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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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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不到吗?哈呀!你大概只想到写槁挣稿费吧!给老哥说说,你写的表扬老哥架桥的稿子,挣得多少钱?”
  王文涛腾地红了脸,支吾说:“写稿嘛!主要是为党报反映情况……做党的宣传员……”
  “好了好了好了!再不要自吹自夸了!再不要卖狗皮膏药了!想写稿还怕人说想挣钱,酸!”王林连连摆手,又突然梗梗脖子,“我搭桥就是想挣钱。不为挣钱,我才不‘冒着刺骨的河水’搭桥哩!不为挣钱,我的这三块木板能任人踩踏吗?我想挣钱,牌子撑在桥头,明码标价,想过桥的交一毛钱;舍不得一毛票儿,那就请你脱袜挽裤下水去……老哥不像你,想挣钱还怕羞了口,丢了面子!”
  “你也不要这么理直气壮,好像谁都跟你一样,干什么全都是为挣钱。”王文涛被王林损得脸红耳赤,又不甘服下这种歪理,“总不能说人都是爱钱不要脸吧?总是有很多人还是……”
  “谁爱钱要脸呢?我怎么一个也没见到?”王林打断王文涛的话,赌气地说,“你为挣稿费,瞎写一通,胡吹冒撂,这回惹下麻烦了。你爱钱要脸吗?”
  一个回马枪,直捣王文涛的心窝。王文涛招架不住,羞得脸皮变得煞白色了,嘴张了几张,却回不上话来。王林似乎更加不可抑制,从一旁蹦到王文涛当面,对着他的脸,恶声恶气地说:
  “就说咱们龟渡王村吧!三户盖起洋楼的阔佬儿,要脸吗?要脸能盖起洋楼吗?先说西头那家,那人在县物资局干事,管着木材、钢材和水泥的供应分配。就这么一点权力,两层楼房的楼板、砖头、门窗,全是旁人免费给送到家里。人家婆娘品麻死了,白得这些材料不说,给送来砖头、门窗的汽车司机连饭也不管,可司机们照样再送。村中间那家怎么样?男人在西安一家工厂当基建科长,把两幢家属楼应承给大塔区建筑队了。就这一句话,大塔区建筑队给人家盖起一幢二层洋楼,包工包料,一分不取。你说,这号人爱钱要脸吗?还是党员干部哩!
  “只有村子东头的王成才老汉盖起的二层洋楼,是凭自己下苦挣下的。老汉一年四季,挑着馍馍担子赶集,晚上压馍馍,起早晚睡,撑起了这幢洋楼,虽说不易,比一般人还是方便。咋哩?成才老汉的女婿给公家开汽车,每回去陕北出差,顺便给老丈人拉回乔麦来,价钱便宜,又不掏运费,那运费自然摊到公家账上了。尽管这样,成才老汉还算一个爱钱要脸的。”
  “可你怎么写的呢?你给报上写的那篇《龟渡王村庄稼人住上了小洋楼》的文章,怎么瞎吹的呢?你听没听到咱村的下苦人怎么骂你?”
  一个回马枪,又一串连珠炮,直打得王文涛有口难辩,简直招架不住,彻底败阵。他有点讨饶讨好地说:“你说的都不是空话。好老哥哩!兄弟不过是爱写点小文章,怎么管得了人家行贿受贿的事呢?”
  “管不了也不能瞎吹嘛!”王林余气未消,并不宽饶,“你要是敢把他们盖洋楼的底细写出来,登到报纸上,才算本事!才算你兄弟有种!你却反给他们脸上贴金……”
  王文涛的脸抽搐着十分尴尬,只是大口大口吸着烟,吐着雾,悻悻地说:“好老哥,你今日怎么了?对老弟平白无故发这大火做啥?老弟跟你差不多,也是撑不起二层小洋楼……”
  王林似乎受到提醒,是的,对王文涛发这一通火,有什么必要呢?他点燃已经熄灭的纸烟,吐出一口混合着浓烟的长气。
  “好老哥,你还是给老弟帮忙出主意——”王文涛友好地说,根本不计较他刚刚发过的牢骚,“你说,老弟该怎么给报社回答呢?”
  “你不给他回答,他能吃了你?”王林说,“豁出来日后不写稿子了。”
  王文涛苦笑着摇摇头。
  “要不你就把责任全推到我头上。你就说,我当初架桥的目的就跟你写的一样,后来思想变坏了,爱钱不要脸了。”
  王文涛还是摇摇头,试探着说:“老哥,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供你参考,你是不是可以停止……收过桥费?”
