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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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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地保家,拍门时,正因为豹子事无从安睡的老人,还以为是豹子的凶信来了。老人隔门问是谁。
“伯伯,是你的侄儿。羊是得到了,因为可怜的小东西受了伤,跌坏了脚,所以到伯伯处求治。”
“年轻人,你还不去你新妇那里吗?这时已半夜了,快把羊放到这里,不要再耽搁一分一秒吧。”
“伯伯,这一只羊我断定是我那新妇所欢喜的。我还不能看清楚它的毛色,但我抱了这东西时,就猜得这是一只纯白的羊!它的温柔与我的新妇一样,它的……”
那地保真急了,见到这汉子对于无意中拾来一只受伤的羊,像对这羊在做诗,就把门闩抽去砰的把门打开。一线灯光照到豹子怀中的小羊身上,豹子看出了小羊的毛色。
羊的一身白得像大理的积雪。豹子忙把羊抱起来亲嘴。
“年轻人,你这是作什么?你忘了你是应当在今夜做新郎了。”
“伯伯,我并不忘记!我的羊是天赐的。我请你赶紧为设法把脚搽一点药水,我就应当抱它去见我的新人了。”
地保只摇头,把羊接过手来在灯下检视,这小羊见了灯光再也不喊了,只闭了眼睛,鼻孔里咻咻的出气。
过了不久豹子已在向宝石洞的一条路上走着了。小羊在他怀中得了安眠。豹子满心希望到宝石洞时见到了媚金,同到媚金说到天赐这羊的事。他把脚步放宽,一点不停,一直上了山,过了无数高崖 ,过了无数水涧,走到宝石洞。
到得洞外时东方的天已经快明了。这时天上满是星,星光照到洞门,内中冷冷清清不见人。他轻轻的喊:
“媚金,媚金,媚金!”
他再走进一点,则一股气味从洞中奔出,全无回声,多经验的豹子一嗅便知道这是血腥气。豹子愕然了。稍稍发痴,即刻把那小羊向地下一掼,奔进洞中去。
到了洞中以后,向床边走去,为时稍久,豹子就从天空星子的微光返照下望到媚金倒在床上的情形了。血腥气也就从那边而来。豹子扑拢去,摸到媚金的额,摸到脸,摸到口;口鼻只剩了微热。
“媚金!媚金!”
喊了两声以后,媚金微微的嘤的应了一声。
“你做什么了呢?”
先是听嘘嘘的放气,这气似乎并不是从口鼻出,又似乎只是在肚中响,到后媚金转动了,想爬起不能,就幽幽的继续的说道:
“喊我的是日里唱歌的人不?”
“是的,我的人!他日里常常是忧郁的唱歌,夜里则常是孤独的睡觉;他今天这时却是预备来做新郎的……为什么你是这个样子了呢?”
“为什么?”
“是!是谁害了你?”
“是那不守信实的凤凰族年轻男子,他说了谎。一个美丽的完人,总应当有一些缺点,所以菩萨就给他一点说谎的本能。我不愿在说谎人面前受欺,如今我是完了。”
“并不是!你错了!全因为凤凰族男子不愿意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我应当在什么事情上面守着那信用。”
临死的媚金听到这语,知道豹子迟来的理由是为了那羊,知道并不是失约了,对于自己在失望中把刀陷进胸膛里的事是觉得做错了。她就要豹子扶她起来,把头靠到豹子的胸前,让豹子的嘴放到她额上。
女人说:
“我是要死了。……我因为等你不来,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所以把刀放进胸膛里了。……你要我的血我如今是给你血了。我不恨你。……你为我把刀拔去,让我死。……你也乘天未大明就逃到别处去,因为你并无罪。”
豹子听着女人断断续续的说到死因,流着泪,不做声。他想了一阵,轻轻的去摸媚金的胸,摸着了全染了血的媚金的奶,奶与奶之间则一把刀柄浴着血。豹子心中发冷,打了一个战。
女人说:
“豹子,为什么不照到我的话行事呢?你说是一切为我所有,那么就听我命令,把刀拔去了,省得我受苦。”
豹子还是不做声。
女人过了一阵,又说:
“豹子,我明白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把你得来的羊拿来我看。”
豹子就好好把媚金放下,到洞外去捉那只羊。可怜的羊是无意中被豹子已掼得半死,也卧在地下喘气了。
豹子望一望天,天是完全发白了。远远的有鸡在叫了。他听到远处的水车响声,像平常做梦日子。
他把羊抱进洞去给媚金,放到媚金的胸前。
“豹子,扶我起来,让我同你拿来的羊亲嘴。”
豹子把她抱起,又把她的手代为抬起,放到羊身上。“可怜这只羊也受伤了,你带它去了吧。……为我把刀拔了,我的人。不要哭。……我知道你是爱我,我并不怨恨。你带羊逃到别处去好了。……呆子,你预备做什么?”
