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之外-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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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饭间，全家人聚到一张桌上，父亲向家里人报告了另一个消息：在毛家区中学读初一的哥，已跟随比他大的红卫兵小将们“串联”去了；他们背着行囊，徒步行进，从毛家嘴镇出发，经县城仙桃，到达武汉，再沿京汉铁路线去北京。父亲说得轻描淡写，全家人听得面面相觑。不一会儿，祖母就“呃呃”地抽泣起来。父亲便笑，说这是革命，做家长的应该支持。晚上，他躺在左厢房拖宅的小床上，凝望月光下的明瓦，想着哥现在在何处革命，想着外面的革命是如何的“很大”……可是，这革命却越来越不是他想要的革命！
　　翌日上学，安娜在绿荫密布的河堤上等他。他们相见时，安娜照例像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到他的面前，兴奋地说：“我写了一篇‘咏梅’的作文，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写的一样好，我要交给金老师去修改。你陪我去，好吗？”


　　他心里想着昨天从父亲那里得知的情况，难以开心起来，只是觉得安娜说话胆子真大。他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安娜看出他的表情，便瞪大了眼睛看他：“你不高兴？”
　　他既不吭声，也不点头或摇头。
　　“怎么啦？”安娜像小鸟见着了乌云。
　　他喃喃地说：“你们省城的革命也闹得很大……”
　　“是呀，比珠玑小学厉害得多呢，我看见过汽车上架着机枪游行，还听到过开火的炮声！”她告诉他：正是由于省城的革命闹得大，大人们天天要开会，她爸担心她妈身体受不了，就让她妈回娘家养病，顺便带她到乡下来避一避。
　　他便说：“我爸爸妈妈认识你爸爸妈妈呢。”
　　“知道呀。”安娜说：“我爸对我讲过，我爸我妈都是珠玑公社珠玑大队人，与你爸一起上过学，还有马宏达的爸爸，还有一个在珠玑大队当书记的人。我妈年轻时长得漂亮，你爸和我爸都喜欢我妈，我妈也喜欢你爸和我爸，本来我妈拿不定主意，后来你爸跟你妈定了亲，去外地读医学院，我妈就去省城学唱民歌，我爸也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我爸说，要不是他追得紧，我妈早就成了你妈。不过，每次我爸跟我妈开玩笑，我妈都不承认，她说她那时候根本没有那种想法。但我和爸都不太相信地笑她。”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忽然又觉察到什么，不解地问：“你不是为这事不高兴吧？”
　　
第八章　菜花黄了3（2）
听安娜说着这些，他的心中倒有一种莫名的亲情弥漫，但经她这么一问，却烦乱地否定：“什么呀！”
　　安娜便扇动睫毛，显出了喜悦，好像乌云已然离去。然后，她说：“我爸是武汉W大学的讲师，他对我说，革命不关小孩子的事，小孩子要做的事是读书、唱歌、玩。”来，我们唱歌吧，唱‘麦苗儿青’！”
　　“嗯。”他终于笑了，心中开朗许多。
　　于是，由安娜起头，他们一起合声高唱：“麦苗儿青啦，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农庄，千家万户齐欢唱……”歌声穿越河堤的树林，飘向田野，随着无边菜花的金色波浪传往远方……
　　歌声还在金色的田野回荡，他和安娜到了学校。上课铃声没有响，他陪着安娜去向金凤老师交作文。
　　他们来到教工办公房前，从窗口探头向里瞅，看到了“贫宣队代表”老书记，他叼着烟，背着手，在办公室的空地上走来走去，正发着脾气；老师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全都表情涩涩地看着他。但是，金老师的座位上却是空着。他们便立刻撤退，转而去老师宿舍。
　　位于学校西边的教师宿舍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共隔出十余间单房，金老师住在平房最南端的一间。他们来到金老师的房前，忽然听到房里传来“呜呜呜”的哭泣声，两人顿时心口怦然直跳，不由停住脚步。安娜看了看他，拉他一把，小声地说：“我们过去侦察一下吧！”他就随着安娜踮起脚尖，悄悄地靠近金老师的房间。