  “门都没有!”王林一口回绝。
  “是这样——”王文涛还不死心,继续说,“乡长也接到报社转来的群众来信,说让乡上调查一下坑拐钱财的事。乡长说,让我先跟你说一下,好给报社回答。让你停止收费,是乡长的意思……”
  “乡长的意思也没门儿!”王林一听他传达的是乡长的话,反而更火了,“乡长自己来也没门儿。我收过桥费又不犯法。哼!乡长,乡长也是个爱钱不要脸的货!我早听人说过他不少七长八短的事了,他的爪子也是够长够残的!让他来寻找我吧!我全都端出来亮给他,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王文涛再没吭声,铁青着脸,眼里混合着失望、为难和羞愧之色,转过身走了。
  王林也不挽留,甚至连瞅他一眼也不瞅,又在河石上坐下来,盯着悠悠的流水,吸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的低价纸烟。
  脚步声消失了。王林站起来,还是忍不住转过身,瞧着王文涛走上河堤,在秃枝光杆的柳林里缓缓走去,缩着脖子。他心里微微一动,忽然可怜起这位龟渡王村的同辈儿兄弟来了。听说他写《连心桥》时,熬了两个晚上,写了改了好几遍,不过挣下十来八块槁费,临了还要追究。他刚才损他写稿为挣钱的话,有点太过分了吧?
  王文涛已经走下河堤,他看不见他的背影了。王林又转过身来,瞧着河水,心里忽然懊恼起自己来了。今日倒是怎么了?王文涛也没碍着自己什么事,为啥把人家劈头盖脑地连损带挖苦一通呢?村里那两家通过不正当手段盖小洋楼的事,又关王文涛的屁事呢?乡长爪子长指甲残又关王文涛的屁事呢?再回头一想,又关自己的屁事呢?
  他颓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对于自己刚才一反常态的失控的行为十分丧气,恼火!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走过来,暮色中看不清她的脸,脚步匆匆。她丢下一毛钱,就踏上小桥,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走向北岸。
  他的脚前的沙地上,有一张一毛票的人民币,被冷风吹得翻了两个过儿,卡在一块石头根下了。他久久没有动手拾它。
  他瞅着河水,河水上架着的桥,桥板下的洞眼反倒亮了。他忽然想哭,说不清为什么,却想放开喉咙,大声淋漓地嚎啕大哭几声……
                     1986。6。27。于白鹿园

     山洪


  这条小河年年都要发几场洪水;年年都有什么人被洪水溺死的凶讯;凶讯和洪水一样暴起暴落。
  小河确实小,在省级地图上不见踪迹,在县级地图上可就威风地透迤着,似乎比全国地图上的黄河长江还要活现神气。不管怎么说,小河总是存在。夏天旱季里,那一弯细流就显出百般妩媚,千般柔情。男人们从沤热的田禾地里奔到河边,脱下短裤,把臭汗和燥热丢给清凉的河水,落得个神清气爽,好不痛快。女人们提一笼合家老少脱换的脏衣,在水里洗,在石上捶,棒捶声和着嬉笑声,也算得怡然天趣。男人和女人都亲近这河,亲近这水。
  一当阴雨连绵,千沟万壑的溪流汇于小河,这小河顿然变得凶恶狰狞,面目全非,黄汤涌着黄汤,排浪推着排浪,呼着吼着,左冲右突,气势相当怕人。也有水性好不怕水而借着洪水暴发之机发洋财的人,此时就很活跃。上游漂下来一棵树,一根椽子或一块木板,他们便跃入水中,起伏于波浪之上,捞得这些洋财,作盖房的木料,令那些不习水性的人眼红。然而也有失马丢了性命的人。这种水一般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因为它来得缓,涨得慢,人皆防备着。可怕的是突然暴发的山洪,那是山里头突降暴雨,而平原上日红如炙,人们往来于河道之中,毫无戒备,突然一河铺天盖地的洪水涌将下来,跑躲无计,就成了这小河的溺死鬼。
  供电局的老李就挨了这个挫。
