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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金屋赋--天娇-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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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长公主怔怔看着断下的半截簪子顺窗户滑下……栏杆……瓦当……屋檐……台阶……直到滚、落、尘、埃。
合上眼,泪珠从眼角一颗颗滑落,凝噎:“……静言思之,躬自悼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阿母……”女孩终于忍不住冲出来:“阿母!”周翁主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半截玉簪,向窗外远远地扔出去——绿色的抛物线,转瞬消失在梅树丛中。
“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回身,周朵揽住尹长公主的肩膀摇晃:“往事不可追,俱往矣,俱往矣……阿母!!”她知道,最后一句是‘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但她不想听,也不忍听!每当听到母亲吟诵这句古诗,都让她感到——心如刀绞。
贵妇推开女儿,别过脸不看她。周朵不管;尹长公主的头转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阿母,阿母!阿母……”
尹长公主:“汝自专不孝,莫呼母!”
“阿母……”女儿可怜巴巴地哀着求着。
尹长公主扭头:“婚姻,父母之命。此等大事,汝岂敢擅专?”她万没料到,女儿竟然越过她,直接同意了天家的询问——这可是关系到女儿终身的啊。
女孩子呐呐:“阿母,……”
到底是自己骨肉,面对女儿的软语哀求,尹长公主撑不了多久:“阿朵,‘良娣’美称,实乃妾侍。吾女列侯之子,天家贵胄,岂可屈居下陈?”
拉住女儿,做母亲的不知第几次重提:“走,随为母同往条侯邸,请于太尉,上呈天子。凡有责罚,为母一力承担!”她让女儿去备选的是‘皇太子妃’,可不是让女儿去当人姬妾的——做妾的苦楚,她看到太多太多。
周朵人在原地,拖也不动,口中期期艾艾:“阿母,……人……不可言而无信。”尹长公主几乎晕过去。这哪儿和哪儿啊?
“阿母,侧室虽贱,然人所尽知:天家侧室,不同。”见母亲面色骤然青白,周朵翁主这厢赶紧压低了声音:“阿母应知:帝室之中,嫡庶一线之隔!”
“如今,太子宫‘妃’位空虚,养父功高爵显,圣眷深厚……”少女的话音越来越低,但铮铮然半步不让:“忍一时之辱,方可图未来……薄氏窦氏两位皇太后之隆盛,皆起自下陈侍立……”这两位太后,都是从当妾起家的!相比起来,如今她外有叔父和父族照应,内有姨婆慎夫人帮衬——起点已经高多了。
“阿朵?!”尹长公主惊得倒吸口冷气。这,这都是谁教的?条侯指点?阿朵自己想的?什么时候,她可爱的女儿脑子全是这类想法?
尹长公主只觉浑身虚脱,心沉入幽深的谷底,全是无望:多么,多么相似啊?她似乎又看见早逝的母亲,象当初那样在她面前一脸幸福地展望未来,似乎梦想……触手可及。
“阿朵,汝可知:汉宫九重,波谲云诡,深不可测!”
“阿朵,汝可知:深宫寂寥,诸妇争宠,如冰炭同炉,彼此煎熬无限。”
“阿朵,汝可知:外朝内廷,政局宫闱,纠缠相扰,行差踏错半步,则有杀身之祸。”
“阿朵,听为母一言:另觅良人以托终身。今上若问及反复之罪,‘削封’也好,‘夺爵’也罢,阿母一力担待。”
她可怜的女儿。什么‘帝室之中,嫡庶一线之隔’?就这‘一线’之隔,却比黄河长江天堑,更难通过!巍峨的汉家宫阙,前前后后居住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这么多天姿国色的佳丽,最后熬出头仅唯二两人!而就这区区两位太后,能最后成功,靠的还是运气为主。
“良人?阿母,良人安在?”周翁主大不以为然,直接反问“谁家男儿不多妇?显贵如馆陶,亦有贱婢之辱,况乎阿朵?”
“啊……”尹长公主结舌,想想不对:“此,有所不同。”
“并无不同!”周朵小脸紧绷:“阿母独在封邑,馆陶长公主避居长乐宫,帝女公主尚且如此,朵区区翁主,岂敢奢望‘良人’?”
察觉到自己口气太僵硬,孝顺的翁主拉住母亲的手臂,撒娇:“阿母无忧,太子……太子殿下,爱慕女儿。”
少女姣美脸浮出朵朵红云,星眸中流光闪烁。即使毫无经验,即使只在椒房殿上匆匆一面,即使太子与她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但仅凭女子敏感的天性,她也知道:皇太子刘荣,喜欢她!
