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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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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又能怎样?他其实也只是另一种混日月的人罢了。他是怀里揣着“四清”运动的红头文件踏进这个陌生的河西公社的,从那一天起,他就和唐生法以及他下台的父亲站在了对立面,和她的亲生父亲(那位贫协主任)结成了同盟。他现在首当其冲,成为唐生法们的眼中钉,真是无法回避。那些和他一起分乘着十辆卡车浩浩荡荡开进河西公社的几百名“四清”大军,早在四年前全部撤离了,回到省城里纷如烟花的工厂、机关或企事业单位去了,独独留下他来承受那些被他们整治过的人的恶气和仇恨。他怎么办?混吧!像她一样混吧!
在地窖里蜷卧了一天,硬是支撑着没有睡觉,留下瞌睡到夜里,他果然很快就睡着了。那热烘烘的火炕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柴烟气息,万无一失的环境给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所带来的松懈和踏实感,使他睡得好舒坦啊!直到他感到憋闷,感到鼻孔被堵而不能透气,他被憋醒过来了。
他其实没有完全清醒,从沉沉死睡里刚刚被憋醒过来时还是迷迷糊糊,本能地伸出手,推开堵塞窒息鼻孔呼气吸气的东西,却触到了乳房。
他顿时灵醒过来,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缩回手,并为自己刚才在半醒半睡状态下的行为暗暗难为情。他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左侧贴着一个温热诱人的肉体,柔软的腹部偎着他,两只肥实饱满的乳房贴压着他的脸,几乎把他的眼鼻和嘴巴全盖压住了。那双正在哺育婴儿的饱胀的乳房,乳汁挤压出来,流进他的眼眶,热呼呼粘糊糊的乳汁从鼻翼流进嘴角。被窝里热烘烘的气息,甜腻腻的乳香,以及这个温热的肌体里散发的诱人的气息,使他刚从梦中苏醒过来,立即又沉迷了。他一把搂住她的腰,紧紧贴着那柔软的胸脯,翻过身来……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心里暗暗滋浮起一缕幽幽的懊悔。她也静静地躺着,鼻头顶着他的耳根,呼出的热气吹得他的脖颈骚痒痒的。她快快给他说,她和唐生法刚结婚时还罢了。婚后半年,唐生法到镇上的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一月才挣十块钱生活补贴,就开始瞧她不入眼了。加之她连续生下两个女娃,就更加抬不起头了。唐生法说她是个尽下软蛋的瘟鸡,从早到晚没个笑眉眼。她的阿公当着党支书,开会常讲男女平等哩,实际上恼恨她没生下个男娃来。阿公进出院子从来没有正眼瞅过她,像是这屋里根本就不存在她这个儿媳妇。阿婆倒是从早到晚睁着一双气鼓鼓的烂边红眼瞅着她,咒她说,唐家的烟火就要灭在她的手上了。到她生下这个男娃,情况刚刚好转,唐生法又扯旗造反去了,又和那个女政委日戳在一起……
她流泪了。热乎乎的泪水在他脖颈上流下去。她说:“我吃粗粮酸菜,不觉得恓惶,早晚没个知心人儿,我恓惶死了。你是个好人。我跟你把心贴在一搭,哪怕一会会儿,哪怕一时时儿,我都值得了……”
他的那种懊悔情绪飘散了,搂住她的发抖的身子没有说话。
她说:“我以为你夜格黑会逗我,可你睡死了。我……你可甭骂我是个烂女人……”
