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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2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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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对不起了,哪有这样开玩笑的?我没有找到帽子,却看见一张张开心的笑脸全都瞅着我的旁边。我一回头,看见礼帽正戴在她——我的同桌的头顶,装模作样地向大家扮着鬼脸。
我不知所从了。那顶黑呢礼帽扣在她的头顶,底下露出一排长长的黑发,似乎不觉滑稽,倒使她显得十分好看了。我聚集在心里的火气发不出来了,也不好意思从她头上动手取过来。正在我犹豫的短暂一刻里,不知后排谁从她的头顶揭去了,戴在自己的头上。之后,我的礼帽就被许多手抢来夺去,轮换戴在男生和女生的头顶。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生气地端坐在凳子上,负气地不予理睬了。
她大约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离开座位,从教室的一角里抢到帽子,从背后过来,扣到我的头上,说声“对不起”,就坐下了。
我一动不动,也没看她,以无言表示我的气怒。太没教养了!一个大姑娘,刚与人见第一面,就把别人的帽子抢过去,戴到头上,像什么话?疯张野教!
还有使人难堪的事,吃饭要赶到饭堂去,端上饭碗,拿着筷子排队,依次到窗口去打饭。我站在队列里,心里很别扭。前头已经打了饭的学生,因为没有餐厅,一堆一伙蹲在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说笑,女学生也夹在一堆,张着填满饭菜的嘴巴笑。我很不舒服,这些经过两年速成进修的男生女生,很快都要为人师表了,却是这样不拘礼仪。我在家时,父亲自幼就训戒我关于吃饭的规矩,等上辈人坐下后,自己才能坐;等别人都拿起筷子后,自己才能捉筷;等别人动手在菜盘里夹过头一次菜后,自己才能夹;吃饭时不能伸出舌头,嘴也不能张得太大,嚼时不能有响声;更不能在填着饭菜时张口说话。现在,瞧这些将来的先生们吃饭时的模样吧!张着嘴笑的,脸颊上撑起一个疙瘩的,满院子里是一片吃喝咀嚼的唧唧嚓嚓的声音,完全像乡间庄稼人在村巷里的“老碗会”,没有一点先生应有的斯文。
我打了饭,捧着碗,怎么也蹲不下去,就索性端回教室里来。走过一排排教室,我听见背后有压抑的嘻嘻的笑声,猛一回头,看见屁股后头尾随着一串同学,在模仿我走路的姿势,挺着腰,仰着头,迈着可笑的八字步……他们轰然大笑了。我真没办法,我觉得他们粗野无礼,他们却觉得我好笑,处处拿我开心哩!我回到教室,气得食欲也没有了。
我至今忘记不了我在师范学校集体宿舍里渡过的第一个夜晚。
这种集体宿舍,我第一次见到。一排房子,两边开窗,钉成两排木板通铺,中间留一条走道,楼上又有一层。每个人把自己的褥子折成窄窄的一络,挤挤拥拥铺满了床铺。我在我们班的辖区里铺上了铺盖被褥。天气虽是深秋季节,却不见冷,一个个小伙子,脱得只穿一条裤衩,在走道上擦洗,光着身子把脏水倒到室外的渗水井里。
我心里更觉别扭,坐在床铺上,看着一个个男性特征暴露无遗的身体,很替他们难为情。我自懂事以后,就没有在外边过夜。即使夏天,父亲也不许穿短袖和短裤,连布袜布鞋也要穿戴整齐,不许不能暴露的肌肉露出来。现在,看着这么多赤裸裸的男性肌体,我更觉得难于当面脱下衣服,解开裤带了。
我悄然脱衣,迅速钻入被筒,却无法入睡,嘻笑吵闹声像戳乱了麻雀窝,好多人逞能说笑,引逗大伙发笑。
熄灯铃响过,马灯被宿舍舍长一口吹灭,宿舍里静下来。
一个细小沙哑的却是清晰的声音在宿舍里传播,像人们在夜静时听到的国外电台的播音——
“南山里有座古寺院,住着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领着小和尚,终日念经诵道,修身养性,一心要修行成仙。小和尚原是老和尚拾来的被人遗弃了的一个孤儿,无家无根,在老和尚膝前长大了。老和尚对他十分钟爱,管教也非常严格,每逢正月十五古寺的香火祭日,就把小和尚推到后殿,锁起来,不许他看见进香的女人,以免诱惑。小和尚长到二十岁,还没见过异性,十分纯真。老和尚非常得意自己培养出一个心灵纯净的真人,绝不会被世俗的情欲所侵染。”
“为了试验这个小和尚的纯洁性儿,老和尚领他下山来,走进了繁华热闹的西安东大街。”
“老和尚突然发现,小和尚不见了,一回头,小和尚站在十字路边,呆呆地盯着一个漂亮女子出神,口角的涎水吊到胸膛上。老和尚一见,气得脸都扭歪了,急步走上去,又不好当着大街上的人发作,就狠狠地说:‘那是魔鬼!’”