　　金老师的房门半掩，他们从门口走过时，看见金老师抱头趴在临窗的桌上。在她的身边，站着向雨老师，双手合在胸前似搓非搓，显出焦急的样子。安娜向他打了一个手势，让他和她一起站在窗口的一侧。
　　金老师强扼抽泣地说着：“……他就是我对你提到过的那个一心想登上月球的同学，他是武汉钢铁公司一个工人的儿子，与我一起考进省重点中学。他并不热心政治，但我父亲在W大学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时，他去跟造反派理论，对方将我父亲推倒在地，他护在我父亲身上抵挡拳脚，高喊‘誓死捍卫真理’……现在他被关在汉阳监狱，后天是他的生日，我想他，我必须去看他！我希望你支持我！支持我！”
　　向老师连声应道：“是的是的，我支持你！这个时候，我不支持你我就是一个懦夫……我能不支持你吗？”
　　“我想偷跑几天……”
　　“不行，应当策略一些。现在我在学校还算一个头，你以父亲病危的名义直接向我请假，我批准，你走。”
　　“不行！这样会连累你。”
　　“那，我怎么支持你呢？”
　　“我只需要你以一个朋友的名义表示同意。你的同意就是我的精神力量！”
　　“嗨，这还需要我说出来吗？”
　　“我明白了……一切由我去承担。”
　　“不，我们要有策略，现在是有权不用随时作废。让我也当一回英雄嘛！嘿嘿。”向老师竟然笑出声来。
　　“你——”金老师禁不住抽泣一声，“你……你也是一个不会保护自己的人！”
　　“不说了，我去帮你买回武汉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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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雨！”金老师突然哭泣着大呼一声，停了一下，泣不成声地说：“你永远都要做我的好朋友，好吗？”
　　向教师连忙笑道：“哎哎，这是什么话，哪里像革命者！”
　　金凤老师终于忍不住，“哇哇”地哭泣起来……
　　听到这里，安娜与他惊悚地互相对视，一时不知所措。安娜忽然想起来见金老师的事，立刻从书包里取《　咏梅　》作文稿，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疙瘩，将作文稿压在窗台上，扯扯他的衣袖，两人离开了金老师的窗下。
　　金老师果然是走了。金老师走后，学校安排一名老师临时来四（　1　）班讲毛主席语录，天天讲，每天讲一篇，每天背一篇。几天后，学校又开了一次大会。老书记作报告，讲教育要革命，讲必须彻底清除资产阶级思想在学校的流毒——就像冲洗粪桶一样地“清除”，讲下一步要用无产阶级思想武装全体学生的头脑——就像穿上铠甲一样地“武装”……从此，珠玑小学便彻底抛开了课本。
　　
第八章　菜花黄了3（3）
对于多数的小学生来说，突然之间不要课本，虽然小有惊诧，却是一种解放。现在，同学们像放假一样快活，而且比放假更快活的是大家能集中在一起快活。有一次学校组织吃“忆苦饭”，所有人吞咽得直翻白眼，但多数人翻着白眼咯咯直笑。唯一令人发蒙的是背诵毛主席语录，许多人弄不懂毛主席他老人家在说什么，遇上了背诵的困难。开始忙碌起来的是马宏达，他要全心全意当“红小兵大队长”，要到各班去检查同学们是否熟背毛主席语录。背书是他的强项，但凡老师讲过的语录他都能背诵；何况是马宏达检查，他一点也不紧张；因此，每次检查，他不仅背得最多，而且背得最为流利。于是，马宏达便利用职务之便，在珠玑小学各班表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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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菜花黄了4（1）
不久，他和安娜一度反目。那天，他得到父亲从镇上托人带回来的一本《　毛主席语录　》，他双手捧着鲜红的语录本给安娜看，安娜接过《　毛主席语录　》，竟然没有陪他兴奋，却说：“我不懂的，我不背。我教你唱歌吧？”他愣了一下：“唱什么歌？”安娜说：“唱‘麦苗儿青’呀？”他诧异地反问：“我会唱了啊？”安娜抿嘴笑道：“你那不是在唱，是在念呢！”他更加奇怪：“我们一起唱过的，怎么是念呢？”安娜依然笑着：“你唱得不准——走调了。”他便感到震惊，瞪着眼看安娜，忿忿地说了句：“你——虚伪！”从安娜手中夺回《　毛主席语录　》，转身就走。
