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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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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书记,苇子沟到处渗水,修不成梯田!”犟牛说,“上面修田,下面渗水,底座不稳……”
  既然下了决心,梁志华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这个头一开,那个规划图东改西改,还能付诸实施吗?他铁定了:
  “渗油也要修成!”
  “弄不好,打不下粮食,又毁了苇子,两头落空。”犟牛担心地忠告说。
  “事在人为!”梁志华毫不动心,“定了的事,不能变了。”
  犟牛坐下去,憋红了脸,再没开口。
  临到实施这个规划图的大会战开战的前夕,梁志华坐在山野里的临时工棚中,电话员坐在他的身旁,从东到西,一个大队挨一个大队,逐一挂电话,逐一落实开战前夕的准备工作。他被一种战斗的激情燃烧着,两眼红肿,却没有瞌睡,万人大战,再有三天就要打响了,作为总指挥,理想的局面是热烈而又有条不紊,准备组织工作是特别劳心劳神的。劳神劳心,他没有丝毫的苦怨情绪,他满怀信心,相信这一壮举在河西公社的历史上将成为举足轻重的一战。
  这当儿,犟牛队长哭丧着脸,走进苇席搭成的总指挥部的工棚,还没坐下,就难受地说:
  “梁书记,社员愣骂哩!我……”
  “关键在你!”梁志华盯紧对方苦涩的眼睛,“你本人就不通,社员怎么能通呢?”
  “我……我给人家……创不下家业,也不敢……毁业!”
  “我不想再跟你啰嗦了!”梁志华烦了,“三天!离开战只有三天了,你考虑!要是第三天把劳力拉不上工地,后果由你负责!”
  “你现在就撤了我!”犟牛的犟劲来了。
  “撤不撤你,三天以后再说!”梁志华更硬,“你不要吓我。你犟,我专给犟人治犟毛病!”
  犟队长嘴唇嗫嚅着,发青了,再没说话,一转身走出了指挥部的工棚。
  第三天,整个山坡上是黑压压的人群,迎风抖摆的红旗,会战终于打响了。梁志华来到胡家沟的时候,径直走到苇子沟边,苇子沟,依然是密不透风的苇子,蚂蚱和呱呱鸟的乐园,他气坏了,二话没说,走进了胡家沟。
  社员已经出工了,散布在河川的秋庄稼地里,问了几个社员,都不肯说犟牛的去处,其余干部,也都躲得找不到下落。“你摆下空城计,我没办法了吗?”梁志华冷笑着,又出了胡家沟,“我不能让你一个犟牛,破坏了全社的统一作战方案!”
  第四天晌午,梁志华采取第三步方案了,他也是说到做到。他的身后,整整齐齐排列着八十名男女民兵,全社最精壮的劳力,肩头扛着明灿灿的镰刀、镢头和铁锨,朝苇子沟开来。
  梁志华领着民兵,走进苇子沟,又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苇子沟里,蹲着或坐着胡家沟生产队的男女老少。他明白了,也气坏了,气呼呼下了沟,走到犟牛队长当面:
  “把社员带出来!”
  犟牛队长蹲在地上,扭着头,盯也不盯他。
  “把社员带出来!不然我处分你!”
  犟牛队长呼地站起,瞪着牛眼,指着胸膛:“你让民兵朝这儿挖!”
  梁志华一扭身又上了沟岸,派出两个民兵,把正在不远处作业的两台推土机调来了。
  推土机的钢铁履带,在山坡的土地上搅起滚滚黄尘,司机打开车门,探出身来,等候他的吩咐。梁志华说明了情况,司机一听,朝沟下瞅瞅,惊恐地盯着他,六神无主了。
  梁志华兀自跳上驾驶台,看也不看司机,盯着前边,冷冷地说:“开!”那意思很明白,一切后果由我梁某人负责!
  司机搬动操纵杆,明光灿亮的大铲落到地上,引擎牵动以后,梁志华随着机身的颤动也颤动着身子,坐垫前的钢铁里发出呼隆声。梁志华喊:“把消声器去掉!”
  司机眼一闪,跳下车去,拔掉了消声器,又跳上驾驶台,脸上轻松得多了:“吓唬人呀?”
  梁志华仍然绷着脸,机车开动了,轰隆轰隆的吼声,在两岸夹坡的沟道里回响,一股股黑色的泥浪,裹着腐叶败枝,翻起又落下,铁铲下,苇根被斩断时发出嘎嘎吧吧的脆响。眼看接近苇丛了,司机回过头来,那意思很明显:就从人身上轧吗?