豹子是把自己的胸也袒出来了,他去拔刀。陷进去很深的刀是用了大的力才拔出的。刀一拔出血就涌出来了,豹子全身浴着血。豹子把全是血的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脯,媚金还能见到就含着笑死了。
天亮了,天亮了以后,地保带了人寻到宝石洞,见到的是两具死尸,与那曾经自己手为敷过药此时业已半死的羊,以及似乎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在沙上写着的一首歌。地保于是乎把歌读熟,把羊抱回。
白脸苗的女人,如今是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仍然是能原谅男子,也仍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为了!
1928年冬作
阿金
黄牛寨十五赶场,鸦拉营的地保,在场头上一个狗肉铺子里,吃过一斤肥狗肉,喝过半斤包谷烧,格外热心好事,向一个预备和寡妇结婚的好友阿金进言。这地保说话的本领,原同他吃狗肉的本领一样好,成天不会餍足。又好像是由于胃口好,话也格外多。
“阿金管事,我直得同一根葱一样,把话说尽了。听不听全在你。我告你的事是幺是六,清清楚楚。事情摆在你面前,要是不要,你自己决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你懂得别人不懂的许多事情——譬如扒算盘,九九归一,就使人佩服。你头脑明白,不是醉酒。你要讨老婆,这是你的事情,不用别人出主意做军师。不过我说,女人脾气不容易捉摸。我们看过许多会管账的人,管不了一个老婆;家里有福不享福,脚板心痒痒的,闪不知,就跟唱花鼓戏的旦角溜了。我们又得承认,许多大人带兵管将有作为,有手段,独断独行,威风凛凛,一到女人面前就糟糕。为什么巡防军的游击大人,被官太太罚跪到榻凳上,笑话会遐迩尽知?为什么有人说我们县长怕老婆,还拿来扮戏?为什么在鸦拉营地方为人正直的阿金,也有一天吃妇人洗脚水?这事情你不怕人说,难道我还怕人说?”
地保一番好心好意告给阿金,反复引古证今,说有些人不宜讨媳妇,和个小铜锣一样,尽在耳边敲得当当响。所谓阿金者,这时节似乎有点听厌烦了,站起身来,正想拔脚走去,来个溜之大吉。
地保眼尖手快,隔桌子一手把阿金捞着,不即放手。走是不行的了。地保力气大,有武功,能敌得过两个阿金。
“兄弟你别着急!你得听完我的好话再走不迟!我不怕人说我有私心,愿意鸦拉营正派人阿金作地保的侄女婿。谣言从天上来,我也不怕。我不图财,不图名,劝你多想一天两天。你为什么这样忙?我的话你不能听完,耳边风,左边来右边出去,将来你能同那女人相处长久?”
阿金带着告饶神气,“我的哥,你放手,我听你说!”
地保笑了。他望阿金笑,自知以力服人非心服。笑阿金为女人着迷到这样子,全无考虑,就只想把女人接进门,真像吃了什么迷魂汤。又笑自己做老朋友的,也不很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有兴致,非把话说完不可。见阿金样子像求情告饶,倒觉得好笑起来了。不拘是这时,是先前,地保对阿金原本完完全全是一番好意,不存丝毫私心的。
除了口多,爱说点闲话,这地保在鸦拉营原被所有人称为正派的。就是口多,爱说说这样那样,在许多人面前,也仍然不算坏人啊!一个地保,他若不爱说话,成天到各处去吃酒坐席,仿佛一个哑子,地保的身份,还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寻呢?一个知县的本分,照本地人说来,只是拿来坐轿子下乡,把个一百四十八斤重结结实实的身体,给那三个轿夫压一身臭汗。一个地保不长于语言,可真不成其为地保!