然而,做母亲的却不乐观,依然苦苦相劝:“阿朵,须知:君恩如水……不可持!”这是她的姨妈,那位曾在宫中宠冠一时的慎夫人亲口对她说过的话。
可忠告无效!‘为帝国法定继承人所爱恋,本身就是成功。皇太子妃之位,虚而以待;外有强援,内有助力;她还需要顾及什么?’周朵仰头望着母亲,一脸的坚决:“叔父言明:女儿一旦诞育圣嗣,必奏请立妃。”
“若太尉庶女得子呢?”尹长公主心里一阵阵发苦:相较那位听上去地位更高的栗良娣,这位‘周孺人’才是女儿真正的麻烦——稍不留意,本来的强援就直接化成死敌!
好厉害的谋划!不动声色间,分化转移,借力打力,杀人于无形。
“何忧?庶女自古不得立妃。”周朵并不萦心:“阿母,朵意已绝,求母亲成全。”
‘怎么不能?庶民自古不能为国君。可六十年前,高皇帝还不是夺了天下称帝?’尹长公主悲苦无限。她单纯的女儿啊,竟视一句口头诺言为依仗。人心之善变,岂是一句空诺能束缚得了的?
她后悔了!她就应该一直呆在封邑,给女儿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了。现在,她该怎么办?还拦得住女儿吗?
见母亲面色惨白,周朵赶忙揽住阿母,连声地宽慰:“阿母,无忧,勿忧!”
执着肯定的语气,璀然放光的眼睛,明丽面庞上闪烁的全是自信和希望——尹长公主欲哭无泪。
“母不幸幼失其亲,薄太后怜惜,养于身侧。长乐之宫,阿母居于斯长于斯,乃故家园尔。”象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周朵将头枕在母亲膝头,轻轻磨蹭:“然当今之时,阿母竟至家门而不得入内……人生至此,哀痛何甚?”
尹长公主的身子在发抖。她一直掩饰,一直掩饰,不想让女儿发觉,但她的阿朵还是知道了:对她而言,每次入宫拜谒皇太后,都是刻骨铭心的煎熬。
长乐宫,她的长乐宫!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浸透了儿时少年的希望与梦想,欢乐和悲伤。
可亲的祖母薄太后,用无边的宠爱为她支撑起一片蓝天,弥补了幼女的丧母之痛。在那座长乐之宫里,她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可是,如今:物是,人非!
在自己的家园里,她,成了最不受欢迎的客人?!!
“女儿犹记,稚龄之时母抱儿膝上,细数宫中故事:大母薄后,先帝……长信宫,神仙殿,长秋殿,织室……”周翁主往母亲怀里靠靠,幸福地回忆幼年的美好时光:“哦,梅林,阿母之梅林!女儿之名之字,皆由梅林而来。儿听于耳中,记在心头,常思:若能迁回京城,回居长乐宫,阿母将何等之惬意欢愉。”
“然朵从未曾料及:京中,阿母以汉长公主之尊,竟受辱至此。更为甚者,先太皇太后为阿母所建之‘梅林’,竟为稚女小儿肆意践踏,折损如斯。而我母女在旁,唯伤心落泪,无可奈何……”想起早春在梅林中发生的一切,还有当天傍晚她们母女两在长信宫前受到的欺辱,周朵翁主怒不可遏。
“朵身为人子,至亲受辱,焉能自外?”周朵攥紧了粉拳。
“阿朵,吾女不必如此。为母无碍。”尹长公主大惊失色,试图阻止。她从没有想到,她的忍让给女儿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阿母无须焦虑。”周翁主拉拉母亲的手,很笃定地说:“太子钟情,朵只须得幸生子,日后必居正位。待女儿立妃,看谁敢欺吾母!”
搂住母亲的腰,少女依偎得更紧,柔柔承诺:“阿母,相信女儿:总有一日,阿母将重归故地;彼时,家园依旧,长乐宫仍为阿母之长乐宫。”
有些累了,周朵微合上双眼,腻在母亲怀里低低细语:“阿母,《诗》中‘鹊巢’者,妙文矣;阿朵好之。维鹊有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鹊有巢,维鸠方之……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鹊有巢,维鸠盈之……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尹长公主抚摸着怀中女儿的鬓发,悲喜哀伤,百感交集。
重归故地?家园依旧?
回家,回家……她的梅林,她的宫阙,她的长乐宫,她魂、牵、梦、绕、的家啊!