　　反目的方式是不语。上课时，安娜有意用胳膊肘碰他一下，他偏不回头去看她。放学后，他等同学们都走了，一个人走到讲台上去捡粉笔头；安娜则磨蹭着，也来到讲台旁捡粉笔头，捡完了，将几颗粉笔头放在他的座位的桌上。粉笔头他是要的，一把抓起来，放进书包，走出教室去。上到河堤，安娜走安娜的，他走他的。为了进一步表达对“虚伪”的不满，他一有空就掺和到马宏达、李黑牛中间去玩，干脆不与安娜接近。安娜或许是生气了，也积极去找别的同学玩，她本来不喜欢黑牛的，却一声一声地叫着“黑牛哥”……
　　时光在“反目”中凝滞，“反目”令他感到莫名的厌倦。他又开始想“人都是要死的”、“地球也会灭亡的”——甚至期望回到从前的冥想之中；可是“反目”时时搅扰着思绪，居然令他无法专心致志的“恐惧”和“悲怆”！忽然有一天，他不知不觉地下了河堤，走向菜花地。他顺着一道田垄走进菜花地深处，期望寻到那只小蜜蜂酿蜜的地方。他找到那个留有他的印迹的位置，蹲下身去，四下环顾，小蜜蜂已然无影无踪！他几乎有些慌乱，即刻举目张望。此时，无边菜花依然金黄灿烂，却是格外的空旷。他呆愣了。在他的眼前，掠过安娜跳动的辫子，掠过被菜花染得金黄的歌声……这无边菜花的金黄灿烂本是他的梦境，是他生命的渴望，是对他心中那个“永远地没有”的些许慰藉——可是，这一刻它怎么就失去了魂魄！
　　忽然，他的眸子被点亮！他看到一片绯红，在河堤脚下，濒临于菜花地的边缘：是她——安娜！顿时，菜花的金黄于一阵柔风中摇荡，一浪一浪地向她波及。他看不清她的面目，但看得见她是向着他疑视！
　　但他的心中浮出一缕酸楚：她……为什么会“虚伪”？他缓缓垂下头，决计不向她招手。可是，无边菜花的金黄灿烂在他的周遭涌荡，他立刻又抬起头来。他发现，那个令他沮丧的“虚伪”的影子竟被金黄的波浪全然融化！
　　太阳渐渐升高，停留在原处的安娜的绯红骤然鲜亮。他的心口怦地一跳，仿若看见她的眼里突然间充盈了泪花！
　　这时，菜花地南边的公路上传来高音嗽叭的喊声，是城里串联的车队来了。车队一到，见了人群就会停下来，一边喊口号，一边撒传单。他曾经跟随马宏达他们去抢过传单，传单上画着一个人，鼻子比脸大，加上“×”，写着“打倒”。他掉头朝公路那边张望，见很多人络绎不绝地奔跑而去。但是，此时他无心去抢传单，再有趣的传单他也不要，宁愿独自站立在这菜花地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一阵急切的叫唤：
　　“刘浪——刘浪——”
　　他抬头循声望去，见安娜从公路那边向他奔跑而来。她的胸前抱着一沓东西，摇摇晃晃地跑着，在她的身后跟着李黑牛等一串同学。他为之一震，丝毫没有迟疑，向安娜迎面跑去。安娜跑到他面前，直撞在他的身上，随即将一沓纸塞给他抱住，一面气喘吁吁地说：“我捡的传单！我已经给了他们一人一张，他们还要。但我要都给你！”
　　他抱着传单，凛然地看着李黑牛等人，安娜反过身来与他并肩而立，好像一同捍卫战斗的果实。
　　李黑牛等人也相继停了下来，惊异地看着他们。他看见黑牛眸中回旋着一种气恼而沉郁的光。黑牛与他和安娜对视一阵，终于气呼呼地扭头走掉，跟着他的人也随他而去。
　　
第八章　菜花黄了4（2）
“黑牛又‘吃醋’了。”他咕哝一句，望着黑牛一抖一抖的胖身子，心里有些不安。
　　“你说什么呢？”安娜问。
　　“黑牛……”他停顿了。
　　“不管他！”安娜擦一擦额上的汗珠，惊慌甫定。
　　黑牛等人走远了。他回头看安娜，嘴唇嗫嚅一阵，低声说：“这几天，我老想跟你说话呢。”
　　“我也是。”安娜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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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问：“你怎么抢到这么多传单的？”
　　安娜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彩，得意地说：“我跟在他们的后面，车上的人一扔，正好扔在我的面前。”
　　然后，两人的目光便滑落在他抱于胸前的传单上。传单是整齐的一沓，约有一寸来厚。这么多的传单，虽是这个早晨胜利的“果实”，却让他们不知如何去消化。
　　安娜说：“现在都关心革命……你留着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