲,小青说你可是出尽了风头。
买子说,那多亏了你爸,还有翁老师。
小青噗哧一声笑了,假话,你这种人不会感谢别人。
买子说,我是什么人?
小青说,自以为是,苦大仇深。
买子说,越苦大仇深越能记住别人的好处。
小青说,那是记给别人看的,其实心底里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
买子愣住,好像在说你这女孩目光真毒。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青说,从我爸那里,他就是那种人。
买子不说话,一边想这女孩挺有意思,一边去寻走岔了道的话题,停一会儿,买子说,翁老师是哪一种人?
小青瞅一眼买子,不假思索,和你恰恰相反,出身优越,却偏觉得自己欠所有人。
你了解她?买子问得很投入。
小青说,当然,她是我嫂子。
买子陷入沉思,黑脸上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小青见买子在嫂子身上停下话题,似有所悟,说你也恋过我嫂子? 买子摇摇头,脸上的红晕渗得更透。他站起来,往外走着,说林小青,谢谢你对我的评价,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我,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小青抖抖肩膀,拿出一副娇嗔的样子,那还用说!
买子走后,小青的烦闷和空洞里有了一丝恬淡的情味。这种对话小青在歇马山庄很少有过,它好像与乡村土地不很谐调,有着金属样的光泽, 使小青有机会在寂寞中领略一分刺激。
后来小青知道,买子找自己的整个一席对话都是为了她的嫂子;后来小青知道,就是在孤寂中的一席对话,使她后来走入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
像一粒种子浸进温热的池塘,国军在市里经历了人流、车流滚热的气流的浸泡,经历了一家又一家医院的一个又一个名师名医的探询的目光的 浸泡,国军在打游击一样的四处游动中,原来在城里念书曾经有过的优越感消失殆尽。那个羞于诉说的病需要一遍又一遍复诉,大夫那每每欲 言又止的神态需要一次又一次回味,从中推理对病是轻是重的判断。国军在异常懊恼、颓丧的情绪中加增着各种中药药方的剂量。走一家医院 一个药方,每一个药方要开七付到十付药量,他在农业局上班的同学的帮助下走了最后一家医院,拿了最后一种药物,在秋林招待所门口,国 军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老乡——虎爪子。
当时国军正拖着疲惫的双脚爬上招待所台阶,只听身后一声粗砺的喊声,国军回头,见虎爪子在一辆货车上坐着冲他招手。国军转回身子,将 提在手里的药塞进背兜,朝前动步。你干什么?虎爪子跳下车,抹着脸上的汗,说押货。国军心下狐疑,是谁这么胆大,敢让虎爪子押货。国军 说,给谁押?虎爪子没有直接回答,走到驾驶室旁叫道,老牛,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歇马镇种子站的林国军,我哥们儿。老牛爱搭不理斜睨一 下,似笑非笑。虎爪子见没有唤出对方热情,又补充一句,他爹是工头、大款。老牛从摇下的车门里伸出手来,国军也伸出手去。两手相握时 ,虎爪子说国军,老牛是咱县里有名的人物,养着一个车队。国军完全不知该作如何表示,平素在村里在镇口,与虎爪子见面互为路人,谁知 道换了地点,就亲切得像是哥们儿。握完手国军知趣地退出来,虎爪子跟着说,操,就不能给咱哥们儿壮壮腰,吹咱几句。国军说,你做了黑 保?虎爪子不置可否。虎爪子望望对面车塞得满满的,见一时走不了,就从头讲起他的来路。