  梁志华紧紧盯着大铲前头的苇丛,那儿有两个老汉,蹲在草地上,眼里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嘴里咂着烟袋,大概估计这台推土机无论如何不敢从他们头上轧过去吧?不过吓唬老百姓罢了!梁志华已经感觉到司机的眼睛里的意思,仍然冷冷地说:“加档!”
  “轧死人咋办?”司机吓坏了,终于喊出来。
  “你为啥要轧死人呢?”梁志华笑了,“你得想办法,既要把他们赶跑,还不许伤一点皮!”
  “啊呀!我当你真豁上了!”司机长长吁出一口气,笑了,“那好办!你看——”
  铲土机轰隆轰隆滚过去,铁铲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卷起半人高的上浪,梁志华看见,当翻卷的泥土落到那俩老汉脚边的时候,俩老汉眼里闪出一缕惊恐的余光,慌忙爬起来,滚到一边去了。
  司机像是受到鼓舞,开得更快了,终于闯进密密层层的苇林了。
  苇子林边的男女社员乱糟糟爬起来,好多人跑上沟去了,梁志华笑了,对司机递上一支烟,说:“没一个真正想死的!”
  犟队长压不住溃散的阵脚,气急败坏跑过来,跳上驾驶台的踏板,从窗玻璃外边死死盯住梁志华,布满血丝的一双牛眼一眨不眨。
  梁志华叫司机停了车,他打开车门,刚探出半个身子,万万没料到,犟牛队长猛地朝他脸上吐来一口唾沫,然后跳下车,走了……犟牛队长一口唾沫儿,换来的是立即被撤职,被留党察看,接着就挂上牌子游遍了河西公社的大村和小庄……再没有一个干部和社员敢于公开反对规划了,这件事被添枝加叶地演义得更加有声有色,四下传播,轰动了全县,梁胆大的名号也就响起来了。
  唔!恍如昨天!眼前的苇子沟里曾经发生过的轰轰烈烈的场面,现在已经不是敢想敢干的光荣的记录了,而是带着令人羞愧的讽刺索绕在他的心间。昔日那被铲除挖掉的苇根燃起的火堆和烟柱,熏烤着他的心,愈来愈难忍了……
  发疯啊!真正是发疯啊!梁志华自叹着,做下挨骂的事了,让人骂吧!犟队长要是不客气地朝他脸上吐唾沫儿,就吐吧!让那些被他的强迫命令坑害过的干部和社员,出了气,平了心。好了,梁某人也该离开这河西公社了!唉!
  山村的夜是这样静。走进村口的时候,自行车链条的响声听来似乎更响了,谁家门口传来一声凶猛的狗叫,吓了他一跳。别这么神经紧张吧!别这么丧魂失魄吧!搞过瞎指挥的公社干部,全省也不是我一个哩!他给自己宽解,有我的责任,也有上级的责任!别自己把自己搞得灰溜溜地抬不起眼……
  梁志华推着自行车,走进了犟牛家的土门楼,亮着灯光的小灶房里,立即传出一声中年妇女沙哑的问话声:“谁呀!”这是犟牛的媳妇彩娥的声音。
  “我。”梁志华回应了一声,把车子在院子里柴禾堆跟前撑起来,就朝里走去。
  彩娥站在小灶房的门口,从门里泻出的亮光中,探身盯着梁志华,三十出头的彩娥,认清了来人的时候,直起身来,双手一拍,诧异地说:“唉呀!梁书记呀!你怎——黑天来?”
  “天黑闲呀!”梁志华随口说。
  “书记总是忙啊!”彩娥拖着腔儿说,“还是忙着修梯田大会战吗?”
  “呃……”梁志华脸红了,幸亏黑夜看不出来,这个中年女人一把抓到他的伤疤上,他噎住了。
  彩娥开心地笑着,狡诡地扑闪着眼睛,得意地瞧着失掉了威风的领导者,仿效者梁志华过去的口号:“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河川园田化,山坡梯田化。你现在化得咋个向吗?”
  “哦……这……”梁志华更加窘迫,脸上热烘烘地,说不上话来。
  “一批二斗三背砖,不怕社员不上山。你的这一套办法好啊!硬啊!咋不用了呢?哈呀……”
  梁志华听着,难堪极了,而那个女人,说得正解气,看不出有停歇下来的神气。这当儿,上房里传来一个老年妇人呵斥的问话:
  “娥娥,你和谁说话?这样没大没小的……”这是犟牛母亲的声音。
  “是梁书记!”彩娥笑着说。
  “啊呀!是……梁书记……吗?”老婶子结结巴巴说着,已经走出门,站在台阶上。
  “是我,大婶!”梁志华赶忙走上前。
  “梁书记啊!你黑天半夜,怎么来的?”老婶子亲切地问。
  “骑自行车。”梁志华说。
  “你怎么……骑自行车!”彩娥站在背后,仍然不放过机会,“坐推土机多威风嘛!”
