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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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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志良温和地笑着,看着王书记。他用随和的笑脸告诉屋子所有的人:书记看着办吧!你只要点头,我就再留下一个名额。我不想讨好谁,也不想得罪谁。五十岁的公社民政干部,难道还想靠讨好谁去求得一官半职吗?无聊!
  “咱砖厂没汽车不行喀!成天拉煤,光运费就花得挨不起!清除窑渣,把场地都堆占满咧!要是有汽车,一下送到临近村里去铺路,一举两得。老孙为解决咱的困难,把想不到的办法都想咧!用他们科上的名义先买下了。凭咱,嗨!给人家磕头叫爷也甭想……”
  老薛听着杨谋儿的话,心里厌烦!这些话,在他参加革命队伍的多少年里,是作为垃圾一样的东西被排弃的。现在可好,文化革命以后,这些垃圾一样的东西被杨谋儿一类人当作蜂蜜一样追逐着,而且敢于在公社党委书记面前,大言不惭地高声宣扬……
  再看看孙科长吧!稳稳儿靠在椅背上,悠悠然喷出一口口烟雾,轻轻掸掉烟头上的烟灰,一句话也不说。有人替他说话、替他着急、替他办事、替他卖脸!他有两部汽车——物质真正是基础啊!能教孙科长腰硬气壮!
  杨谋儿啰啰嗦嗦说完了,乞求的眼光瞅着王书记。薛志良也等待着书记的裁决。
  王书记磕掉旱烟灰,从桌子上拿起三张票卷儿,在空中显示似地晃了晃(那是专叫他薛志良看的),又啪地一声压在桌子上,似乎带着某种嘲讽的口气说:
  “怎样?老薛!两部汽车,换你一张招工表,这个生意,你划得来呀?”
  薛志良对于这样赤裸裸的问话,确实没有精神准备,咄咄呐呐:“你……你看……看吧!”
  “我看是划得来的!”王书记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杨谋儿释然笑着,向书记点头……
  孙科长也显出矜持的笑意……
  王书记把桌子上的票卷儿交给杨谋儿,吩咐说:“一部给你,一部给拖拉机站,不要误了起货期限!”
  “那你放心!”杨谋儿小心翼翼把票卷夹进票夹,装进提兜。
  “那个表?”孙科长说了第一句话。
  “表?”王书记瞅着薛志良。
  薛志良说:“表在县上,还没发下来。”
  “放心放心!”杨谋儿拍着孙科长的肩膀,“俺王书记说话,是公社的最高指示,你放心!”
  杨谋儿和孙科长欢欢喜喜出了门,先后钻进黑壳轿车,走了。王书记把民政干部留在自己房子,苦笑着说:
  “下不为例!”
  薛志良依然笑着点点头。
  “下不为例!坚决!”王书记重申他的决心,“我现在就走,住到山岭上的东沟大队去,任谁问,甭透露!除非上级有紧急会议,你给我打电话!你按你的计划办!”
   


  王书记下乡逃走以后,郑副书记,肖、何两位主任,也都招架不住没完没了的纠缠,相继逃走,住到某一个大队里去了。
  老薛被围困在兼着寝室的办公室里,床铺上坐着来访者,房子的空档处站着没有凳子坐的人,火炉边围着人。水喝完了,有人自动打回来,放在炉子上烧……
  从公社每个村子来的社员,年轻人、老汉、老婆和一些大小队干部,还有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的家长,工农商学兵,不论职位多大,知识多高,贫富如何,都一齐向这位瘦瘦的人民公社的民政干部倾诉心里话,恭恭敬敬……
  薛志良不时点点头,表示对各种各样的困难和理由都听进去了。的确,有的家长申述的艰难,听了简直令人伤心,我们有许多人生活得并不美好!面对着一张张苦楚抽动的脸,一串一串甩出清鼻眼泪的述说者,他咬住嘴唇,不漏一丝缝儿,不承诺任何要求。他心里明白,上级分给全公社仅仅四十个名额,农业户口的男女青年全社不下两千,知青也有二三百,照顾也照顾不过来喀!
