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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2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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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五老汉的话可靠吗?”我已经不自觉地卷入了,“怎样取得这个活证呢?” 

  “没门了!”惠畅依然悲哀地说,“老汉刚露出一点话头儿,团支书便扫见风了,在贫下中农内部把五老汉连批三会,老汉再不敢说话了……” 

  我参加过关于“四清”的所有必读文件的学习,自觉地遵守运动中的全部纪律。从理论上,我接受了这场运动必要性的全部论述;从行动上,积极拥护运动的开展。现在,我开始意识到运动中有偏差,惠畅算一个极大的不幸;而那位团支书,该是一位投机而且成功了的奇迹。 

  “还是要相信党……相信群众……” 我把这句早已呼熟说顺的真理端给他, “五老汉的良心……可以证明。” 

  “唉……”他不说话了,眼里的活光又褪尽了,悲凉地叹息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完了!我将像猪一样活着!刨——食!刨——食!没有理想和追求而只有刨食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是猪的生活!” 

  “你看看,他尽钻牛角。”秀花说,“一村庄稼人,有谁管啥‘理想’哩!管啥‘追求’哩!都是为吃饭穿衣养活娃娃嘛!你多念了几年书,倒背的包袱越重了,连一般人的生活也不想……” 

  惠畅又摇摇头,苦笑着,显出不被理解的苦楚。 

  “你还可以写作嘛!即就是地主成分,谁也没规定不许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搞创作。”我尽管这样说,自己也心虚得很,我之所以这样说,只是觉得需要这样说。而且只有这样,我才有话可说,不然,我说什么呢?只要能有一丝一缕的促进他从悲哀中振作起来的话,我都想说出来,“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嘛!” 

  “你甭尽给我拣好听的说!”他一句话就把我隔远了,“我明白着哪!” 

  “无论如何,应该坚持活下去!”我没有任何根据,似乎只是要求。 

  “像猪那样活下去?”他嘲笑着盯住我。 

  “即使像猪,也活下去!”我直说了。 

  “在那个流氓大队长的眼皮下活下去?” 

  “无论在谁的眼皮下,都要活下去!” 

  “大难活人了哇!” 

  “再难也要活下去!” 

  “我没信心……”他垂下头去了。 

  “我今日头一回听见你说这号熊囊鬼话!过去你自信,雄心勃勃,总是你给我鼓劲。”我几乎是在恳求他,“你不考虑秀花吗?你不想想你的儿子吗?你只考虑你自己过的是猪的生活,意思不大,她娘儿俩又该咋办呢?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吗?原以为你自信,现在看你脆弱!脆弱得连秀花都不如,亏你是个身高膀粗的男子汉大丈夫!拿出大丈夫的气魄来,在危难中才显出你惠畅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第八节 


  我也许是实在急了,急中居然说出这一大堆刺激他的话。 

  “不要说了!”他忽地一下从门槛上站起,“正因为我从她和孩子的前途考虑,才让她们从这个鬼地主的门楼下逃出去……”他已经走到院子里去了。 

  我也走到院子里,看见他在院中一块石头上坐着,我也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再也找不出什么更有说服力的话,就把一支烟又递给他。 

  “你的好心我知道。你能想到的我都能想到。”他抽着了烟,“你甭说了,回吧!” 

  “那就坐坐吧!”我说。 

  “坐?坐吧!”他说。 

  我带着满心的惆怅和担忧,在鸡叫三遍之后,出了他的家门。他没有送我,在我出门之后,秀花轻声小气地叮咛我一句,就小心翼翼地插上门闩,竟然没有一丝声响。我似乎觉得墙角和柴垛后面,都透着团支书——现任大队长——那个流氓的阴森的眼睛,背脊上觉得沁凉了。 

  走出村子,跨上沟泉里的小土桥,我站住脚了。这是往昔里我来找他时,他送我的停步分手的老地方。他第一次没有出门送我,我感到的不是他对我的冷淡,我被一种比来时更大的压力压在心头,几乎确信那个不祥的预感愈加逼真了,我的天哪…… 

