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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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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体同龄。只是,返回高松时是一个人。当然,即使有女儿,女儿也可能独立了在别处生活。呃——,你姐姐多大来着?”
  “二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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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我同岁。”大岛说,“但我不像是你姐姐。我有父母有哥哥,都是骨肉至亲,对我来说,他们多得过分了。”
  大岛抱着双臂往我脸上看了一会儿。
  “对了,我有一点想问你。”大岛说,“你可查看过自己的户籍?那一来,母亲的名字年龄不就一目瞭然了?”
  “查看过,当然。”
  “母亲的名字写什么?”
  “没有名字。”我说。
  大岛听了似乎吃了一惊:“没有名字?那种事是不会有的呀……”
  “是没有,真的。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从户籍上看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户籍簿上只记有父亲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就是说,在法律上我是庶出,总之是私生子。”
  “可事实上你有母亲和姐姐。”
  我点头:“四岁之前我实际有过母亲和姐姐,我们四人作为家庭在一座房子里生活。这点我清楚记得,不是什么想象,不是的。可一到我四岁,那两人就马上离家走掉了。”
  我从钱夹里拈出我和姐姐两人在海边玩耍的相片,大岛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还给我。
  “《海边的卡夫卡》。”大岛说。
  我点下头,把旧相片放回钱夹。风盘旋着吹来,雨时而出声地打在窗玻璃上。天花板的灯光把我和大岛的身影投在地上,两个身影看上去仿佛是在另一侧的世界里进行着图谋不轨的密谈。
  “你不记得母亲的长相?”大岛问,“四岁之前同母亲一块儿生活,什么样的长相多少该记得的吧?”
  我摇头道:“横竖记不起来。为什么不晓得,在我的记忆中,单单母亲长相的部分黑乎乎的,被涂抹成了黑影。”
  大岛就此思考片刻。
  “喂,你能不能把佐伯可能是你母亲的推测说得再详细点儿?”
  “可以了,大岛,”我说,“不说这个了吧。肯定是我想过头了。”
  “没关系的,把脑袋里有的都说出来看看。”大岛说,“你是不是想过头了,最后两人判断就是。”
  地板上大岛的身影随着他些微的动作动了动,动得好像比他本人动的夸张。
  我说:“我和佐伯之间,有很多惊人一致的东西,哪一个都像拼图缺的那块一样正相吻合。《海边的卡夫卡》听得我恍然大悟。首先,我简直像被什么命运吸引着似的来到这座图书馆。从中野区到高松,几乎一条直线——思考起来非常奇异。”
  “的确像是希腊悲剧的剧情简介。”
  我说:“而且我恋着她。”
  “佐伯?”
  “是的,我想大概是的。”
  “大概?”大岛皱起眉头,“你是说大概恋着佐伯?还是说对佐伯大概恋着?”
  我脸又红了。“表达不好,”我说,“错综复杂,很多很多事我也还不大明白。”
  “可是你大概对佐伯大概恋着?”
  “是的,”我说,“非常强烈。”
  “虽然大概,但非常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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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头。
  “同时又保留她或许是你母亲的可能性。”
  我再次点头。
  “你作为一个还没长胡子的十五岁少年,一个人背负的东西委实太多了。”大岛很小心地啜了口咖啡,把杯放回托碟;“不是说这不可以;但所有事物都有个临界点。”
  我沉默。
  大岛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思索良久;之后将十支纤细的手指在胸前合拢。
  “尽快把《海边的卡夫卡》的乐谱给你搞到手。下面的工作我来做,你最好先回自己房间。”
  午饭时间我替大岛坐在借阅台里。由于一个劲儿下雨,来图书馆的人比平时少。大岛休息完回来,递给我一个装有乐谱复印件的大号信封。乐谱是他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
  “方便的世道。”大岛说。
  “谢谢。”
  “可以的话,能把咖啡拿去二楼?你做的咖啡十分够味。”
  我又做了杯咖啡,放在盘子里端去二楼佐伯那里,没有糖没有牛奶。门像平时那样开着,她在伏案写东西。我把咖啡放在桌上,她随即扬脸一笑,把自来水笔套上笔帽放在纸上。
  “怎么样,多少习惯这里了?”
