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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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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谈点那个躺在湿土里可怜祖父的旧事,有许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说来便更加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说到翠翠的父亲,那个又要爱情又惜名誉的军人,在当时按照绿营军勇的装束,穿起绿盘云得胜褂,包青绉绸包头,如何使乡下女孩子动心。又说到翠翠的母亲,年纪轻轻时就如何善于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当时又如何流行。
时候变了,一切也自然都不同了,皇帝已被掀下了金銮宝殿,不再坐江山,平常人还消说!杨马兵想起自己年轻作马夫时,打扮的索索利利,牵了马匹到碧溪NFEA1来对翠翠母亲唱歌,翠翠母亲总不理会,到如今自己却成为这孤雏的唯一靠山,唯一信托人,不由得不苦笑。
两人每个黄昏必谈祖父,以及这一家有关系的问题。后来便说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时所不提到的许多事。二老的唱歌,顺顺大儿子的死,顺顺父子对于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妆奁,诱惑傩送二老,二老既记忆着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会,又被逼着接受那座碾坊,意思还在渡船,因此赌气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和翠翠有关……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情,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情弄明白后,哭了一个夜晚。
过了四七,船总顺顺派人来请马兵进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马兵以为这件事得问翠翠。回来时,把顺顺的意思向翠翠说过后,见翠翠还不肯和祖父的坟墓离开,又为翠翠出主张,以为名分既不定妥,到一个生人家里去也不大方便,还是不如在碧溪NFEA1暂等,等到二老驾船回来时,再看二老意思,说不定二老要来碧溪NFEA1驾渡船!
办法决定后,老马兵还以为二老不久必可回来的,就依然把马匹托营上人照料,在碧溪NFEA1为翠翠作伴,把一个一个日子过下去。
碧溪NFEA1的白塔,人人都认为和茶峒风水大有关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个自然不成。除了城中营管、税局,以及各商号各平民捐了些钱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册子去捐钱。为了这塔的重建并不是给谁一个人的好处,应让每个人来积德造福,让每个人有捐钱的机会,因此在新作的渡船上也放了个两头有节的大竹筒,中部锯了一口,尽过渡人自由把钱投进去,竹筒满了,马兵就捎进城中首事人处去,另外又带了个竹筒回来。过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见了,翠翠辫子上扎了白绒,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静静躺到土坑里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着翠翠,一面摸出钱来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钱人的怜悯与同情意思,心里软软的,酸酸的,忙把身子背过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1934年4月19日完成
顾问官
驻防湖南省西部地方的三十四师,官佐士兵夫同各种位分的家眷人数约三万,枪枝约两万,每到月终造名册具结领取省里协饷却只四万元;此外就靠大烟过境税,和当地各县种户吸户的地亩捐、懒捐、烟苗捐、烟灯捐,以及妓院花捐等等支持。军中饷源既异常枯竭,收入不敷分配,因此一切用度都来自对农民的加重剥削。农民虽成为竭泽而渔的对象,本师官佐士兵夫固定薪俸仍然极少,大家过的日子全不是儿戏。兵士十冬腊月还常常无棉衣。从无一个月按照规矩关过一次饷。一般职员单身的,还可以混日子,拖儿带女的就相当恼火。只有少数在部里的高级幕僚红人,名义上收入同大家相差不多,因为可以得到一些例外津贴,又可以在各个税卡上挂个虚衔,每月支领笔干薪,人若会“掇弄”,还可以托烟帮商人,赊三五挑大烟,搭客做生意,不出本钱却稳取利息,因此每天无事可作,还能陪上司打字牌,进出三五百块钱不在乎。至于落在冷门的家伙,即或名分上是“高参”、“上校”,生意可就够苦了。
师部的花厅里每天有一桌字牌,打牌的看牌的高级官佐,经常有一桌席位,和八洞神仙一般自在逍遥。一到响午炮时,照例就放下了牌,来吃师长大厨房备好的种种点心。圆的、长的、甜的、淡的、南方的、北方的,轮流吃去。如果幕僚中没有这些贤豪英俊人才,好些事情也相当麻烦不好办。这从下文就可知道。
这时节,几张小小矮椅上正坐得有禁烟局长、军法长、军需长同师长四个人抹着字牌打跑和。坐在师长对手的是军需长,正和了个“红四台带花”,师长恰好“做梦”歇憩,一手翻开那张剩余的字牌,是个大红拾字,牌上有数,单是做梦的收入就是每人光洋十六块。师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正预备把三十二块大洋钱捡进抽屉匣子里时,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只干瘦姜黄的小手,一把抓捏住了五块洋钱,那只手就想赶快缩回去,哑声儿带点谄媚神气嚷着说:
“师长运气真好,我吃五块钱红!”