  惠畅没有走绝路,也没有满世界去浪逛,他仍然生活在惠家庄,和他的妻子秀花以及孩子。我没能劝得下他,秀花又是怎样把他终于挽救在自家小厦屋的土炕上,我不得而知,因为随之而卷起的更加猛烈的“文革”的狂风,已经把这个偏僻的黄土高原下的小河川道,搅得浑沌迷乱了。他在自家的小厦屋里活着,即使如他嘲笑的那种猪一样的生活,总是活着,我就放下一条心了,眼前的生活现实是,不仅他谈不上理想与追求,必须过一种只顾刨食的猪一样的生活,小河川道这个小天地里的一切人,除了那些乘风而起的野心勃勃的几条汉子,能够说理想和追求的人几乎已经绝迹了。 

  我虽然没有想到自己要过猪一样的生活,眼下却必须与猪在一起,从早到晚,朝夕相处。每日三餐,我必须按时供奉,晚一会儿它们就嗷嗷嘶叫。每天中午需得把它们排泄的粪尿清理出来,两天不清除就变得难以下脚了。夕阳西沉时,我背着一笼猪草从山坡间或河川里回到猪圈旁边的时候,那些大的或小的,伢猪或母猪,早已挤在栅栏门口,甩着尾巴,哼哼卿卿,向我致欢迎词。 

  民办中学本来就不大景气,经不住哄闹,学生就回家去了,教师们的工资公社无力兑现,也都回队挣工分去了。民办中学搞半耕半读,养下一群猪,照常要吃食,作为对我的一贯保皇的罪行的惩罚,我和“走资派”校长一面喂猪,一面经管学校的生产地,另外兼顾护校。 

  猪饲料完了。我用架子车装了两口袋学校生产的小麦,到西安一家面粉厂去兑换麸皮。朝辞白帝,午达古城,完成了小麦换取麸皮的任务后,我拉着架子车,在背巷里转着,寻觅一家门口可以停车的饭馆,我已经很饿了。 

  我忽然看见了惠畅,这真是不期而遇。见面之后,他说他在这条小巷里的某居民家做木匠活儿,上街来买旱烟,没有找到,居民家用上好的纸烟招待他,实在不如旱烟过瘾。 

  我们在小饭馆里的很脏的桌子旁坐下来。 

  “你啥时候学会木匠手艺了?” 

  “我现在是个不错的匠人哩!” 

  “真是想不到!” 

  “生活是最严厉的老师啊!” 

  他已经从最初的绝望和慌乱中镇静下来,而今摆给我一副世故的面孔。他百无聊赖,借了斧子和锯、凿,自己给自家做小凳,再做椅子,他不能永远以门槛为坐凳呀!这样,他的无所寄托的心,一下子依附在飞旋而出的刨花上来了,而且兴致极高。他有文化,识得图,流行的新式家具他最有兴趣……他可以出门挣钱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恶有恶报!”惠畅虽然是一副世故的面孔,口气里却有一丝明显的解气的意思,“那个爬上惠家庄最高坐椅的流氓,这回可碰上辣子了!惠家庄的造反派一起来,就把他和老支书推上斗争台子了。人家批那个老好支书是做样子,批他可是实心实意,这熊包虽然伶牙俐齿,招不住一顿饱打,尿在裤裆了,也巨在裤裆了。你想么,造反头儿是原来的大队长,被他整下台的那个实干家,这回造起反来,能给他甜的软的吃吗?” 

  他的得到报复的得意是清楚不过的。他已经剃掉了头发,是和所有北方老农民一样的光葫芦脑袋了,鼻翼两边陷进两条又粗又深的皱纹,显示着一种强有力的气势,眼睛里却是傲慢和漠然混合着的得意神情,我吃着一碗羊血泡馍,不用插言,听他得意而解气地说着。 

  “你不知道这流氓得势的时候怎样折磨人哪!他知道我爱书,把我的书全部搜出来,就堆在我的门口烧,一边烧着,还一边唱着书名。我在屋里听见那个声音,真是心里往外冒火……好了!他也尝到了挨打挨斗的滋味了!斗他的时候,五类分子照例得陪斗,我爸也低头站着,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只要把那个流氓收拾一顿,我爸陪斗十回也值得!” 