  他不能满足任何人,也不厌烦任何人啰啰嗦嗦的申述。他的脾气在公社二十多位干部中是头一个称得“待人和气”的。正是这一点,公社领导才量才使用,分配他做麻烦而又琐碎的民政工作,每年冬季,向最困难户发放有限的救济物资和钱款,检查各村对鳏寡孤独的五保户的生活安排,军人烈士家属的抚恤金,每季度一次的民用木材的批发……他的工作虽有许多可指责的尚不周密的纰漏,可他的态度永远是好的,笑嘻嘻……眼前这些挤到他跟前来的人,叙说完了,虽然没有得到确凿的许诺,倒也听了几句暖心热胸的话,擦了眼泪和鼻涕离开了,一批又一批……
  薛志良看出,凡是挤到他的跟前来申述困难而希望得到照顾的人,大都是些不通“眼隙”的人。又有一些人,突然插进来,打断谈话者的话,问“王书记在不在?”或问“肖主任到哪里去了?”他按事先订好的默契,撒谎说不知道。这些人不甘心,眨着并不信任的眼睛,又到其他干部那里去探问了……一向清静的山区公社的小院,现在熙熙攘攘,吉普车和小轿车在狭窄的院道里错不开进出的路……
  尽管这样,有人还是把公社领导抓住了。这些人从山坡上解冻的泥路上回来,在老薛的办公桌的桌腿上,毫不客气地蹭着他们粘满泥巴的皮鞋,发着牢骚和叹息,要不是为他们的儿女,他们亲属的儿女,或他们首长的儿女,讨来公社领导者亲笔划下的那一绺纸头儿,他们大约做梦也不会光顾山区泥泞小路的自然风光的。他们把纸头儿掏出来,诡秘地瞧瞧左右,交给薛志良。薛志良看一眼,照例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然后,再听申述者被打断了的话头儿……
  这当儿,一个老汉走进来,手里拄着拐杖,须发全白了,牙齿也脱落了,干瘦的脸上,结着豌豆粒大小的老年斑,抬脚举步相当艰难,看去肯定超过八十大关了,他的左右,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象是国家职工,女的是生活优裕的农村妇女装束。他们搀着老汉,防他绊脚跌倒!老薛担心:一旦跌倒,这具棺材瓤子就很难再爬起来!那样的话,他这民政办公室里将会闹出人命来的……这两个男女也真是,有话他们来说不行吗?把这样一个老汉架来干什么嘛!
  站在屋子中间和坐在长条凳子上的人,自动让开路,老汉走到薛志良的对面,隔着桌子,张开没牙的嘴巴,问:“兔娃子在不在?”老虽老了,说话的口气却又冲又倔。
  薛志良一愣,公社干部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嘛。
  身旁那个中年职工抱歉地笑了,解释说:“王书记!是王书记!”
  老汉自己也笑了,说:“我叫他小名儿叫得顺口,这崽娃子把名字改咧!他在哪?”
  “下队去了。”老薛说。
  “哪个队?”老汉问。
  “不知道!”
  “用他的时光,就跑得不见踪影儿!”老汉气倔倔地说,“他今日回来不?”
  薛志良听出,这肯定是王书记的什么亲戚了,就说:“不一定回来。你是——”
  “我是他老舅!”
  “找他有紧事吗?”
  “没事我找他干啥!我七老八十……”
  老汉说了半截话,被身旁的中年职工拉一下胳膊,就停住了口,然后狠狠地说:“他妗子病重,快断气咧!想见他一面!”
  老汉被人操纵着说假话,这太明显了。民政干部故意装着吃惊的神气,叹息说:“啊呀呀!这可咋办?他现在在哪个村,我也不清楚哇!”
  “我听人说,他给吓跑咧!躲走咧!”老汉依然倔倔地,“我今日不走咧!等他三天三夜……”
  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老薛心里好笑这个不会撒谎的老汉,又倔又稚的脾气,他逗老汉说:“你要是在这儿等上三天三夜,我掏饭票给你管饭!晚上咱俩睡,十天半月都成喀!可是,你忘了,你老伴正断气呢!”
  “你甭耍笑我老汉!”老汉笑说,口气软了,“人说只你知道他的影踪儿,你俩捏得活码号儿……”
  薛志良呵呵笑着,走出办公室,走进公社电话总机房,插了东沟大队,又挂了南梁,都说不在。最后,终于在隔河的北滩大队找着了。他把老汉一行三人引进电话室,把话筒交到老汉手里。
  这种从国家大机关淘汰下来分发给公社使用的通讯工具,虽不先进,拿在清末年间出生的公社王书记的老舅父手里,大约还是新奇的,老汉看看,半天不知怎么用。
  薛志良把话筒一头对准老汉耳朵,一头对准老汉留着长胡须的嘴,坐在一边。那些没完没了的困难申诉听得他脑子压抑而又憋闷,倒想听听有趣的倔老汉将怎样和他的兔娃子外甥说话。
  老汉对着话筒,喊说:
  “兔娃子!我是你舅!舅今日求拜到你崽娃子门下咧!”
