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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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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母亲拿来的一厚迭麻纸,走出门去。如果仅仅出于报答他在我饥饿如狼的困顿时刻给予过我一顿美味的晚餐——烧烤包谷棒子,未免失之浅薄,而我又深知这与马罗大叔“不要回报”的本意相违拗的,我的心沉重起来了……
我在公社里已经工作过近十年了。那一天,在公社机关不算太大的院子里,我看见马罗大叔的背影。那硕大的头颅,粗而短的腰身,现在却教人感到是一具粗大的骨骼,而且背也略微驼了。我把他叫进我的住屋。
“吃饭了没?”我问。
“吃——咧!”他拖着声儿爽声朗气地说。
“可别做假!”我说,“虽不到开饭时间,馍和咸菜很现成,你随便吃点。”
“啥时代把你马罗叔饿下了?”他得意扬起头,“五保户没定量……”
我信了。马罗大叔已经进入花甲之年了,他的吃穿,由生产队里包着,虽然不能说富裕,却也能填饱肚子。这个生活水准,在七十年代中期的农村,应该说是可以过得去的了。
“你到公社来有啥事呀?”我随便问。
“屁事也没!”他响亮地说,很轻松的神气,老虽老了,说话仍是一派刚阳之气,“我逛到镇上来,到公社院子转转。訚!我才不受忙迫,办訚啥事!我不打搅你了,你忙。我浪呀!逛呀!”说着就站起身要走了。
我送他出门,看着他从公路上摇摇晃晃走过去,拐进供销社的大门,就折回身来,办我要办的事情去了。
当我再次从院子走过的时候,却又看见了马罗大叔的背影。他大约也发觉了我,竟然有点怆慌地从墙角消失了。我有点疑心,他大约不像他嘴说得那么轻松,浪呀逛呀。我瞅瞅他走过的这一排房子,一间里头住着妇联干部,一间里头住着共青团专干,都是与他不会发生什么联系的部门。另一间屋子住着民政干部老乔,我意识到一点什么,就走了进去。
“刚才是不是有个老汉到这儿来过?”
“马罗儿,你们村子的五保老汉,刚走。”老乔说,“老汉领贫寒救济款来了。”
“给老汉救济了多少钱?”我问。
“嗨!现在还谈不上补多补少的问题。”老乔说,“队里不给马罗老汉盖章,说他……”
我虽然分管民政工作,冬季贫寒救济的具体事项却是由老乔办理,我不太过多干预。老乔是位老同志,人又公正,完全可以放心他做好这件极容易闹矛盾的工作。现在,面对马罗大叔的救济问题,我却忍不住甩出点子来了:“该给老汉救济多少,你定个数儿,队里不盖章拉倒,我签字负责!”
“咱们有些村子的干部……真不像话。”老乔也因此而发牢骚,“马罗老汉刚才来给我说,去年的贫寒救济款和物资,全由干部悄悄地私分了。当然,咱们工作上也有漏洞,马罗说他不为要钱,为闹事!老汉大喊大叫,说他要把这事闹得全村都知道,还要寻县委反映。他说他才不在乎那几个钱,十来二十块地也发不了家……”
“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我说,“刚才他和我见过了,可是一句未提……只说是浪哩逛哩!”
“这老汉倔得很。”老乔说,“我给他说,让他找你反映反映,他可直摇头,我还当是他和你不合卯窍哩……”
我没有再说话,走出老乔的办公室。马罗大叔对我只字未提,甚至有意躲避着我,本能地使我记起他说过的“不求回报”的话,自己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在心头了。
我还是坚持我甩出的点子,让老乔给马罗大叔送去了救济款和棉布棉花。老乔回来时,详细叙述了经过,他做得更严密,把棉布棉花直接交给妇女队长,让她给老汉缝制棉衣棉裤。我初听时很欣慰,稍一思忖,又不禁慌然,这难道是合他本意的么?