  “这挨刀子的……嘴长!”老婶子禁斥着儿媳,动手拉住梁志华的胳膊,“快,屋里坐。”
  “嘴长犯法吗?梁书记赏给我一个牌子才好!”彩娥不理婆婆的训斥,更加来劲地挖苦,“我脸厚,不怕游街!在山沟小村有啥好游的?要游到西安城里游!咱乡下人难得机会进城,全当逛热闹哩!经世事哩……”
  “打嘴!”老婶子真的变了脸,变了声,她大概觉得媳妇说得太过分了,客人受不了了,“来了客人,不见问吃问喝,光知道卖嘴!”
  彩娥却哈哈笑着,进了灶房,似乎并不怕。
  梁志华被老婶子牵着胳膊,进了上房,脊背上的芒刺似乎消失了。他坐下来,尴尬地装着烟末儿,划着火柴……她的男人犟牛受了他的整治,她跟着担惊受怕,现在自然要出一口气了。
  “老梁,你黑间还不歇息,真是苦累!”老婶子念叨说。
  “大婶!我今日来,专门给你做检讨来咧!”梁志华趁早说明来意,也许倒能免去彩娥的挖苦和讽刺,“我那年对犟牛……”
  “不要说了!事情过去了,再不要提了!”大婶宽容大度地说,“有啥哩!犟牛是个平民百姓,挂一回牌牌,也没伤他皮肉,没啥!”
  “犟牛是对的。”梁志华诚恳地说,“我当初脑子发热,听不进群众意见……”
  “谁都有失手!”大婶仍然宽容大度地说,“一家人过日子,也在碰磕!大人训娃娃,也不定都是娃没理!‘老子训儿儿不羞,官家打民民不恼’!”
  “大婶,我们是同志,平等……”梁志华连忙纠正说,老人把他和旧时的官家联在一起了。
  “一样!跟父母一样!”大婶又打断他的话,把谈话的意思又扳回自己一边,“你是书记,管了那么多人,有多少麻烦事,哪能把个个人都端平搁稳,把件件事都弄得清清白白呢?总有个不周到的时候……”
  梁志华捏着烟卷,烟卷在手指间冒出一缕缕烟气,在他的脸前飘流,透过烟雾,他看见老人过分宽容的神情里,遮饰着疑虑和担忧。她怕他,怕他什么呢?怕他尔后再行报复吗?抑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呢?他的心里现在才真正感觉到了那一层无形的隔膜,他沉默了,倒不想过多地解释什么了。
  短暂的沉默,隔膜着的难以相通的感情,使检讨者和接受检讨者都不自然了。彩娥正合时宜地走进来,打破了刚刚出现的沉闷的局面,俩人都感到解脱了。
  她一手端着竹皮暖水瓶,一手勾着两只搪瓷缸,一身很合适的衣服下,透出一股健壮的中年妇女的强悍的气息,她一边倒水,一边笑着:“你今晚是专门做检讨来了?”
  梁志华强装笑脸,准备接受彩娥的奚落了。
  “那就向我检讨吧!”彩娥说着,在炕边的木椅上坐下,抬起一条腿,坐成一个二郎担山的姿式,双手掬着膝盖,挺直腰板,“你的心诚不诚呢?”
  梁志华仍然笑笑,说:“心可掏不出来……”
  “负荆请罪,应该自带荆条!”彩娥说。这大约是个读过几年书的有文化的妇女吧,可能上过初中,不然怎么知道这个历史故事呢!她挖苦说,“我灶房里可有的是笤帚圪塔烧火棍……”
  “彩娥!真该挨嘴板子!”老婶子斥责儿媳,“没大没小,满嘴胡喷!还不下面去!”
  彩娥瞧一眼愠怒的婆婆,却哈哈笑着,从椅子上跳下来,顺炕站着,并不介意婆婆的斥责。笑毕,撇一下嘴唇,说:“梁书记,你有心做检讨,俺妈还不敢领受呢!你看怕人不怕人!”
  “你越说越不象话!”婆婆开始动手拉扯儿媳的胳膊,“你走!去把犟牛叫回来!”
  彩娥抽回胳膊,双手像铁钳一样抓住老人的两只胳膊,把老人推出门:“你去叫。你害怕,你走!我不害怕,梁书记不是老虎,吃人吗?”
  老人竟然真的走出院子去了。
  彩娥重新坐在椅子上,侧对着梁志华。婆婆不在场的时光,她严肃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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