地保见阿金重复又坐定了后,他把拉阿金那一只右手,拿起桌上的刀来就割,割了就往口里送。(割的是狗肉!)他嚼着那油肥肥的狗肉,从口中发出咀嚼的声音,把眼睛略闭了一会,又复睁开,话又说到了阿金婚事的得失。
……
总而言之,他要阿金多想一天。就只一天,老朋友的建议总不能不稍加考虑!因为不能说不赞成这件事,这地保到后来方提出那么一个办法,凡事等“明天”再说。仿佛这一天有极大关系存在,一到明天就“革命”似的,使世界一切发生了变化,天下太平。这婚事阿金原是预备今晚上就定规的。抱兜里的钱票一束,就为的是预备下定钱作聘礼用的东西。这乡下人今年三十三岁,手摸钞票、洋钱摸厌了,如今存心想换换花样。算不得是怎样不合理的欲望!但是禁不住地保用他的老友资格一再劝告,且所说的只是一天的事,只想一天,想不想还是由自己,不让步真像对不起这好人。他到后只好答应下来了。
为了使地保相信——也似乎为了使地保相信方能脱身的原因,阿金管事举起酒杯,喝了一杯白酒,当天赌了个咒作担保,说今天不上媒人家走动,绝对要回家考虑,绝对要想想利害。赌过咒,地保方面得了保障,到后更满意的微笑着,近于开释似的把阿金管事放走了。
阿金在乡场上,各处走动了一阵。今天苗族女人格外多。各处是年轻的风仪,年轻的声音,年轻的气味。因此阿金更不能忘情粑粑寨那年轻寡妇。粑粑寨这个年轻女人是妖是神,比酒还使人沉醉,要不承认是不行的。这管事,打量讨进门的女人,就正是一寨中身体顶壮、肌肤顶白的一个女子!
在别的许多地方,一个人有了点积蓄时,照例可以作许多事情。或者花五百银子,买一匹名叫“拿破仑”的狼狗;或者花一千银子,买一部宋版书。这样那样,钱总有个花处,花的又开心又得体。还有作军官的杀了许多人,得了许多钱,又把钱嫖赌逍遥,哗剌哗剌花去,也像是悖入悖出都十分自然。阿金是苗人,生长在苗地,他不明白这些城里人事情。他只按照一个当地平常人的希望,要得到一种机会,将自己的精力和身边储蓄,用在一个妇人身上去。精致的物品只合那有钱的人享用,这句话凡是世界上所有用货币的地方都通行。这妇人的聘礼值五头黄牛,凡出得起这个价钱作聘礼的人,都有作她丈夫的资格。阿金管事既不缺少这份金钱,自然就想娶这个结实精致、体面妇人到家作老婆。
妇人新寡不多久,婆家照规矩可以让她走路,但是得收回一笔财礼。人在本地出名的美丽。大致因为美,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平。许多无从和这个妇人亲近的汉子中,就传述了一种只有男子们才会有的谣言。地保既是阿金的老友,因此一来,自然就感到一分责任了。地保奉劝阿金,不是为自己有侄女看上了阿金,也不是自己看上了那妇人,这意思是得到了阿金管事谅解的。既然谅解了老友,阿金当真觉得不大方便在今天上媒人家了。
知道了阿金不久将为那美妇人的新夫的大有其人。这些人,今天同样的来到了黄牛寨场上会集,见到阿金就问:“阿金管事,什么时候可吃喜酒?”这正直乡下人,在心上好笑,随口说是:“快了吧,一个月以内吧。”答着这样话时,阿金管事显得非常快乐。因为照本地规矩,一面说吃酒,一面就有送礼物道贺意思。如今刚好进十月,十月小阳春,山桃也开了花,正是乡下各处吹唢呐接亲送女的一个好季节。
说起这妇人,阿金管事就仿佛挨到了妇人的白肉,或亲着了妇人的脸,有说不出的兴奋快活。他的身子虽在场坪里打转,他的心还是在媒人家那一边。人家那一边也正等待阿金一言为定。
虽然赌了小咒,说决定想一天再看,然而事情终归办不到。“驿马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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