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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1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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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的丑行,理智地处理自己和奶奶这个两口之家的内务和外交,勇敢地活到了做梦也无法预料的那一天——父亲的冤魂得于昭雪了。她感激那些书。 
  她和文生的婚约,是理智驱使的结果,而不是感情的自然结果。这最后一件使她心里痛苦的压力,今天也随着那封给文生的回信而掀掉了。她自由了,精神上自由了,感情上也自由了。她的心刚刚舒展了一天,开始编织和亲爱的马驹哥的爱情花环的时候,他却要离开冯家滩了…… 
  时风变化了,乡村人也开化了。过去,冯家滩在西安或县城里工作的男人,一般都习惯在老家娶个媳妇,好照顾父母,现在,首先考虑的是将来有了儿女能不能报上城镇户口哩,没有哪一个傻瓜还要在农村娶妻生子了。马驹一旦有了工作,薛淑贤肯定会改变态度的,自己怎好意思从中插足呢?再说,在马驹要出去工作的时候,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喜欢人家呢? 
  彩彩沉静下来,逐渐恢复理智,经受过许多折磨的姑娘,总是能很快地在打击当中恢复理智。现在不能向马驹哥有任何明显的表示,鞋垫儿也得缓一缓再纳扎。现在必须证实,马驹出去工作的消息,是实的还是谣言?马驹的态度如何?一切都得在证实了这个消息之后来决定。 
  彩彩从暖水瓶里倒了水,洗了脸,免得眼泪在脸上留下痕迹;用化学梳子拢一拢散乱了的短发,再用小镜子照一照,好,眼睛里依然是平静而理智的神色。她背上小药包,走出门,给马驹哥的脚伤换药去。 
  太阳已经沉下西塬,天边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红云。彩彩朝那个熟悉的小院走去,心里复杂极了。过去,她常常串到这个小院来,把给马驹哥纳扎的鞋垫儿交给大婶,坐一坐,聊一聊,听得大叔大婶关照的几句温暖的话,她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到那个小院去,心里矛盾得很哪! 
  小院里有一股清淡幽微的香气,那是香椿树的枝叶在傍晚的时候散发出来的。马驹坐在树下,双手叉进浓密的头发里,低着头,没有察觉有人走进小院。他大约在想着要去县上工作了吧?彩彩咳嗽一声,打招呼给他。 
  “唔!彩彩。”马驹扬起头,有点愣呆,显然是从专注的思索中醒悟过来。 
  “该换药了。”彩彩说,完全是医生对病人履行义务的声调。她早已提醒自己,不能带任何感情色彩,不能有任何心思的流露。 
  彩彩蹲下来,轻轻撕开已经发黑变脏的胶布和棉纱,用棉球擦洗。怎么开口问他呢? 
  “嗨呀,彩彩,给你说吧——”马驹说,“冯大先生晌午来寻我了。” 
  “寻你做啥?”彩彩淡淡的口气。 
  “叫我去劝解文生哩!”马驹说,“老先生在我面前愣骂文生,说他儿子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东西。老先生还说他一家都喜欢你,决不能做出让乡党们指脊背的事,他说他叫大女儿也去劝弟弟……看来,老先生还算有良心,正在动员一切家庭和社会力量……” 
  “那……好么!”彩彩应酬着说,心想,我自己已经把回信寄给文生了,还劝解什么呢! 
  “我脚伤好了,马上去找文生。”马驹说,“我想很好地跟他谈谈,你放心。” 
  “我昨黑给你说过了,不必再找了。”彩彩有点不耐烦,“你爱跑路,由你!” 
  马驹的热诚和好心得不到回报,就闭了口,看着彩彩在自己的脚上敷药。他看不见她的脸色,只能看见姑娘扑落下去的黑乌乌的头发,那头发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好闻的气味;姑娘低头时露出的脖颈是白晳的,被头发覆盖着的耳朵也是白晳的,可以看见细细的淡蓝色的血管。这个猜不透的姑娘,心里到底打的啥主意呢? 
  “你看见牛娃了没有?”马驹扬起头,不好意思再看彩彩白哲细腻的脖颈了,“一天没见,不知他从外村回来没有?” 
  “你寻牛娃做啥?”彩彩给伤口盖上纱布,仍然没有抬头,她已经抓住了话茬:“还操心那些牛吗?你不是要走了吗?” 
  “你听谁说?”马驹忙问。 
  “还保密呀?”彩彩笑着说。 
  “嘿!保啥密呢?”马驹笑了,坦率地承认了,“有这事,我还主意不定哩。你说,去好呢,还是不去好呢?” 