他不由地淌下眼泪。他记得自己很少淌眼泪。在战场上执行侦察任务时从一道高崖上跌下去,跌得左腿的脚尖朝后而脚后跟朝前了。黑暗里,他抱住左腿狠劲一拧一扭,又把脚尖扭拧到前头,爬起来又跑了,疼得汗如雨浇而独独没淌眼泪。他唯一记得的是亲爱的侦察排长在铰剪敌方的铁丝网时不幸中弹,连尸首也未能拖回来,回到营地后,他才抱着排长与他紧挨着的空被子和枕头大哭一场。他再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淌过眼泪。挂在脖子上十多公斤的木牌只用一根细铁丝吊着,勒到肉里去了,他仍是只淌虚汗而不淌眼泪。这个女人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伤情的大事,然而却使他流泪了。
她寻求安慰,她寻求寄托。她寻求真诚。她寻求别人尤其是亲人的起码的尊重和爱护。可她所寻求的一样也得不到。阿公永不瞧她的蔑视的眼神和阿婆盯得太紧的红边烂眼里透出的厌恶的眼神。都使她无法忍受,而丈夫唐生法却是只爱“亲蛋蛋娃”而不知想她的人。她的心里淡泊而冷寂,这从他见她第一面就能感觉出来。一个年龄尚轻的挺好看的乡村女人,怎么能年年月月忍受这种无所寄托的光景呢?他大约是可怜她,也可怜自己目下孤苦无援的境况,不由地热泪长流了。他一时找不到安慰她的合宜的话,只是紧紧地把她微微颤抖着的身子搂在怀里,自己也感到某种暂时的切实的寄托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又听见小灶房的风箱扑嗒扑嗒响。她端着半盆温水走进来,对他笑笑,也不说话,就从悬在空中的竹杆上拉下毛巾,投进脸盆里,又提着热水瓶出去灌水了。她的一笑,含着羞涩,含着默契,含着一种踏实的真诚,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眼里褪去了忧郁,闪着光彩,那闪着光彩的眼睛使他的心里滋浮起一缕温暖和福气。她照顾他的生活殷勤而不浮躁,完全像是对她的心爱的男人那样实心实意,朴实无华。
往后的夜晚,她照例铺下两条被子,一条里裹着宝贝男孩。她在哄得孩子吃饱睡熟后,就贴着他睡下来。有时候,她对他说:“老关,你先上炕歇下,我把这褯片子洗了就来。”他也不再别扭,对她说:“玉芹,把桌子上那盒烟递给我……”他就脱了裤子,坐在被筒里抽烟,看她在脚地上洗涮褯片子。
八
大约是刚满十天的那天晚上,敲门声立即使他紧张起来,立时意识到自己成了乐而忘蜀的刘皇叔。他穿了衣服,装好烟盒,挟了晒干的狗皮,又钻到方桌下,准备潜入地窖,回头一看,她已迭好被子,用笤帚扫了他扔在地上的烟把烟灰,对他微微一笑。在她要盖上盖板的时候,弯腰亲了他一口。
他很熟练地下到地窖里,坐在狗皮上,听着上面厦屋的动静,果然是唐生法回来了。
“妈的巴子!给我弄点吃的。”
“你要吃啥哩?吃面还是吃馍?”
“日他祖宗!先给我喝口水。”
“你今日咋咧?一进门就气儿不顺!”
“日他婆!唉嘘……”
“咋啦?没得抓摸上那个婊子吗?”
“胡说啥!你尽操他妈的那些毛呀球呀的闲心!革命遇到困难了……唉嗨!”
“给人家斗垮了吗?”
“球!凭他们要斗垮我?”
“那你回来胡嘀嗒啥哩?”
“唉唉……我说老人家呀老人家,你怎么给你的造反派也泼凉水嘛!你把俺们轰起来跟上你造反,你咋又给俺头上泼凉水嘛!”
“谁敢给你泼凉水呀!”
“老人家又发下最高指示了,要保卫‘四清’成果哩!凡是最新最高指示传下来,对咱都有利,咱都游行欢呼庆祝哩!唯有今黑间的庆祝会开得窝囊!明明知道这个指示是给咱泼凉水,给保皇狗们撑了腰,咱还得开会庆祝,敲锣打鼓放鞭炮……我都憋死了!”
“噢哟!毛主席叫保卫‘四清’成果?”
“唉唉唉!老人家啊老人家,你说刘少奇搞了‘四清’扩大化,搞了‘经济路线’,俺们批刘少奇批得正上劲,冷不丁你又指示说要保卫‘四清’成果!既然是刘少奇路线搞下的‘四清’,这‘成果’咋能保卫它?唉唉唉……你老人家尽是给浆糊缸里添胶哩嘛!越弄越粘糊!我看哪……莫非你老人家真个……老糊涂咧!”
“啊呀呀!你快悄声些!要是给人听见你抱怨伟大领袖,我看你怎么办?只死甭想活了!”