一个月以前,在买子家喝完酒后,虎爪子用心想了一下自己的后路。几年来,他从没觉得金水买子比自己强多少,金水和自己一样,一下学来 就一摇三晃不务正业,买子整天黑不溜秋窑里集上转,虽挣了点钱却像个野人似的毛毛糙糙。在心底他从来都没瞧起他们,可是一顿烧酒照出 两个臭小子的野心,虎爪子竟然受到很大刺激,他们都可以有野心我怎么就不可以有?于是便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日子,打点行装离开家门来到县 城。他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来到县城。然而,想不到他会遇到另外一桩事情,是这桩事情划定了他的离家之后的生活道路。 汽车站刚刚下车,他不小心踩了一个刀鞘脸人的脚遭到泼骂,虎爪子和颜悦色地走到跟前,手在刀鞘脸的肩上轻轻一动,那小子就空翻倒地。 虎爪子闪出虎牙笑了一下看都没看,扬长而去。谁知刚走不远,刀鞘脸追上前来,迭声叫着大哥大哥交下吧。虎爪子虽然多年来无恶不作,却 不懂这黑道上的话是何用意,愣怔地站住。刀鞘脸说,我是个体户老牛的黑保,我看你人高马大,刚才是故意试你的拳脚,老牛让我请回一个 保镖,一个月两万元。虎爪子问这么多?刀鞘脸说是黑保,有风险。虎爪子长这么大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风险,二话没说就跟到老牛跟前画了 押。几天前,老牛抢了县城一公家运输车队运输蛤蜊的活,公家车队不服,每天在半路设障,虎爪子和这位刀鞘脸的任务是保证货物安全运到 。虎爪子说,操,不出来永远不知道,黑道比白道还义气。因为几次仗都打得非常漂亮,老牛天天啤酒鱼肉供他,且当场就甩近千元的辛苦费 。可是有一天刚刚离开县城,虎爪子在后斗上看到在路旁赶集的舅舅,手指突然发痒,脱下衣服兜一包蛤蜊扔下去,被老牛发现,三天没有请 他吃肉喝酒。
国军听完没有言声,慢慢移动脚步向车前走去,走到车门口,国军从腰里掏出一包烟,甩进两颗给司机和老牛,说朋友,我这老乡是地道人, 放心用就是啦。老牛将烟点上火,深吸两口,吐出一缕烟雾,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这时,国军决定撤退,国军转向虎爪子,说可要保住性命。 虎爪子猛虎一样的身板挺出一个“半”字形,伸出簸箕一样的爪子握住国军,重重地说,谢谢。国军的细手被虎爪子强有力地握住时,感到自 己体下的那个半年来被当成了主题的东西萎缩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告别虎爪子,国军在这个一向没拿正眼瞧瞧的人面前生出了隐隐的悲哀。 这悲哀情绪一直笼罩着国军回到歇马山庄。
离家一周的国军背着一旅行袋中草药走进家门时,一家人争先恐后向他表示欢喜。母亲一边锅上锅下忙着,一边说,什么会开这么长时间?天 天望,都快把人急死了。平素在家很少说话的小青,嗷一声跑出,夺过国军背包说,怎么像个偷地雷的?月月压一盆水端到院里石台上,让国 军洗脸。其实国军刚一走进门口,月月就发现他瘦了一圈,腰围明显变细,下颏由方变尖,长满胡茬。月月什么也没说,月月没说一方面为了 瞒过婆母,国军的病她一直蒙在鼓里;一方面为了掩饰心中的凄苦,她有感觉,一旦由自己说出国军的消瘦,她会流出眼泪。然而为了掩饰更 深的、说不清楚的惧怕,月月沉默不久,就开始说国军,说你准是不舍花钱吃饭就瘦成这样,看裤带都松了。月月眼里真的有泪。月月说完话 就去帮国军搓背,全不顾公公、婆母、小青和火花的眼目。月月在看到火花那双小眼睛时,手上的动作更柔更欢,手在盆与背之间舞动,溅得 满院水花。
第十一章(3)
孙惠芬
林治帮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他已从一家人厨房里的忙乱中感受到儿子的回来,但他一直没动。退下位来,在村人面前的确掉了村干部的威风 、威严,在家里边做父亲的长辈人的威严永不能失却。国军洗完身子,走进屋来,说爸,我回来了。算是礼节性的报到。林治帮没有言声。见 父亲无话,国军站一会儿返身要走,林治帮开口说话,月月对你到底怎么样?国军一激灵,心底翻了个劲儿,以为父亲知道自己有病,他支吾 说,挺好呵。你瘦了。国军不吱声,林治帮说,你爸退下来,她可不能借由对你使威风,咱林家人没根底可不能受欺
