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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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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福看得出来,队里乱得一窝麻,年底能盼来什么好分配吗?
既然队里靠不住,老汉就得想办法,总得要吃要穿喀!这头母猪啊!盐要从你身上出来,醋要从你身上出来,炭也要从你身上出来呀!……
这一切都能出来!来福满怀信心:凭他养猪的经验,凭他的勤苦经营照料,能成!
拾起草镰,背上草笼,跨开有点僵硬的腿脚,来福老汉从坡上走下来,暮色苍茫了。
三
一月以后,来福老汉猪圈的栅栏门口,又围着一堆人,一个个把头从矮墙上探出去,就惊奇地叫起来了。
这母猪变得叫人难以置信:老毛老皮蜕掉了,长出一身黑油油的新毛,平直的脊梁下,吊着刚吃饱食而鼓起的肚子,四蹄粗壮有力,在圈里悠闲地散步,让众人欣赏它已经恢复起来的姿容。
来福被挤在旁侧,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是一种胜利者的骄傲吧?没有。想想吧,老汉一天三晌,在别人工间休息抽烟聊天的时光,他爬到沟坎里挖一抱草。要是在河川,他就钻到玉米地里拔草,玉米叶子把老汉的脸皮划得一道道印儿,汗水浸渍得烧疼烧疼。天天有嫩草,母猪能不长吗?他拔来了几样草药,熬成汤水,连着给猪洗刷了七八天,癞癣除治了,老汉自己却累瘦了。
一天三顿饭,来福都是蹲在圈口的半截碌碡上吃的。猪在圈里吃食,他在圈口装着吃饭。当饭碗里的玉米糁的温度凉得可以伸进手指的时候,他就一揭碗底倒给心爱的畜牲了。然后,再去舀第二碗,那才是他真正下肚的食物。
有一天,老汉刚把饭倒进猪盆,转过身,呆住了,呀!老伴正站在身后。
这样浪费粮食,对于他们这个买着高价粮的家庭,意味着什么?老汉惊恐地瞧着老伴,准备承受勤俭的女人理所当然的数落。他看见的是一双贤明而又严峻的眼睛。
“你为啥要瞒着我?”
那音调是痛苦的,来福答不上话来。
“你不能一顿吃一碗饭!”
象一条热呼呼的东西贴在心口,来福老汉感动了,给老伴诚诚恳恳赔笑说:“我只说,从我碗里省出点……一点……”
“要省,从咱锅里省!怎能从你碗里……”她的声音颤抖了,没有说出那个“省”字。
来福老汉闪一下眼,顺着围墙就势蹲下去,抬不起头来了。
于是,他的老伴每一顿给锅里多添两瓢水。饭稀固然是都稀了点,给猪从锅里省出细料来……
来福的母猪能不改换容颜吗?
这一天,早饭后,来福喂完猪,走进门,高兴地给老伴下命令:“给我装俩馍!”
“做啥?”老伴正在洗碗,头不抬,问。
“到县里去!”来福动手取布兜儿。
“上县做啥?”老伴抬起头。
“好事!”来福笨虽笨,高兴时也会卖关子。
老伴低下头,又叮叮咣咣洗刷着碗筷,一副并不会意的老成持重的神气。
来福弯下腰,压低声儿,对着老伴耳朵说:“引咱那宝贝寻男人去……”
老伴听了,几十岁的乡村老婆的脸红了,说:“老不死的!”
四
眼看着母猪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鼓胀,奶头擦着地面,肚子表皮明显能看出新的生命在跳动,来福老汉心里又喜又怕,只怕出什么意外。这天后响,看见母猪在圈里不停地拨拉柴草,他知道,这是临产的征兆。
为了防止母猪压死刚生下的猪娃,来福把架子车拉到圈边,铺上被子,守睡了一夜,夜里的露水把被子打湿了,母猪却没分娩。
连着三夜,来福毫不气馁,反倒更小心了。
第四天半夜里,一声又尖又脆的猪娃啼叫,带着欢乐,带着希望,也带着对于勤俭劳苦的主人的安慰,扑到来福的心怀里来了……
“啊呀!到底能生!”来福老汉心里最后一层担心的迷雾清除了。
从此,圈里有了十条新的生命在欢蹦乱跳。来福老汉上工一回来,就在圈里清除粪便,垫上干黄土,喂食喂水。
他做完这一切,就蹲在一旁,看那些小家伙在母亲的奶头下乱拱,在铺着干土的圈里撒欢,那叫声比音乐更动听,欢蹦的姿式是最优美的舞蹈,越看越令人心花怒放。
来福突然发现,母猪蔫头耷脑,烦躁地躲避着追逐乳头的猪娃。他一愣,抓住母猪耳朵一摸,啊呀!不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里将会出现怎样不堪设想的惨景!