“小和尚傻乎乎地笑着:‘魔鬼多可爱呀!我要一个魔鬼……’”
宿舍里,楼上楼下腾起一片压抑着的笑声。我的心里一悸,似乎那个说故事的人,是专门影射我的编撰。那个沙哑的声音还在继续——
“老和尚领着小和尚回到寺院,狠狠教训了三天三夜,说那个魔鬼如何可恶,可憎。小和尚不知心里如何,嘴头上表示憎恶那个魔鬼了。老和尚平气之后,就想到自己教育方法上的缺点,只采取隔离的方法不行,应该让小和尚在女人窝儿里锻炼出铁石心肠来。”
“老和尚在进香之日,让小和尚和自己一样盘腿坐在祭坛两边,合手闭目。为了试探小和尚看见进香的女人是否春心浮动,他在小和尚的腿上平放了一只鼓。为了避免小和尚的疑心,他给自己的腿上也放了一面鼓。”
“进香的女人络绎不绝,老和尚微微启动眼皮,看见小和尚两眼闭得紧紧的,自己就合上眼。不一会儿,老和尚听到对面‘咚’地一声鼓响,心里一震,暗自骂道:‘这小子春心动了!算我白费了训戒的功夫!’睁眼看时,那小和尚的眼还是闭得严严的,嘴角流出涎水来了。正气恨间,又连续听到两声鼓响……”
“进香完毕,游人走尽。老和尚追问:‘什么东西敲鼓?’小和尚低头不语,羞惭难当,不好说话。”
“小和尚十分佩服师父练成了真功,始终未听到鼓响,就跪下请罪。请罪之后,还不见老和尚起来,他就献殷勤,去搬老和尚腿上的鼓。不料——鼓的那一面,被戳了个大窟窿……”
突然爆发的笑声,终于招来了值勤教师的禁斥。
我的脸上热臊臊的,这些没有教养的人,将来要作为人师表的教员,却在宿舍里讲这样下流的故事,太粗野了!我总疑心故事的说者,是在影射我,不,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
我很苦闷,孤单。我走路,有人在背后模仿,讥笑;我说话,有人模仿,取笑;我简直无所适从,连说话也不知该怎样说了,路也不会走了。我最头疼的是音乐课和体育课。我一张口唱歌,大家就笑,说我的声音是“撇”音,连音乐老师都笑。体育课更难受,我穿着长袍接受体育老师的篮球训练时,体育老师先笑得直不起腰来……每逢上这两门课,我就请病假。
漫长的一月过去了,我没有快乐,也没有温暖,一切习性全乱了套,为了躲避众人的讥笑,我整天呆在教室里不出门,以避免外班的学生的讥诮的眼光。我失去学习下去的信心了,想想两年时间,真是难得磨到底。我终于下决心退学,回家当农夫务庄稼去。
早晨一进教室,我看到后墙壁的黑板前,围着好多同学在观看。这块黑板是“生活园地”,登载本班的好人好事的宣传阵地,大约有什么消息了。我走到跟前一看,在“新同学简介”栏内,写着一段取笑我的话。因为这个速成班的学生,参差不齐,不断地有从各方介绍来的学员插入,所以这儿开了一方“新同学介绍栏”。有人把介绍我的文字作了修改,变成这样:
“徐慎行,字孔五十六。男性,二十二岁。籍贯:山东孔府。人称蓝袍先生,实乃孔家店的遗少……”
整个教室里的同学都咧着大嘴朝我笑。
我不好发作,走出教室,向班主任请了病假,回来收拾了书籍用具,就向班长说一声请过病假的话,回到宿舍。
我捆了行李,在校园里静寂下来的时候,背起行装,从后门走出去。匆匆走过学校所在的山门镇的街巷,就沿着小河的低矮的河堤向东走去。我像抖落了满背的芒刺,终于从那些讨厌的讥诮的眼睛的包围中逃脱了。说真的,他们看不惯我,我还看不惯他们哪!他们容不下我,我心里也容不下他们那些粗野少教的行为!