拿钱说话的原来是本师少将顾问赵颂三。他那神气似真非真,因为是师长的老部属,平时又会逢场作趣,这时节乘顺水船就来那么一手。他早有了算计,钱若拿不到手,他作为开玩笑,打哈哈;若上了手,就预备不再吃师长大厨房的炸酱面,出衙门赶过王屠户处喝酒去了。他原已站在师长背后看了半天牌,等候机会,所以师长纵不回头,也知道那么伸手白昼行劫的是谁。
师长把头略偏,一手扣定钱,笑着嚷道:“这是怎么的?吃红吃到梦家来了!军法长,你说,真是无法无天!查查你那条款,白日行劫,你得执行职务!”
军法长是个胖子,早已经胖过了标准,常常一面打牌一面打盹。这时节已输了将近两百块钱,正以为是被身后那一个牵线把手气弄痞了,不大高兴。就带讽刺口气说:
“师长,这是你的福星,你尽他吃五块钱红吧,他帮你忙不少了!”
那瘦手于是把钱抓起赶快缩回,依旧站在那里,啷啷的把几块钱在手中转动。
“师长是将星,我是福星——我站在你身背后,你和了七牌,算算看赢了差不多三百块!”
师长说:“好好,福星,你赶快拿走吧。不要再站在我身背后,我不要你这个福星。我知道你有许多重要事情待办,街上有人等着你,赶快去吧。”
顾问本意即刻就走,但是经这么一说,倒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了。一时不即开拔,只搭讪着,走过军法长身后来看牌。军法长回过头来对他愣着两只大眼睛说:
“三哥,你要打牌我让你来好不好?”
话里虽然有根刺,这顾问用一个油滑的微笑,拔去了那根看不见的刺,却回口说:
“军法长,你发财,你发财!哈哈,看你今天那额角,好晦气!我俩赌个手指头,你不输掉裤带才真是运气!……”一面说一面笑着,把手中五块雪亮的洋钱啷啷的转着,摇头摆脑的走出师部衙门上街了。
这人一出师部衙门,就赶过东门外王屠户那里去。到了那边,刚好午炮咚的一响。王屠户正用大钵头焖了两条牛鞭子,业已稀烂,钵子、酒碗都摊在地下,且团团转蹲了好几个老相好。顾问来得恰是时候,一加入这个饕餮群后,就接连喝了几杯“红毛烧”,还卷起袖子和一个官药铺老板大吼了三拳,一拳一大杯。他在军营中只是个名誉“军事顾问”,在本地商人中却算得是个真正“商业顾问”。大家一面大吃大喝,一面畅谈起来,凡有问的他必回答。
药店中人说:
“三哥,你说今年水银收不得,我听你的话,就不收。可是这一来尽城里达生堂把钱赚去了。”
“我看老《申报》,报上说政府已下令不许卖水银给日本鬼子,谁敢做卖国贼秦桧?到后来那个卖南瓜的×××自己卖起国来,又不禁止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一个杂货商人接口说:
“三哥,你前次不是说桐油会涨价吗?”
“是呀,汉口挂牌十五两五,怎么不涨?老《申报》美国华盛顿通信,说美国赶造军舰一百七十艘,预备大战日本鬼。日本自然也得添造一百七十艘。兵对兵,将对将,老汉对婆娘。油船要的是桐油!谁听诸葛卧龙妙计,谁就从地下拣金子!”
“拣金子!商会上汉口来电报,落到十二两八!”
那顾问听说桐油价跌了,显然军师妙计有了错,有点害臊,便嚷着说:
“那一定是毛子发明了电油。你们不明白科学,不知道毛子科学厉害。他们每天发明一样东西。谁发明谁就专利。正像福音堂牧师发明了上帝,牧师就专利一样。报上说,他们还预备从海水里取金子,信不信由你。他们一定发明了电油,中国桐油才跌价!”
