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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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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勉强放下一张双人沙发和一张单人沙发。晚上,贝贝就睡在双人沙发上,将脚放在单人沙发上。他每天早上都将被褥收起来,放到一只木箱子里。然后,在那只木箱上罩一块绣了十字花的旧桌布,它就成了沙发前的茶几。他的二楼北间和其他的房间不一样,不是用的钢窗,而是普通的木头窗,他不想看到普通的木头窗,所以常年挂着白色的窗缦,把房间遮得很暗。在他的小房间里看不到吃饭桌子,也看不到碗橱和日常生活的零星用品,在油漆龟裂的门上,别人家挂洗脸毛巾和洗脚毛巾的地方,他倒挂着一枝自己用龙头细布做的玫瑰花,花瓣的边缘,象真正的玫瑰花那样卷曲着,听说,是贝贝用粗铁丝在煤气上烧红了,卷在布边上做成的。贝贝的房间象是个女人的香闺。
  贝贝家的木箱子上,供着一只银制的高脚瓜子盘。那是贝贝家剩下的唯一一件东西,象狄更斯小说里的大卫。克伯菲尔在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银链子。贝贝的生父是个商人,贝贝的母亲却是只得住在小公馆里的姨太太。解放时,他爸爸带着大公馆里的眷属逃到香港,没有通知贝贝的妈妈。贝贝的妈妈不甘心,自己想尽办法追到香港,从此将贝贝一个人留下。还是在贝贝家,范妮听到维尼叔叔也讲了一些奶奶的事,听说奶奶也在香港等了一阵子,等家里人设法申请出来,但爷爷没有提出申请,后来朗尼又出事了,奶奶便绝了念头,到美国去了。在家里,维尼叔叔从来不当着爷爷的面讲起奶奶,就是有时候不当心提到了,爷爷也从来不置一词。在贝贝舒适而感伤的家里,贝贝和维尼叔叔谈论着自己的妈妈,她们总是穿漂亮旗袍,用时髦的美国化妆品,不耐烦孩子,他们谈论她们,就象在谈论仙女。范妮还是在那里知道的,自己的奶奶喜欢在家里开舞会,穿一双金色镂空的高跟鞋,还有美国带回家的玻璃丝袜,后面有一条筋的。而贝贝的妈妈喜欢唱京戏,虽然是个姨太太,但她却是沪江大学英文系的毕业生。
  在贝贝还没有发疯以前,维尼叔叔常带范妮去看他。他们把唱机的音量放在最小那一档,偷偷地放着唯一的一张唱片,1910年代在柏林流行的轻音乐。那支乐队里有一把多愁善感的小提琴,像蚊子一样唱着。贝贝给维尼叔叔看他的抽象画,他将瓶子画得象方块,高脚花瓶却象尖刀。维尼叔叔说自己是个英国风格的水彩画家,而贝贝说自己是个抽象派画家,比康定斯基走得更远,因为他们只知道康定斯基是抽象派画家,可看到的画,是康定斯基把蓝骑士画成一个模糊的小人,抽象得不那么厉害。贝贝觉得自己更抽象。维尼叔叔和贝贝一起挤着坐在沙发里,腿贴着腿,含情脉脉。他们以为范妮那么小,不会懂得他们,可是范妮就是懂了,没向谁打听过,自己就懂得他们是怎么回事了。而且,范妮后来还猜想到,维尼叔叔总带着她,是将她当个幌子。只是维尼叔叔不晓得范妮已经懂得了。范妮从小就不教自明,懂得要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放到心里,什么也不说。
  范妮猜想,贝贝和维尼叔叔的关系里面,一定贝贝是更象女人那一方的。有一次,贝贝身上穿了一件自己用龙头细布做的衬衫,为了冒充是尼龙布的衬衫,他将缝纫机用的白线松松地在布上连了一遍,靠缝纫机线的硬度,让本来柔软的龙头细布微微隆起,给人尼龙布的感觉。贝贝穿了他的杰作见维尼叔叔,站在自家的门背后,象个女孩子一样含着笑,微微涨红了脸。
  范妮总是在贝贝家的北窗里望着马路对面的红房子西餐馆,红色的墙就在门口的树影后面。人们在那里进进出出,那时,它是上海当时唯一没有关门的,有名的西餐馆。有一次,维尼叔叔和贝贝都流泪了,范妮看到了他们红红的眼睛。