走着走着,我听到背后有人呼叫我的名字,而且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一回头,就惊奇地站住了,我的同桌田芳正气喘吁吁地奔上来。
“你……为啥要走?”她奔过来,站住,双手叉腰,气喘不迭,水汪汪的眼睛里,气愤,惊讶以及素有的柔情,“嗯?偷跑了?”
“我不想进修了。”我心死而气平。
“那不行,你得回去跟班主任说一声。”她放下一只手,另一只手还叉在腰里,“连纪律性儿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我不在乎,“管我?”
“我是班干部!”她理直气壮。
我才记起,她是班里的宣传委员。我不屑地笑笑说:“我要回家务庄稼去了!”
“国家刚解放,到处缺乏人民教员。”她说,“政府到处搜集有点文化的青年,集中培训,也满足不了乡村学校的需要。你倒好……当逃兵!”
我想,既然国家这样需要我,你们为什么欺侮我?我依然瞅着远处,执意要走。
“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我们闹革命,翻身了,解放了,自由了!大伙在一块学习,多高兴!”她在给我宣传,“咱们班的同学,都是些穷人家的孩子,要不是解放,能这么自由吗?你怎么能回去呢?”
这些大道理,早听惯了,然而由她一泻而出,却不是说教,有真情在。她见我还不回头,就从我的背上扯被子,说:“我从山门镇看病回来,看见你从街东头走出去了,我就撵你。我不撵你,我就失掉班干部的责任心了。你要是一定要走,也该跟我回去,给班主任打个招呼……。”
我只好跟她走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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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多么美好
从师范学校的操场上朝南望去,可以看见挺拔雄伟的秦岭的峰峦;从眼前逐渐漫坡增高到山根的广阔的平原上,星散着大大小小的被树木的绿叶笼罩着的村庄;小河川道里,挑着稻捆的农民从木板搭成的便桥上忽闪忽闪走过去;田间小路上,农民拉着装满包谷棒子的小推车朝邻近的村庄走去。沉到平原西部的太阳,在落沉下去之前,向平原上的人们投射过来热情的最后的一瞥,把瑰丽的红光洒满村庄、田野、河水和挑担拉车的农民的脸上,秦岭陡峭的崖壁上红光闪耀。
我坐在操场边角的草地上,温习算术。我的语文课似乎不成多大困难,算术就吃劲了。因为是速成班,课程相当重。要命的是那些实际并不复杂的算题,我用心算就可以得出正确的结果,可是一用算术的严格的算式计算,就全乱了套。我自然把学习的重点搁在算术上。
“呀!你找了个好清静的地方!”
是田芳,不用抬头也听得出她的声音,不过,我还是扬起头来,而且很快。我慌忙站起,看着她抿着嘴嗔笑着,倒不知该说什么了,该请她在草地上坐下呢?还是就这么站着?我对于女性有一种无法克服的慌恐感,一见着女人,尤其是单独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心里很紧张。
“跟你商量一件事。”她说。
“好的好的。”我诚惶诚恐。
“坐下谈吧。”她先坐下来,“这么站着多难受。”
我在离她三二步远的草地上坐下,拘束得手脚不知该怎么摆着才好。她似乎很自在,双手拘着膝头,坐得很舒服,看着我,像欣赏一只惊疑不安的小兔子。她说。“想请你给咱们的‘班级生活’板报写字,你愿意服务吗?”
她是班委会的负责宣传工作的委员,编排更换教室后墙上那块“生活园地”板报。我忙说:“我……当然愿意服务,只是我的字儿写得欠佳。”
“‘欠佳’!只是‘欠’一点。”她笑着,没有什么讥诮的意思,扣我的字眼,“我的字写得根本说不上‘佳’不‘佳’!”
“我写得不好。”我已经注意自己口头用语中那些文绉绉的词句,尽可能和大家一样用生活常用的词儿,一紧张时就又冒出一个半个生涩的词句来,“真的,我的字写得不怎么好。”
“你的字写得多漂亮!”她感叹着,流露出欣然羡慕的神色,“咱们班主任王教师都说,你的字儿比他写得好,在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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