一孔窑洞中间,停放着马罗大叔的棺柩。今日午时已经入殓盖棺,我再也看不见那宽大的蒜头鼻子了,以及那两条深刻在脸颊上的大动脉似的皱纹。窑里和窑院的一切空间,全被男女老少围塞满了,门口仍然涌进一溜连串前来送纸的乡亲。他们在灵桌前放下麻纸,点燃一炷紫香,插进用瓷缸代用的香炉,鞠一鞠躬,就参加到人堆里说闲话去了。
我在灵桌前站住,放下纸,从香筒里抽出一支香,在蜡烛上点燃,插进香枝已经十分稠密的香炉,照着所有庄稼人的规矩,抱住双拳,举齐额头,向马罗大叔鞠一鞠躬。当我深深地弯下腰,虔诚地低下头去的时候,一个镜头闪现在脑际了——
在一座十分雅致的高层大楼上,我应邀参加一个规模不小的宴会,来自南方北方的新朋老友,杯盘交盏,词恳意切。我亦兴之所至,敞怀痛饮,酒过数巡,我的脑子里突然闪出马罗大叔一把甩到我怀里的那个烧烤成黑色的包谷棒子来!细一瞅幻觉消失了,桌上是狼藉的鸡骨鱼翅,桌下是软茸茸的红地毯,哪有什么鬼包谷棒子的踪迹……我可没有醉!
紫香焚烧的青烟,在灵堂上飘绕,空气里有一缕幽微的香味。我停立在灵桌前,脑子里又变得一片空白了,直到我被谁拥撞了一下,才发觉后面已经拥着一堆等候进香的男女,我立即让开位置。
她——马罗大叔的阿克西尼亚——站在灵桌前头了。她点燃一支香,插进香炉的时候,手指抖着,竟然两次把香弄断了。她的表面倒装得沉静,跪下去,磕了头,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眼角渗出的泪痕。
所有老年女人们都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招呼她喝水,没有讥诮和轻薄的意思,她倒有点忸怩了。
我很快弄清,这场丧礼葬仪是由几位热心人组织的。土地下户以后,马罗没有心思抚养庄稼,在一亩多责任田里全部种上了树苗,还没来得及卖掉,自己却死了。他仍然被村民们推举为护田人,统一看守各家各户的庄稼,按照田亩分摊给他一定的报酬。刚进腊月,本年的酬金还没领,他却死了。于是,村民们就形成一条动议,把他看守庄稼的酬金按户收齐——甭亏了马罗!再把树苗折价,由队里暂且垫付。把这两笔款子合起,筹办马罗的丧葬大事。
“八挂五”的乐人班子(十三人)已经在窑院里唱起《祭灵》,公社电影放映队的放映员正在打麦场上挂银幕,满村巷里都洋溢着欢悦的浪花。马罗生时寂寞,死时却热闹,能得到这种死而无怨的结局,也不容易哩!
我坐在乡亲们中间,抽烟,喝茶,听大伙儿高声说笑,看众人跑前跑后地忙呼的身影,心里却不时闪出那个甩到我怀里来的烧熟的包谷棒子,那是怎样美好的一顿野炊晚餐……
1984。10。草改于西安东郊
毛茸茸的酸杏儿
整整十年过去了,姜莉一想到吃过的那一次酸杏儿,嘴里就会有酸水泌出来。
十九点整,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准时开始。姜莉坐在沙发上,右腿压着左腿,左手握着茶几上的细瓷茶杯,看着中央台那位熟悉的男播音员开始介绍今晚的节目内容。她的儿子正趴在隔间的小桌上赶做作业,厨房里传来碗盘勺的碰撞声,那是她的丈夫在收拾洗涮晚饭用过的餐具。读者不要以为又是什么“妻管严”造成的家庭内部的谁怕谁的乏味的笑料,其实是爱好和兴趣造成的这种格局。姜莉每天必看不辍的是新闻联播,而对那些装腔作势的电影或电视剧简直不能容忍。一当新闻联播结束,她就回到隔间的办公桌前开始工作,批改学生作业或者备课。她的丈夫和儿子,正好相反,对国际国内的新闻时事毫无兴趣,任何低劣的故事片却可以耐着性子看到电视小姐向观众致“晚安”的时候。
这是一天里最恬静的半个钟点。电视机前静静地坐着她一个人,手握一杯清茶,看一天来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重要事件。学校和家庭,公事和私事,顺心事带来的欢乐和琐屑事惹起的忧烦,此刻都排除到心胸以外的空间里去了。
头条新闻是政协的一个首脑会议。这个会议上,集中了那么多老人。这些曾经震惊过世界,影响过中国历史进程的文才武将,现在都老了。她的父亲也老了,退休在家休养着。他原是市上的一个中层领导干部,对她生活着的这个古老而优美的城市的生活发展,也产生过一定的影响。她每每看见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就会想到成熟了的杏子。成熟了的杏子把儿松了,即使没有自然的风吹或人为的摇撼,迟早还是要从杏树枝条上落下来。成熟是胜利,也是悲哀。成熟了,生命的活力也就宣告结束了。