  “你觉得我的报复心理特别强吧?我也是这时候才发现我没有容人的大量。那天早晨,他一个人在村子西巷扫街道,看看四面没人,我大笑一声,从他身旁走过去,他连头也没抬起来。后晌,我背着工具箱,进城来了……” 

  “原大队长拉我造反,我不干,我和他不一样呵!我刚走半月,那个流氓也参加到一派里头, 跟大队长干起来了。 两路人马都归随了县上的两大派,完全是以 ‘四清’划开的,听说已经端上机枪干起来了,我们队里没人管,我也不想卖命,躲在城里做木工,挣钱买粮……” 

  县上两派武斗的情况,我已早有所闻,看不出有完结的时候,而且愈演愈烈了。我倒是庆幸他超然物外,躲在城里做木工活儿挣钱,正与我目下于世无求的心境相吻合。 

  “你怎么样?”他问,“拉车进城做啥?” 

  我告诉了他我的状况,不无感慨地说:“我现在真正过的是猪的生活了!” 

  “现在能像猪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算是幸运的哩!”他现在又给我做宽慰的工作了,“整个国家机器失控了,疯狂地运转起来了,弄死一个人,简直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那些省里市里的大官们,全都性命难保,你我算得啥嘛!活着,悄悄地活着,能活到世事平安就好了!现在,一切都可以抛弃不想……” 

  “我也这么想。”我说,“喂猪就喂猪,拉车就拉车,想其余的事儿,想不上了……” 

  “记得不?咱俩曾经几次想拜访柳青,都不敢去,怕扰乱了那位大作家。”他的脸上现出痛苦的嘲笑,“想不到,半个月前,我看见柳青了,在西安的大街上,正被人押在汽车上游街。还有……” 

  “唔!真是——”我告诉他,那天我也在西安有此幸遇,同样是拉车来兑换麸皮时巧遇的,“你知道吗?我那天回去,把几年来的日记和习作稿,全部烧掉了,书卖给废品收购站了,宣布与文学彻底绝缘……” 

  “文学?创作?唉——”他摇摇头,沉吟着,“中国连柳青这样的作家都要打倒,你我还瞎折腾啥呀!我那天晚上,躺在主人家的阁楼上,才觉得我们走错路了,才觉得刨子凿子比钢笔更有用,更实在了……” 

  我重新把套绳挂上肩膀,准备赶路。他帮着我推着车子,拐进另一条小巷。我们默默地走着。小巷里也是大字报和大标语的世界,谁也无心溜一眼。拉上东去的宽阔的大路的时候,我们俩同时站住,准备分手。 

  “下次你进城来的时候,咱们喝一杯吧!”惠畅说,“看透世事,不过如此!” 

  我们没有握手,那种礼节不适宜我们。我向他点一下头,就弯下腰,拽动了车子。其时,午后西斜的太阳,正照在这座骚乱不安的古城的高高矮矮的建筑物上… … 

  初春的渭河平原绿茵如织,生机盎然。无边无沿的葱绿的麦田里,不时可以看见一片片灿若朝霞的桃花,真是令人目不暇接。吉普车在公路上飞驰,渐渐驶入源坡区狭窄的河口了。除了陌生的司机,车上坐着县文教局王副局长,文化馆馆长,还有省报文艺部的肖编辑,我们四人一起去参加给惠畅平反的会议。 

  我和省报文艺编辑老肖坐在越野车的后排座位上,心中不无感慨。将近二十年前,我和惠畅两个肚里装着豆渣和野菜的乡村青年,昼夜兼程,跑了六七十里路,赶到城里去听他的文学讲座,曾经是怎样一番心情啊!二十年后,我和他去给他平反,真是神仙也无法预料这样一种戏剧性的巧合。 

  我至今清晰地保存着第一眼看见他时的记忆,他走上讲台,步履轻捷,姿态潇洒,一种翩翩的才子风度,曾经使我顾影而自卑。现在,我和他挨肩坐着,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鬓角的一抹白发,眼角有一条条细密的鱼尾似的皱纹,无论如何翩翩不起来了。他告诉我,他刚刚回到省报文艺部不足一月,刚刚平过反。他在秦岭山中一个只有十来户山民的村子里改造了七八年,现在又“复辟”到原来的位置上办公了。他的这样的遭遇,没有谁感到惊奇,连他自己的口气也是淡淡的,因为有这样遭遇的人太多了,多而不怪了。倒是我触景生情,说出二十年前和惠畅听他的文学讲座的事,他的近视镜下的眼睛睁得老大,吃惊之后就感叹世事的匆匆了。 

  有趣的是,惠畅的第一篇小说《小河秋高》,正是经过他的手发表在省报文艺版上。近二十年了,他没有见过作者的面,倒不奇怪,经他的手编发的无名作者的作品也不仅仅是惠畅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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