  “一点点。”我说。
  “现在有时间?”
  “有时间。”
  “那么坐在那里,”佐伯指着桌旁的木椅,“说一会儿话吧。”
  又开始打雷了,虽然离得还远,但似乎在一点点移近。我顺从地坐在椅子上。
  “对了,你多大来着,十六岁?”
  “实际十五岁,最近刚刚十五。”我回答。
  “离家出走?”
  “是的。”
  “有非离家不可的明确的原因?”
  我摇头。到底说什么好呢?
  佐伯拿起杯子,在等我回答的时间里喝了口咖啡。
  “待在那里,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无可挽回的损毁。”
  “损毁?”佐伯眯细眼睛说。
  “是的。”我说。
  她停顿一下说道:“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使用受到损毁这样的字眼,我总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说让人发生兴趣……那么,具体说来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所说的受到损毁?”
  我搜肠刮肚。首先寻找叫乌鸦的少年的身影,但哪里也没有他。我自己物色语句。这需要时间,而佐伯又在等待。电光闪过,俄顷远处传来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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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说自己被改变成自己不应该是那样的形象。”
  佐伯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但是,只要时间存在,恐怕任何人归根结底都要受到损毁,都要被改变形象,早早晚晚。”
  “即使早晚必然受到损毁,也需要能够挽回的场所。”
  “能够挽回的场所?”
  “我指的是有挽回价值的场所。”
  佐伯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我脸红了,但仍然鼓足勇气扬起脸。佐伯身穿深蓝色半袖连衣裙。她好像有各种色调的蓝色连衣裙。一条细细的银项链,一块黑皮带小手表——这是身上所有的饰物。我在她身上寻找十五岁少女的面影,当即找了出来。少女如电子魔术画一样潜伏在她心的密林中安睡,但稍一凝目即可发现。我的心脏又响起干涩的声音,有人拿铁锤往我的心壁上钉钉子。
  “你才刚刚十五岁,可说话真够有板有眼的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声。
  “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常想跑得远远的,跑去别的什么世界。”佐伯微笑着说,“跑去谁也够不到的地方,没有时光流动的地方。”
  “但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场所。”
  “是啊。所以我就这么活着,活在这个事物不断受损、心不断飘移、时间不断流逝的世界上。”她像暗示时间流逝似的缄口停顿片刻,又继续下文,“可是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的什么地方肯定存在那样的场所,以为能够在哪里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您孤独吗,十五岁的时候?”
  “在某种意义是的,我是孤独的。尽管不是孤身一人,但就是孤独得很。若说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明白自己不能变得更为幸福,心里一清二楚。所以很想很想保持当时的样子,就那样遁入没有时光流动的场所。”
  “我想让年龄尽快大起来。”
  佐伯拉开一点距离读我的表情:“你肯定比我坚强,有独立心。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幻想着逃避现实,可是你在同现实搏斗,这里有很大区别。”
  我一不坚强二没有独立心,不外乎硬被现实推向前去罢了,但我什么也没说。
“看到你,我就想起很早以前那个男孩儿。”
  “那个人像我?”我问。
  “你要高一些,身体也更壮实,不过也可能像。他和同年代的孩子谈不来,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谈复杂事情的时候和你一样在眉间聚起皱纹。听说你也常常看书……”
  我点头。
  佐伯看一眼钟:“谢谢你的咖啡。”
  我起身往外走。佐伯拿起黑色自来水笔,慢慢拧开笔帽,又开始写东西。窗外又闪过一道电光,一瞬间将房间染成奇特的颜色。稍顷雷声传来,间隔比上次还短。
  “喂,田村君!”佐伯把我叫住。
  我在门槛上立定,回过头。
  “忽然想起的——从前我写过一本关于雷的书。”
  我默然。关于雷的书?