又一条新闻。首都机场,多漂亮的建筑物。中国正在变化,北京尤其显著。一位首长即将登机出访,正在和送行的国家领导人握手告别。电视录相机一直跟着那位首长,直到他走进飞机的舱门,然后极迅速地掠过正沿着舷梯爬上去的随行人员。这时候,她瞅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自信而又顽皮地笑了一下,电视录相机切断了。
她的心里轰然一响,闭上了眼睛。
他穿着一身粗格子布料的西装,似乎是无意间转过头来,那么顽皮地笑了一下……
灿烂的夕阳给那个黄土塬坡涂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即使那些寸草不生的丑陋的断崖和石梁,此刻也现出壮丽的气势。她从公社开完知青会议,坐了三站公共汽车,在河川的一个小站下了车,把草绿色的军用挎包搭上肩头,就开始爬坡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夕阳里闪晃,在山坡的秃梁和茅草间蜿蜒,把塬坡上的村庄和河川里的世界连结沟通起来。
爬上山梁,又走下沟底,跨过那一道浅浅的沟底的泉水,再爬上对过那面阴坡,就可以看见她们下乡锻炼的村庄了。沟底下好凉快哟!夕阳的红光还在坡顶的树梢上闪晃,沟底已经显得有点幽暗了。同一条沟道,朝南的阳坡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株榆树,干焦萎靡,像贫血的半大娃子。朝北的阴坡上,却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刺槐密密层层,毛白杨杆粗冠阔,椿树和揪树夹杂其中,竞争拔高,争取在天空占领一块更加宽大的空间,领受阳光。蓑衣草和刺蓟,野蒿,铺满了地皮。五月里,乡村最媚人的季节。她真是奇怪,这个干巴巴的黄土高原的山野之中,竟然有这样幽雅的一块绿地。
她蹲下身来,想在泉水里洗洗手脸,甚至想扒掉长衫长裤,痛痛快快洗一洗爬坡时渗出的粘汗。她刚刚撩起水来,一个人从树后蹿了出来,她吓坏了。
原来是他,正在仰头哈哈大笑。
她浑身都吓得酸软了,瘫坐在地上,流出眼泪来。开这样的玩笑,简直是恶作剧,她气恼地瞅着他,噘着嘴。
他大约意识到玩笑开得过分了,就赔着笑脸,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动手扶她站起来。
她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他的脊背上擂起拳头。她使足劲儿打,真打,打得那宽宽的脊背嘭嘭响。他不躲避,也不叫疼,反而哈哈哈笑着,扬着手说:“打呀!砸呀!使上劲呀!看你有多大劲儿吧!打得我……好舒服哟!”
她泄气了,终于忍不住笑了,和这个活宝在一起,你永远也难憋住什么气呀!他能把人惹恼,又能把你逗乐。她停住手,泄了气儿,这才觉得膝盖上火烧火燎地疼。她低头拉起裤腿,膝盖上渗出血来了,刚才他吓得她跌扑跪倒的时候,石头蹭破了皮肤。
他看见她腿上流出血来,也愣住了,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太冒失太过火了。
“怎么办呢?感染了会化脓的。”她有点害怕,嘴里直吸冷气。
“我有办法——”他迅即转过身,跑上坡去,在草丛里揪下几片刺蓟的嫩叶,在手心里揉烂,用三个指头捏着,直朝她膝盖的伤口上按下来。
她吓得缩回腿,挡住他的手:“那是什么东西?敢乱涂!”她自小接受的是母亲或者医生给伤口涂抹紫色或红色药水,从来也没见过用这种草汁消炎治伤。
“刺蓟,消毒良药,中药材里的药名叫小蓟。还有大蓟,乡里人叫马刺蓟。”他给她介绍,说这是正儿八经的中药,“我割草割麦时,不小心给刀刃挂破了手指,用这绿汁子一涂,就消炎消毒了。好得很哪!”
“没听说过。”她疑疑惑惑。
“乡里人都知道,小娃儿也知道这窍道。”
“我可有点怕。”
“甭怕。涂上包好!”
她伸出了左腿,把伤着的膝盖弓起来,紧张地瞅着他捏着揉烂了的刺蓟叶儿的手指。他用劲一捏,一挤,绿乎乎的叶汁滴在伤口上,凉凉的,刺激得伤口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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