他借了十块钱,淌过已经冰凉的河水,到小镇兽医院买回来兽用青霉素。只有这药退烧好!也快……花得那十块票儿剩不下几毛,母猪总算渡过了劫难。来福老汉好一场虚惊,照管得更加小心了。
老汉的倭瓜脸更显得干瘪了。他自己却丝毫觉察不出,仍然喜滋滋地忙碌着。
“猪离母,四十五。”
三十天刚过,来福老汉看着这些小家伙长得一样姿身。尖耳朵,和县良种站那头公猪——它们的父亲——一模一样。腰身修长,腿杆粗实,像它们的母亲。杂交货真不赖!
连续有五六个乡党来订货了,来福笑脸相迎,满口答应,不敢窝了乡党的头儿!
喝汤时分,最早提出订货的克贤老汉代表买猪户议价来了。
“好说!好说!”来福慷慨地说:“都是好乡党,给几个算几个!”
克贤笑着,说他们在一块私下商量了一下,参考比照集市上的行情:前日县集上最高的猪娃卖十五六块,来福的猪娃值得这个价……
“好说好说!”来福仍然笑着,“乡党情谊要紧!”
“俺们不亏你。”克贤仗义说:“伢猪娃十六块,母猪娃十五块!”
来福明白,由于秋粮普遍减产,本来是涨价的季节,猪娃倒比他忙后买母猪那阵儿跌价了,十六块实实在在是顶高的价了。他的倭瓜脸显出激动的神色,说:“是这,伢猪十五,母猪十四。你回去给大伙说清。”
克贤笑了:“没见过卖猪的倒自己削价!你老哥真是好人!”说着,又提出:“啥时候捉呀?”
“四十五是老话,咱给乡党保险养足四十天。”来福说:“母猪多领一天,到底好!叫乡党捉回去,保养保活!咱多受一天麻烦没啥!”
克贤老汉带着满意的笑容,客客气气走了。
再过三五天,猪娃就要出槽了,一百四十多块钱就是实实在在的了。这一笔收入,对于来福是非同小可的。
老两口开始计议,如何把这一笔钱,花在最需要办的事情上,不敢乱花!
来福提议:先买三百包谷,明年春三月,粮食肯定要涨价!
老伴同意这个结实的提议,重申庄稼人只要有一把包谷吃,就能活下去的道理。她又提议,再买几串箔子,把房顶修补修补,阴天下雨漏得太凶。
“对对对!再不敢拖迟!”来福说。
俩人计议着,商量着,和谐而又合拍。
小孙女爬到奶奶膝头,叫着“奶奶!”撕扯着带补钉的衣衫。
老伴向来福神秘地一瞥:“孙女要衫子哩,你看见没?”她又指着孙女的额头,嗔声说:“你也看见你爷爷的猪娃咧?还不是你妈的鬼心眼教的!”
来福呵呵笑了:“买买买!给娃扯件花衫衫!”
“我不要花衫衫!我要雨鞋!”孙女说,“下雨上学没雨鞋,光脚片,钉子把俺脚扎烂咧……”
老伴收敛了笑容,一双雨鞋又得四块多!
来福想,已经分居的儿子,教书十多年了,只挣三十八块钱,欠下队里二三百,孩子们连双雨鞋也没有。他拍着孙女蓬蓬的头发说:“买!雨鞋买下,花衫衫也扯!”
孙女高兴地笑着,跑出门去了。
老两口心里是少有的欢乐。来福长长地打一了个呵欠,几个月来的劳累一齐涌来,窝瓜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钻进被窝,拉起了鼾声……
一阵敲门声传来,来福被惊醒,迷迷瞪瞪下了炕,队长正一脚踏进门来。他一眼看出,队长神色不对窍!这个中年汉子,自打社教挨了整,平时对一切人和事,永是一副冷漠的面孔,今日倒有什么事显得神色紧张?怕没好事吧?
果然,队长告诉他,公社天黑时召集紧急会议,公布了公社制定的“关于发展养猪事业的十条规定”。其中两条涉及来福的现实利益:社员养的母猪一律不准卖掉。母猪生下的猪娃,不许上市,交生产队分配给社员,价值统一定为七角一斤……
“啊呀!我的天!”来福简直不敢相信耳朵,似乎是在做梦。这怎么办?