  半自动电话保密性差,话筒里传来王书记“嘿嘿嘿嘿嘿”的笑声。
  “柿园村你表姐家那个,想当工人,你姐跟你姐夫,硬把我架来,叫给你说。你就给娃办了,全当给舅办哩!成不成?你光笑啥!不成?不成的话,舅没你这外甥,你没我这老舅……”
  话筒里传出尴尬的笑声,夹杂着为难的叹息声。老汉接上话:
  “你舅一辈子倔豆儿脾气,你还不知道?你妈你爸死到虎列拉瘟疫那阵儿,你大伯,你三大脾气倒瓤和,咋不管你?不是我老汉把你引到舅家,一把屎一把尿,从一尺长个棒槌娃,拉扯得长成七尺汉子……你而今当了官,不认你舅咧……哼!能成?早说能成的话,我都走咧!”
  老薛早已笑得流出眼泪,逗笑说:“老先生,俺王书记,充其量也不过五尺半,你咋说七尺?胡吹冒撂!”
  孩子似的老汉笑着,喘着气。
  那一对中年男女达到目的了,满意地笑着,扶老汉出门。
  老薛继续逗:“快回!老先生!老伴在家大半断了气咧!”
  老汉呵呵一笑,爽快地坦白说:“他妗子的骨头,怕是早都化成水咧……”
   


  薛志良一个又一个劝退来访者,收拾好被拉乱了的家具,清扫了地面,屋子里清静了。从窗玻璃上看出去,一轮明月托上山岭,清冷的月光照进屋子来。
  他拉亮电灯,坐下来,浑身困倦,从抽屉里取出起草的方案稿本,着实作起难来:明天,要在全社基层干部会上下达招工指标,分配方案还没定下来,公社王书记,郑副书记,肖、何两位主任,托咐他“考虑”的数字已经相当可观,名额实在不好分配了。特别是县上转回两三封人民来信,揭露了“汽车换人”的秘密,民政干部确实为难了。
  “王书记今晚回社,等他定点吧!”老薛拿定不算办法的办法,“咱是具体办事人,领导咋说咱咋办!”
  王书记从乡村回来了,端直走进薛志良的屋子,顺手丢下挎包,在火炉上烤火,搓着手脸,侧过头问:“你这几天日子不好过吧?哈,保险热闹!”
  薛志良苦笑一下,没有说话,拉开抽屉,取出那两三封群众来信,默默地送到王书记手里。看着王书记一脚踏在火炉边沿上,仔细地阅读着信件,时而把带棉布帽儿的头侧过去,又歪过来,辨认着信纸上难以识别的草字。看完之后,王书记把它交回老薛手里,淡淡地一笑,似乎早有所料,沉静地说:“社员的议论,比这信上写的还多!话更难听!”
  老薛瞧着王书记,仍然没有说话,他等他最后表态。王书记从火炉上取下腿脚,踱到屋子中间,抬起脸问:“我给你开了多少条子?”
  “十张。”
  “其他人呢?”
  “十二张。”
  “一共二十二张。”王书记说,“超过了全部名额的一半!余下十八个,你给二十四个大队怎么分配、下达?”
  “确实不好办!”薛志良正好借机道出自己的难处,“如果群众问,那二十二个名额跑到哪里去了,我不好答复!”
  “好答复!”王书记嘲讽地说,“就说王书记给他的老上级,老亲戚走了后门咧!”
  “那……”老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把我给你开的那些条子,让我看看!”王书记说。
  老薛又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用别钉扎在一起的纸条,交给王书记。
  王书记接到手里,一眼也不看,顺手扔到火炉里去了,腾起一股黄色的火焰,说:“四十个名额,全部分配到大队。公社一个也不要留。”
  薛志良瞧着王书记的举动,吃惊地说:“那你给人家答应过了的……”
  “让他们骂我好了!”王书记铁下心说,“他们骂,不过十来个人!社员骂起来,一万多人呢!”
  “别人都好说。”老薛说,“那个孙科长咋办?咱砖厂把人家的汽车已经开回来了……”
  “开回来了好!”王书记说,“咱们社办企业要买一辆汽车,多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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