  “去了当然好呀!”彩彩故意用无庸置疑的口气说,“当工人,开汽车,吃公粮,挣工资,不去才是傻瓜哩!”她想探一探马驹的心。 
  “嗬呀!你说得这么好哇!我就去了。”马驹笑着说,拍了一下膝盖,下定了决心的样子。 
  彩彩的心猛地一沉,顿然觉得胸脯里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她终于证实了从那家媳妇嘴里听到的消息,他要走了。可笑的是自己从昨晚到今天还在做好梦哩。现在还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她压好最后一条胶布,站起来,强装出满不在乎的口气问:“啥时候走呀?” 
  马驹皱一下眉,扬起头,说:“明天或是后天,脚伤好了,就去。” 
  彩彩勉强笑笑,点点头,算是告别,提起药包,转过身,走出了这个日夜令人回味的小院。脚下的路面像是在抖动,她的脚下绊了一个趔趄。最后的一丝侥幸的希望破灭了,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能在村巷里流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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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日暮中,景藩老汉带着几分酒兴,跨进自家门楼,就瞧见儿子无精打采地坐在已经昏暗的前院里的槐树下。他对儿子摆出的这种愁肠苦相的架势十分反感。 
  老汉没有招理儿子,推车径直走进去,放下车子,走进里屋,伺老伴:“你跟他说来没?” 
  “说来。”老伴回答,“娃说他愿意去开车。” 
  “愿意个屁!”老汉斜眼瞅一眼老伴,表示不信任,“你看他难受的那个架势!” 
  “晌午我再三问,娃都说愿意嘛!”老伴对于老头一进门来的这种气势不满意,“你甭疑神疑鬼的。” 
  “要是真心愿意去,他会蹦蹦跳跳的,你记不记得,那年刚一接到参军通知书,他跑前跑后,嘴里唱唱嗬嗬的,啥架势?”老汉观察到了儿子行为中的漏洞,“你看他现时那个架势,愁眉苦脸,象是要上杀场,哪象是要去参加工作!” 
  老伴不能不信服老汉的眼睛是厉害的。她又何尝丝毫没有察觉呢?她明明白白可以看出,儿子想去开汽车,又撂不下自己一手经办起来的砖场和牛场,正象老汉自己当年撂不下刚刚兴办起来的农业社一样。她主张耐心劝导,劝得儿子一两天后到县上去报了到,坐进驾驶室,啥事也就没有了。她很担心老汉动不动就想发火的神气,有可能把事情弄僵。她要劝儿子,又要劝老汉,使这个农家小院里保持平静和安宁。老汉今日一回到家,她就发觉老汉说话腔调很高,脖颈红红的,口鼻里喷出一股烧酒味,就问:“你在谁家喝酒来?” 
  “在永槐家。”景藩老汉掼下毛巾,掏出一支卷烟,夹在指缝问,挺着腰站在屋子中央,声高气壮地说,“今日喝得痛快,谈得痛快!” 
  景藩老汉从公社出来,觉察出王书记似乎把他当成累赘而急于换掉的用意,感到有点寒心;在路上遇见牛娃的时候,自然就没有顺气,以致态度有失检点;在路过何家营村的时候,被党支部书记何永槐拉到屋里去了。 
  两位在土改中结识的农村基层干部,现在坐在方桌对面,对饮起来了。老了,何永槐也老了,土改中冒出的那一茬干部,现在都跟景藩老汉一样,霜染鬓发了。景藩老汉呷着酒,感叹着。几十年的经历,两个都差不多,不过永槐是蔬菜专业队何家营的党支书,家庭经济状况比他好;而个人经历,简直如出一辙。在河西公社里,他俩曾经是粮棉和蔬菜两类作物生产的先进人物,常常代表河西公社到县上和地区出席各种会议。“四清”和“文革”中,两个都被整惨了。他俩作为河西公社大队一级的“走资派”代表,被造反派们押在一辆汽车上,游遍了公社的所有村寨……有幸和不幸,使两人结下了友谊。 
  何永槐端出一盘猪头肉,提出一瓶“雁塔大曲”,招待老朋友。 
  “地分了?”何永槐明知故问,“牛也分了?” 
  “全都分光分净了。”景藩老汉说,“你们蔬菜队不分吧?” 