“老天爷!制度光治咱命苦人!”老伴也慌了。
“是这样。”队长说,“咱队就你一家养母猪,你受的难,我知道。我想,你明天一早把猪挑出咱县,到临县集市去卖了……”
“那人家查问你时咋说?”来福急忙问。
“我先不传达!他问时,我说我病咧!推诿过去!我明天传达时,你早走了。走在传达之前——不知不为过喀!”队长早想好了逃避的办法,胸有成竹地说:“顶多韩主任批评我几句,没啥,比你损失一半收入强!”
来福老两口简直感谢得不知说啥是好,这个平时冷漠的队长,有这样热心体贴人的好心肠啊!还能说什么呢!
“你快准备,早点走!”队长出门时,叮嘱说。
来福的瞌睡早已跑光,事不宜迟!他命令老伴:“寻草绳,捆猪娃!快!”
五
鸡啼出村,过河,翻过塬坡,天明时分,来福的双脚已经踏在另一个县属的土地上了。庄稼人吃罢早饭的时光,来福在陌生的集市上找到了猪羊市场,在一个偏僻的角脚里,放下装猪娃的担笼,双脚已经疲倦得站不住了。
集市刚开,那些买主们背着小笼,问问价,摸摸揣揣猪娃,并不还价,就走开了。他们刚来,还要看看行情……
当刚刚换上夹衣的庄稼人蜂拥进猪市以后,嗡嗡的市声在空中盘旋。来福周围蹲着一堆堆陌生的庄稼人。这份在市面上拔尖的猪娃尽管放在偏僻的角落,还是逃不过庄稼汉们的眼睛。好几个实心的买主,早已把挑中的猪娃压在手下,合伙向来福进攻,交涉价钱。他让价已让到十六,买主也添到十四,接近了……
这当儿,伸过来一只手,压住了竹条笼的木梁。那手区别于所有劳动过的粗糙的庄稼人的手,细长而又干净。来福抬起头,看见公社韩副主任的脸,那脸正得意地冷笑着。
“这窝猪娃我全买下咧!要啥价,给啥价!”庄稼汉们一齐扭过头,看这个出口说出这大口气话的人。一看见那身政府工作人员的装束穿戴和神气,大家伙都不再吭声,有人预感到什么纠葛将要发生,悄悄儿溜走了。
“往那边担!”韩主任命令他的社员。
来福一看,那边正停着一辆汽车。
“韩主……任……”来福的窝瓜脸上堆起求饶地巴结的笑容,“俺只这一回……”
“少说废话!”韩主任往后一退,就有两位青年走上前,一人提起一只笼,朝汽车走去。
汽车上,靠车厢坐着五六个人,全是从几个集镇上抓获的本公社的社员,他们装猪娃的笼担一齐放在车厢里。
“自发势力真鬼!”韩主任手叉着腰,对着车上低头耷脑的那些社员讽刺说,“我早料到这一着!跑吧!你能跑出中国?”说罢,跳上司机台,“呯”地一声关上门,汽车开动了。真威风!
来福脑子里木了。过分紧张的神经刺激和长途负载跋涉耗尽了他的精力,那已到晚年的庄稼人瘦小的躯体里,现在只有酸困和疲倦,他靠在车帮上,迷糊了。
当韩主任的吼声把来福惊醒的时候,睁眼瞅见的竟是田坊村熟悉的村街和房舍,车上的人都不见了。
村里的人闻声围过来,大队和小队的干部也被传来,汽车是临时讲台,韩主任向社员和干部讲了十条规定和抓获来福的经过。讲毕,要来福作检讨。
来福低着倭瓜脸,一辈子没上过高台的人喀,现时站在这么高的汽车上,面对着那么多的眼睛,来福说不出一句话。
“钱要紧,还是社会主义要紧?”韩主任问。
“唔!”来福含含糊糊点点头。
“唔什么?问你哪个要紧?”
“都要紧!”他如实说。
“胡说!社会主义!”
“唔!社会主义!”他赶忙纠正自己的糊涂。
“现在要对小生产全面专政!”韩主任说。
“啊……”来福一听“专政”两字就慌了神,腰都几乎弯下来。
他终于被允许从车上爬下来,回家去,倒在炕上……
当生命和力量又支撑起来福小小躯体的时候,他从梦里回到现实,屋梁上的电灯亮着,克贤和老伴在说闲话。
他被告知,那天他从汽车上下来之后,韩主任当众把十头猪娃分配给四坊村的社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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