  “在全国到处走,采访遭遇雷击而又活下来的人,用了好几年的时间。采访人数相当不少,而且每个人讲的都很生动有趣。书是一家小出版社出的,但几乎卖不动,因为书里面没有结论,而没有结论的书谁都不愿意看。在我看来没有结论倒是非常自然的……”
  有个小锤子在我脑袋里“嗑嗑”地叩击某个抽屉,叩击得异常执著。我试图回想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却又不知道回想的是什么。佐伯继续写东西,我无奈地返回房间。
  劈雷闪电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雷声很大,真怕图书馆所有玻璃都给震得粉身碎骨。每次电光闪过,楼梯转角平台的彩色玻璃都把远古幻境般的光色投在白墙上。但快到二点时雨停了,黄色的太阳光从云隙间泻下来,仿佛世间万象终于握手言欢了。在这温馨的光照中,惟独房檐的滴雨声响个不止。不多久,黄昏来临,我做闭馆的准备。佐伯向我和大岛道一声再见回去了。她那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传来,我想象她坐在驾驶席上转动钥匙的身姿。我对大岛说往下我一个人可以拾掇,放心好了。大岛吹着歌剧独唱旋律的口哨在卫生间洗手洗脸,很快回去了,他的马自达赛车的引擎声传来耳畔,又变小消失。图书馆成为我一个人的天下。这里有比平时更深的岑寂。


  折回房间,我看起了大岛复印的《海边的卡夫卡》乐谱。不出所料,几乎所有的和音都很简单,而过渡部分有两个极为繁杂的和音。我去阅览室坐在竖式钢琴前按动那个音阶。指法难得出奇。练习了好几次,让手指筋骨习惯了,这才好歹弹奏出来。一开始只能听成错误失当的和音,我以为乐谱复印错了,或者钢琴音律失常,但在反复、交错、小心翼翼倾听两个和音的时间里,我得以领悟《海边的卡夫卡》这首乐曲的基础恰恰在于这两个和音。正因为有这两个和音,《海边的卡夫卡》才获得了一般流行歌曲所没有的独特底蕴。但佐伯是如何想出这两个不同凡响的和音的呢?
  我折回自己房间,用电热水瓶烧开水,沏茶喝着。我从贮藏室里拿出最老的唱片,一张张放在转盘上。鲍勃·迪伦的《Blonde on Blonde》、甲壳虫的《白色影集》、奥泰斯·雷丁的《海湾里的船坞》、斯坦·盖茨的《盖茨/吉尔贝特》,哪一个都是六十年代后半期流行的音乐。曾在这个房间里的少年——旁边必定有佐伯——像我现在这样把这些唱片放在转盘上,放下唱针,倾听音箱里淌出的声响。我觉得这声响把包括我在内的整个房间带入另一种时间之中,带入自己尚未出生时的世界。我一边听这些音乐,一边把今天白天在二楼书房里同佐伯的交谈尽可能准确地在脑海中再现出来。
  “可是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的什么地方肯定存在那样的场所,以为能够在哪里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我可以在耳畔听到她的语声。又有什么叩击我脑袋里的门,重重地、执拗地。
  “入口”?
  我把唱针从《盖茨/吉尔贝特》上提起,拿出《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放在转盘,放下唱针。她唱道: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头
  张开蓝色的裙裾
  注视海边的卡夫卡
  我想,来这房间的少女大概摸索到了入口的石头。她驻留在永远十五岁的另一世界里,每到夜晚就从那里来到这个房间——身穿淡蓝色的连衣裙,凝视海边的卡夫卡。
  接下去我倏然想起来了,想起父亲一次说他被雷击过。不是直接听来的,是在一本杂志的访谈录上看到的。父亲还是美术大学学生的时候,在高尔夫球场打工当球僮。七月间一个下午,他跟在客人后面巡场时,天空突然变脸,一场雷雨袭来。雷不巧落在大家避雨的树上。大树从正中间一劈两半,一起避雨的高尔夫球手顿时丧命,而父亲在雷即将落下时产生了一种预感,从树下飞跑出来,捡了一条性命。他只受了轻微的烧伤,头发烧掉了,受惊栽倒时脸一下子撞在石头上昏迷过去。当时的伤仍在额头上留有一点疤痕——这就是今天偏午时候我站在佐伯房间门口一边听雷一边努力回想的。父亲作为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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