  “喝!”何永槐端起酒,招待景藩老汉,“原先说蔬菜队不分,现时也保不住。” 
  “蔬菜队分了地,社员保准不给国家蔬菜公司交菜,差价太大嘛!”景藩老汉问,“工人和干部,都得上自由市场买菜了……” 
  “爱上哪儿买上哪儿买去!”何永槐不屑一顾地说,“我盼着分地哪!都他娘的分了,省得我劳神了。” 
  景藩老汉呷着酒,瞧着何永槐烦恼的神气,心里说,甭看他嘴里说得那么不在乎,其实他比自己更想不通,不过是赌气话罢了。 
  “分了地,分了耕畜,还要咱们这号干部做啥?”景藩老汉说,“各家各户种庄稼,干部没事干了。” 
  “抓计划生育嘛……哈哈哈!”何永槐嘲笑似地说,“只剩下这一项工作了……” 
  景藩老汉也笑了。 
  “你听没听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社员有了钱,干部丢特权’。”何永槐念着他听到的顺口溜,悻悻地说,“当初为办农业社,咱把心操尽了;而今倒好,分地分牛……”他说着,又灌下一杯酒,手在桌上一拍,“广播上说干部不愿意分地,是怕劳动,尽说的屁话!我要是分得几亩地,让他看看,看我种得出何家营的头一份好菜……” 
  酒逢知己,话更投机。景藩老汉觉得心里畅快——何永槐把他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他虽然这样想,但嘴里不敢说。公社王书记在传达县委关于搞好责任制的文件精神时,批评过永槐刚才念的那几句流传在乡村里的顺口溜,再三解释责任制和单干的本质区别。老汉服从纪律,把自己的“不一致”的看法藏在心里,决不在公开场合乱说乱道。如今何永槐毫无顾忌地说着对实行责任制的“不一致性儿”的话,景藩老汉听得痛快。 
  两个“老土改”喝着,对正在贯彻的责任制的农业政策发牢骚……一瓶“雁塔大曲”揭底了。 
  这个时候——一九八一年初夏时节,渭河平原的农村里,“责任制”这个新名词,正如当年的“农业社”这个名词一样,在庄稼人的嘴里热烈而新奇地叫响了。大队和小队的干部,纯粹靠土地生活的社员,还有儿子或丈夫在国家机关、工厂工作的农村家属……都在讨论会上,地头场间,街巷屋院,热烈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满意的和不大满意的,高兴的和担忧的,喝彩的和叫骂的,种种听来都似乎理直气壮的意见,汇成一股喧闹的声浪,在乡村里涌流…… 
  冯家滩党支部书记冯景藩和蔬菜专业队何家营党支书何永槐,两人在摆着烧酒和猪头肉盘子的大方桌上的谈话,还在继续着。景藩老汉听到了合心合拍的话,憋在胸膛里的优烦顿然宽舒了。何永槐又提出一瓶“灞陵”酒来,说他们以后也许见面的机会不会象以往那样频繁,难得痛饮一场。景藩老汉也不执意要走,给儿子马驹要办的手续业已办妥,心地踏实了。 
  “叫娃快走!”听完景藩老汉的描述,何永槐大声说,“开汽车挣工资,跟谁不犯一句唠叨,多好的事嘛!何必要当那个队长呢?” 
  “人家还想在三队成一番气候哩!”景藩老汉嘴一撇,嘲笑说,“那小子不知深浅……” 
  “哈哈哈……”何永槐大笑,“你把你三十年喝的酸辣汤,让他尝一尝,他就灵醒了!” 
  景藩老汉和老朋友何永槐,大声嘲笑着儿子的愚蠢行动,现在还想在农村大干一番事业,真是太不识时务了……老汉喝得尽兴,谈得畅快,苍茫暮色里,告辞回家来了。 
  和老朋友何永槐一席畅谈,景藩老汉愈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必须尽快地跳出冯家滩这个泥沼。进门来一眼瞅见马驹愁眉苦脸的样子,就难以相信老伴的话。现在,公社的章子盖到合同上了,老汉给德宽和牛娃分别打过招呼了,一切可能成为障碍的因素全都排除掉了,只等儿子明天带上介绍信到县饮食公司去报到了。但他看出了儿子的心病。为了彻底打消儿子还想在三队干什么事业的愚蠢想法,他从里屋走到前院,站在儿子对面,直截了当地说:“马驹,手续办完了,你明天就去找你安国叔。” 
  马驹一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就提醒父亲,儿子脚上负了伤,他还拿不定主意哩! 
  “迟去一天半天问题不大,只要你主意拿定。”景藩问过儿子的伤情,直逼着问,“你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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