  老李本当年龄不大,才三十冒头,乡下人对一切公家人都称老某,算是尊敬。老李从河北岸过了河,催收了几个村子电费,后晌又推着自行车过北岸去,赶到天黑前回县,与妻子儿女相会。他的自行车后架上装着一袋西瓜,车头上挂着的网袋里装着大蒜、辣椒之类鲜菜,全是那些村子里的个体户农民顺手馈赠的果蔬。他在这条线路上跑了几年了,人都熟了,进得任何村子,干部和村民都认识他,都热情招呼,都愿意送他一点土特产。他走过烤热的沙滩,来到水边,穿着塑料凉鞋,也就不用脱鞋,推着自行车从水里往过趟。水很清,很浅,只埋住半个车轱辘,水流又很窄,不消五分钟就趟过去了。他撑起自行车,脱了长裤,脱了背心,只穿一件衬裤,就噗通一声钻进水里,洗呀,游呀,舒服得简直就跟神仙一样了。如果不是瞅见河下游有女人在洗衣服,他就要脱光脱净下水了。
  老李躺在水中,任清凉的河水从胸脯滑过去,像有千万只柔软的手掌在抚摸着。他枕着一块河石,望着蓝天,几缕白云,如烟如丝,如薄纱如蝉翼,悠悠袅袅,徒然涨起一种愉悦之情。猛然间,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从大地里头发泄出来的一种沉闷的嗡隆声,又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初听时并不在意,错以为是飞机从远处飞过在河川两边原坡上的回声。不大功夫,那嗡隆声愈来愈响,像千军万马驰过荒原,突然变成一种吼声。他心里顿然感到一种恐怖,一种颤栗,就从水里蹦起来,往上往下一瞧,只见上滩和下滩有几个人如逃命的兔子似的奔跑;再往上一瞅,天哪,一片黄汤,裹着一片浑雾正扑将下来。他顾不得穿衣,推起车子就跑。沙滩上软沙如泥,不能骑车,又离对岸河堤那么远,他心急如焚。眼看着吼声和浑雾越逼越近,一阵冷风直透胸窝。他撒手扔了车子,甩开双手,没命地奔跑……就在老李奔到离河堤仅有三两米远的时候,黄汤和浑雾就把他吞没了,裹挟而去了,简直轻若弹须。
  老李霎时间就没有任何知觉了,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奔逃时的恐惧和慌乱都在那一瞬间结束了。
  水火无情!无情的水火!
  老李完了,他才三十冒头就完了。他如果不要贪着那一弯百般妩媚千般柔情的清水而早早推车走上北岸的河堤,他不仅不会完而且可以站在河堤上看水涨河塌,观赏这突然勃发起来暴怒起来的小媳妇一样妩媚柔情的小河。然而他毕竟完了,把万千悔恨留给河岸边的熟人或生人日后去传说去咀嚼。
  可是老李竟然没有完。
  老李遇着了救命的恩人。距老李出事地点三里之远的贺家村村民们把老李搭救起来了。
  贺家村紧系小河,村民中不少爱发洋财的人。每当河水暴涨,一些水性好的年轻人就奔上河堤来,见木头漂下就想捞。当然,年轻人争强好胜,借此机会也想露一手,赛一赛水性。这一回,他们没发着洋财,却捞上来个死人。
  头一个发现落水者而且率先跳下河的是三十岁的村民贺冷娃。冷娃在贺家村算得一条水中白条,在村里也数得一条汉子,膀宽腰细,双臂如猿,在县上的农民运动会上夺得自由泳冠军,只是姿式不大规矩,是自小在小河里狗刨式游泳的底功。他一眼瞅见上游漂下一个人头,悠忽又沉没了,转瞬又看见一条胳膊,冷娃就扑下水去了。随着冷娃下水,扑通扑通又跳进三四个后生,都是贺家村有好水性的青年。一前一后,直向河心冲去。
  四个人围着,推着,拽着,终于把落水者拉上岸来,看热闹的村民们一摸鼻子,都丧气了:“死球了!死球了!”
  有老者颇富经验,说死也许是假死,救一救兴许能转活来。于是就把近旁放牛的孩子唤过来。拉来一条黄牛,把落水者扶上牛背,横搭上去,把鼓胀的肚子压在牛背上,让放牛娃牵着黄牛在河堤上转悠。
  孩子走着,黄牛也走着。落水者突然哗啦一声吐出大股大股的黄泥汤来,臭气四溢。老者扶住双脚,命孩子继续牵牛转悠。放牛娃捂着鼻子,直嚷嚷腥臭不堪,仍是牵牛走着。落水者又吐了,这回吐出来的饭食,肉沫菜屑,更是臭气熏人。放牛娃娃扔下缰绳跑了。黄牛一窜,落水者从牛背上跌下来,竟然哼了一声,证明他确实还活着,并没有完。
  村民们全都围过来,直呼此人命大。
  有人嘻笑说,冷娃该上广播该上报纸该领舍己救人的奖金了。
  老者把落水者翻过身来,那脸色像敷了一层黑土,怪怕人的,忽然眼皮一翻,眼珠转了,旋即又合上。这当儿,有人认出落水者是收电费的老李,大喊:“啊呀!怎么把这驴日的救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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