。国军终于明白父亲的意 思,说月月不是那种人就转身离屋。
因为一周的奔波愈加平添了颓丧的心绪,也因为父亲那句对儿子倍加关心的忠告,国军心情一直不畅,月月几次再三用手抚弄他的身体都被他 轻轻推下。国军不想和月月亲密是不愿把心情搞得更糟,而月月却以为丈夫对她的变化有所察觉。直到被她再三抚弄国军没了睡意,讲起在城 里几天的境遇,以至于跟虎爪子的相遇,月月才心安地闭上眼睛。在国军讲到替虎爪子讲好话时,月月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我爱你国军。月 月说完这话仿佛爬过一座高山,浑身一阵冒汗。 暑热仿佛乡级公路上刚刚浇淋的柏油,稠厚而黏腻地滋养着歇马山庄山野,时光走在酷暑盛夏,仿佛是一渠清水流进沟谷深潭,再也不肯向前 流动。在歇马山庄,只要到了夏季,女人们便统统变得放松、闲散。地里的活路透了亮,上学的孩子放了假不再催逼做饭的时间,日里除了一 日三餐无须太多的投入,一个活脱脱的人都可坐进水库下游的河套里。这时节女人们袒露着肚皮和丰乳的同时,也毫无保留地袒露出各不相同 的心事。时光的滞浊,日子的单调,虽然摊派给每一个庄户女人是一样的,可因为每家每户境遇不同,每个人的心事也就千差万别。女人们在 河套里,只要脱了衣服,就无法不脱掉曾是暗藏着的、怕别人知道的所有心事,什么男人不顾家,儿子学习稀熊;什么婆家没有一个好亲戚, 什么娘家的弟媳跟了野男人……上河口林治亮女人平时最怕见到温胜利女人,这个从不多言多语的女人备受男人娇惯,温胜利从不让她下地干 粗活,治亮女人一见她就像一个脸上长着疥疮的怪物走进一方镜子,抬手动脚都浑身的不自在。然而,这时节她看到温胜利女人却要脱光了大 义凛然走到河套里,毫不掩饰地说,大妹子我真眼气你那命。温胜利女人眯着眼笑,说这有什么眼气,我倒眼气你,娘家没有破烂事来缠你, 你不知道,俺姐十二岁瘫了,现在五十二岁,兄弟媳妇侍候不耐烦,就冲我撒气,我回一次娘家就惹一肚子气。胜利女人有个瘫姐姐,治亮女 人早已知道,只是日常眼气人家男人护女人,便记不起那身后的烦恼。治亮女人就说,也是的,总是个心事,不过这心事终究是娘家的,隔得 远,十天八天回一次,也还有十天八天好时候,哪像我天天炕上一把,地下一把,眼看着男人负不起责任活气死人。下河口厚运成女人,因为 男人当队长被虎爪子占了,平素很少往女人堆里凑,女人们私下里嘁嘁喳喳,她就耳根放红,这时节却不管不顾,拥进女人堆里,女人们说为 甚么不让厚运成去揍虎爪子,叫人欺了还能坐得住?厚运成女人说那么做是傻瓜,厚运成根本不是虎爪子对手,叫他打死打伤日子怎么过?说 着眼圈红了。女人们便蓦地止住话语,各自往自己身上溅着水花,许久才说,也是的,叫他揍成肉饼不知咋回事儿。平素对厚运成女人的愤怒 一下子就让女人心底里的话语冲成一溜水花。女人们心事的争相流出,汇成河水一样的溪流,浸泡着她们肌肤的同时,润滑着她们的心。裸露 了心事就像一个小心翼翼踩着石头过河的人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再也不用顾忌鞋子的干湿无拘无束地踏水。她们不加任何掩饰地讲自家的男人 自家的日子,使几个季节以来所有心灵的负重,都被屯积的水一样的时光漂净。
同是山庄女人,月月却无法像她们那样袒露自己。月月无法袒露自己并非因为她是与乡间女人不同的代课教师,而是因为心底里装下的心事就 像草地里的蜥蜴,一旦袒露会吓坏所有人,会令人毛骨悚然。在婚后的第一个暑假里,月月怀着一份焦灼的思念,切肤的犯罪感,在滞浊的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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