“我心里简直要憋炸了!你看,我又不敢跟旁人说,气得肚子胀胀的……你不会揭发我。”
“那可难说。我也忠于毛主席。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嗬哟!你去告发去!我不在乎。不是我吹,你就是说我攻击毛主席,也没人信。我说话人就信了。我说老鼠逮猫有人信,你说猫逮老鼠反没人信……”
“你……反正我可知道你的箱子底儿……”
变成俩人不冷不热不恼不亲的口角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几乎要蹦起来了。老天爷啊!毛主席发下最新最高指示,要保卫“四清”运动的成果哩!啊啊!你老人家终于开了口了,终于发下一条有利于我关志雄的指示了!毛主席啊北斗星,我可真望见北斗星灿烂的光辉了!他一刻钟也坐不住了,那柔软光滑的狗皮上的黑色狗毛,顿时变成一撮撮钢针了,扎得他不能安生。
他还是坐下来,心里在叫,“四清”的成果早就应该保卫嘛!你老人家叫我们搞了“四清”,我们怀里揣的就是“二十三条”嘛!你说那是刘少奇路线,我们这些“四清”队员可怎么办?你老人家不说保卫成果谁能保卫得住?哈哈!唐司令沮丧了,憋得肚子要爆炸了,哭爹咒娘日祖宗了!自从造反以来记不清发下多少回最高指示了,几乎都是使唐司令心花怒放而使他沮丧,唯有这回唐司令不高兴而使他抑制不住兴奋鼓舞扬眉吐气的痛快心情了。他不由得在心里诵读着毛主席语录:被敌人反对是好事不是坏事。真是颠扑不破,透彻精辟。
他再也无意去偷听炕上的房话了,兴奋的心情使他顿然觉得这地窖难以忍受,一刻钟也难挨下去。他要出去,他想放炮,他想欢呼。他要真心实意表示对最新指示的拥护……他终于累了,过度兴奋之后无处发泄的累呀!他颓然倚在地窖的窖壁上,睡着了。他心里很踏实,相信当他熬过这一夜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必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我要走了。”
“满村满地都是人,咋么走?”
“那……黑天走。”
“今日黑间?”
“今日黑间。”
“你走吧!你在这儿总不能长久住下……”
她的眼里又隐隐浮出那一缕郁郁之色,把明亮可爱的眼睛罩住了。唐司令一早爬起来就蹬上自行车走了。她有点慌乱地招呼他吃完饭,收拾了碗碟,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喃喃说:“我真想把你在这地窖里永久藏下去……”
有人敲门。
他又潜入地窖。
她在地窖口叮咛:“妇女队长派我上工,在饲养场捣粪。我在外头把门锁上了,你干脆上来歇着吧。”
他想,再难挨也就只剩一天时光了,万万出不得意外,就对她说:“你不在家,万一有个变故,没法遮掩,还是地窖里头保险
她也不再坚持,上工去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心里很踏实,再难挨也就只有一天了,天黑以后就可以走了。救命的地窖!柔软的生狗皮!热烘烘的火炕!温馨的饱满的奶子!竟然使他有一股难以割舍的留恋。
她放工回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以往急些也重些,随之就唤他出窖。”
“我在村里听到个消息……”
“快说——”
“公社里驻扎下军队了!”
“真的?”
“满村满街人都说哩!说公社里驻下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一百多号人哩!听说往各村各队分派哩!叫社员搞生产哩……”
“这就好了!”他长吁一口气。
他在来这儿之前,已听到军区要派解放军下乡“支左”,“抓革命,促生产”。现在解放军真的来了,来了就好了。他心里有数儿,军区的观点和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说,解放军来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谁就再也不敢杀我剐我了,批批斗斗倒不怕!”他说。
“后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对他说,“你要走了……再见就不容易了。”
他心里觉得酸酸的。他一阵乞盼天快点黑下来,黑下来就可以走了;一阵又乞盼天甭那么快就黑了,黑了就该和她永久性的告别了。
她照例关了街门,陪他坐着,她似乎手足无措,闲坐着就显得惶惑,又把一只鞋底夹进夹板,纳扎起来。麻绳拉过鞋底咝咝咝的响声。使他的心微微颤抖,隐隐作疼,好像麻绳是从他心上穿过去的。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抽着烟,一眼不眨地瞅着她。她一锥扎过去,扎着了食指尖,鲜血染红了鞋底。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抬头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张忧郁的脸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她心不在焉。她怎么会扎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伤的手指。她撇撇嘴角,温柔地一笑。他低下头,把那食指吞进嘴里,吮着那带腥味的血。她丢了夹板,搂住他的脖子,眼泪顺着脖颈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气很短,转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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