能回得去吗?真的……还能回去吗?
1306 有志者,
回家?回谁的家?
如果有谁告诉陈娇小贵女:有人打算回家回到'长乐宫'去。馆陶长公主的宝贝女儿一定会用那种被当今天子和皇太后精心教导出来的标准皇家姿态,文质彬彬兼礼貌备至地命令将此回家妄想症患者直接‘恭送’去凌室‘冷静’‘感冻’几个时辰;好现实享受一下长乐宫的舒适宜人和设备齐全——前提是,不能影响‘凌室’冻窟里存冰的卫生质量^_^
‘回你的家,当然随便。但如果你回着回着,竟敢回到我家来的话……有胆子试试看!’对大汉的馆陶翁主来说,‘长乐宫’毋庸置疑的、彻彻底底的就是她、的、家!!她陈娇和慈爱的窦太后大母,还有亲亲的长公主阿母三人共享这所宫城;哥哥们大了所以现在住外宅——长公主府邸;了不起的大舅父则住隔壁——未央宫。
长乐宫中,长信宫是‘卧室’,大殿是‘大宴会室’,神仙殿是小客厅,织室是大衣橱,凌室是食物冰柜,临华殿是……还有,所有宫苑和花圃都是供她和伙伴们做游戏的‘前花园’!
另外,打从某天陈娇翁主被些推诿责任的家伙抱进宣室殿,送去给皇帝陛下亲自照顾之后,小阿娇就在‘家用建筑物名录’中自动自发添上了‘后花园’——未央宫天子住所,‘宣室殿’。
未央宫的宣室殿啊,委实是个‘人多事忙’的好地方!非常非常适合娇娇小翁主闲来无事时,跑去找找舅舅、看看新鲜、寻寻乐子、凑凑热闹……打发打发时间O(∩_∩)O~——当然,对这一点,某些大臣有所异议;但既然天子和皇太后放任不管,这部分朝臣的意见就被理所当然地跳过了。
比如今天,就是个找舅舅、看新鲜、寻乐子、凑热闹……打发时间的好日子!刚用完‘朝食’,馆陶翁主就打扮得漂漂亮亮,乐滋滋进自家后花园来找大舅爹玩——她早就向窦詹事打听好了,今儿个没朝会,可以放放心心乐上一整天的。
·
沙漏里的细沙,颗颗粒粒呈一条直线,缓缓掉落。陈娇翁主心头的愉快指数,也随之不断下滑。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父皇!”河间王刘德话毕,一礼到地。
“可……”天子斜靠在舒适的软垫上,称赞。
“父皇,”结束了,刘德却意犹未尽:“然儿以为,《道》中多有怪诞之……”
“阿德,”天子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锐利的目光扫向儿子:“多思不惘,多言轻妄。”
河间王一缩脖子,退后半步坐到大哥和三弟之间。
‘好了,解决一个。’陈娇靠在天子身旁,很愉快地看着刘德表哥吃瘪。
·
“阏于……”天子合上眼皮。
“父皇,儿在,”临江王刘阏于出列,恭敬地向父亲行礼:“……无名……哦咳……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咳,此两者……”临江王的语速很快,整篇一眨眼就背下来了。
“阏于……”天子看向儿子:“抱恙在身?可招医师?”
刘阏于:“已用药,当无大碍。”
“嗯……”天子定睛瞧瞧儿子的面色,徐徐点头:“可早退安歇。”
临江王拜礼:“谢父皇。”
皇太子刘荣一直在偷偷观察弟弟,见小弟归席,双手捧着备好的温蜜水递上去。
刘阏于一愣。刘荣面有愧色:“弟君,为兄……当日无状……”
“大兄,吾等一母同胞,手足连枝,无须如此。”临江王的眼圈有点泛红,赶忙接过水杯,低下头饮用掩饰。
刘荣凑近些,低问:“阏于,身体感觉?”
“实无大碍。”临江王不想纠缠当日之事,换了话题:“噢,大兄,小弟尚未及恭贺大兄‘获美之喜’。”
太子刘荣摆摆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原希望能立心爱的女子周朵翁主为皇太子妃,没想到祖母和父皇却将她封成了‘右良娣’,同时把大舅舅家的表妹封为‘左良娣’。此外,还有三位侯门出身的‘孺人’,外带一大群后备美女。
他去长乐宫打听,被祖母窦太后拉住手谆谆教诲了老半天‘一国储君之道’,第一戒条就是不可‘沉迷女色,荒废职责’!
哎!这结果出他意外,但他却无法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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