王屠户插嘴说:
“福音堂美国洋人怀牧师讲卫生,买牛里脊带血吃,百年长寿。他见我案桌上大六月天有金蝇子,就说:‘卖肉的,这不行,这不行,这有毒害人,不能吃!’(学外国人说中国话调子。)还答应送我大纱布作罩子。NFDC9他祖宗,我就偏让金蝇子贴他要的那个,看福音堂耶稣保佑他!”
一个杀牛的助手,从前作过援鄂军的兵士,想起湖北荆州、沙市土娼唱的赞美歌,笑将起来了,学土娼用窄喉咙唱道:
“耶稣爱我,我爱耶稣;耶稣爱我白白脸,我爱耶稣大洋钱……”
到后几人接着就大谈起卖淫同迷信各种故事,又谈到《麻衣》、《柳庄》相法。有人说顾问额角放光,像是个发达相,最近一定会作县知事。一面吃喝一面谈笑,正闹得极有兴致,门外屠桌边,忽然有个小癞子头晃了两下。
“三伯,三伯,你家里人到处找你,有要紧事,你就去!”
顾问一看说话的是邻居弹棉花人家的小癞子,知道所说不是谎话。就用筷子拈起一节牛鞭子蘸了盐辣水,把筷子一上一下同逗狗一样,“小癞子,你吃不吃牛鸡巴,好吃!”小癞子不好意思吃,只是摇头。顾问把它塞进自己口里,又同王屠户对了一杯,同药店中人对了一杯,同城中土老儿王冒冒对了一杯,且吃了半碗牛鞭酸白菜汤,用衣袖子抹着嘴上油腻,连说有偏,辞别众人忙匆匆赶回家去了。
这顾问履历是前清的秀才,圣谕宣讲员,私塾教师。入民国又作过县公署科员,警察所文牍员(一卸职就替人写状子,作土律师)。到后来不知凭何因缘,加入了军队,随同军队辗转各处。二十年来的湘西各县,即全由军人支配,他也便如许多读书人一样,寄食在军队里,一时作小小税局局长,一时包办屠宰捐,一时派往邻近地方去充代表,一时又当禁烟委员。因为职务上的疏忽,或账目上交接不清,也有过短时间的拘留,查办,结果且短时期赋闲。某一年中事情顺手点,多捞几个外水钱,就吃得油水好些,穿得光彩些,脸色也必红润些;带了随从下乡上衙门时,气派仿佛便是个“要人”,大家也好像把他看得重要得多。一年半载不走运,捞了几注横财,不是输光就是躺在床上打摆子吃药用光了;或者事情不好,收入毫无,就一切胡胡混混,到处拉扯。凡事不大顾全脸面,完全不像个正经人,同事熟人也便敬而远之了。
近两年来他总好像不大走运,名为师部的军事顾问,可是除了每到月头写领条过军需处支取二十四元薪水外,似乎就只有上衙门到花厅里站在红人背后看牌,就便吸几枝三五字的上等卷烟。不看牌便坐在花厅一角翻翻报纸。不过因为细心看报,熟悉上海、汉口那些铺子的名称,熟悉各种新货各种价钱,加之自己又从报纸上得到了些知识,因此一来,他虽算不得“资产阶级”,当地商人却把他尊敬成为一个“知识阶级”了。加之他又会猜想,又会瞎说。事实上人也还厚道,间或因本地派捐过于苛刻,收款人并不是个毫无通融的人,有人请顾问帮忙解围,顾问也常常为那些小商人说句把公道话。所以他无日不在各处吃喝,无处不可以赊账。每月薪水二十四元虽不够开销,总还算拉拉扯扯勉强过得下去。
他家里有一个怀孕七个月的妇人,一个三岁半的女孩子。妇人又脏又矮,人倒异常贤惠;小女孩因害疳结病,瘦得剩一把骨头,一张脸黄姜姜的,两只眼大大的向外凸出,动不动就如猫叫一般哭泣不已。他却很爱妇人同小孩。
妇人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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