  后来,维尼叔叔突然不去贝贝家了,因为贝贝住进了精神病医院,他疯了。那天,维尼叔叔的脸像张打湿了而且揉皱了的白报纸。发现贝贝发病,是因为他自己突然跑到公安局去报告,说他和一些一起画画的人,组成了一个反革命叛国小集团,说好了,晚上要一起偷渡到香港去找父母。而且将小集团里的人说得有名有姓的。开始,公安局的人如临大敌,马上将贝贝扣了下来。后来他们街道的警察说贝贝有狂想病史,他的妈妈根本就没有到香港去,而是被送到大丰农场去改造的上海舞女,她不是什么姨太太,他家也根本没有海外关系。公安局将他送到龙华的精神病医院去检查,才知道他已经疯得很重了。即使是这样,公安局的人还是把维尼叔叔叫去好几次,因为奶奶的确在香港。贝贝提供的小集团名单里,第一个就是维尼。从此以后,就是经过贝贝的楼下,维尼叔叔也绝不向上望一眼,连贝贝原来留在他那里的画,都让他从画框上割下来,剪碎,丢掉了。
  范妮透过糕点间的玻璃窗,数了数对面小尖顶下的窗子,贝贝家的那一扇仍旧黑着,这证明贝贝还在疯人院里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世,所以他的房间还被保留着。小时候所见到的温情而绝望的小房间,出现在范妮的心里。
  长乐路上有一辆白色的进口汽车,向锦江饭店方向慢慢开过去,小心翼翼的,不知所措地混在车流和人流里,象一条在泥潭里苟且偷生的海豚鱼一样。
  维尼叔叔身上有种外国香皂的味道从他的领子口里钻出来,让范妮闻到了,维尼叔叔总是让叔公带着到华侨商店去买小东西,自从叔公回到上海来住,用他的香港身份证可以进华侨商店买东西,维尼叔叔就只用力士香皂洗澡了。维尼叔叔的讲究,对漂亮东西控制不住的喜欢之情,总是让范妮想起贝贝,他们其实是一种人。
  对于玻璃窗外面混乱的马路,有小格子钢窗的尖顶房子,关于贝贝的回忆,维尼叔叔身上的味道,以及国产咖啡在上海阴雨天里面散发出来的闷人的香气,范妮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站在暗处,对自己说,别不敢相信,这真的是自己在上海的最后一晚了。
  签证出来以后,范妮一家传着看她那本加上了美国签证的咖啡面子的护照,心里总是不够确定似的。爸爸妈妈从新疆坐一天一夜马车,三天三夜汽车,四天三夜火车回到上海,他们两个人还浑身散发着火车上的臭味,第一件事情,就要范妮的护照看。手里握着范妮的护照,爸爸的眼睛就红了。妈妈一看爸爸的眼睛,就哭了:“我们家到底也有今天。”范妮站在边上,心里难过,可是说不出宽慰的话来。当时简妮也站在旁边,大瞪着两眼,同样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们把范妮的护照合上,交还给爷爷,看着爷爷拿去锁在家里放钱的抽屉里,又看着爷爷把钥匙收好。
  那些日子,范妮到处去亲戚家告别,由维尼叔叔出面,在家里为范妮开了告别舞会。
  最早出国的人,好象是80年左右。他们去公安局申请出国用的私人护照,就象真的要叛国一样心虚。那些人好象做贼似的,偷偷地走掉,不敢声张,怕在最后时刻被派出所拦下来。赶去与他们告别的人,也都一离开房间,就紧闭上嘴,不敢有一点点喧哗。维尼叔叔形容说,越狱也不过就是这副样子。但他马上遭到了爷爷的白眼。
  一年又一年,范妮和维尼叔叔的朋友,家里的亲戚,亲戚的朋友,朋友的亲戚,一个一个地离开中国了,千奇百怪的理由,莫名其妙的海外亲戚,那些本来被隐瞒得好好的海外亲人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连家里那些姨太太家的孩子,也当成同父异母的兄弟来担保了。出国的名义也是五花八门,参加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的小学毕业典礼,居然也是申请护照的理由。那些实在找不到海外关系的,真的急了眼,到希尔顿门口去搭识外国人,也真的有人因此而找到了担保,出了国。去的国家,也是奇出怪样,美国,日本,欧洲都不算,还有阿根廷,巴西,新加坡,也有南非,埃及,马耳他,甚至洪都拉斯和冰岛,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找去的。只要是离开中国就可以。那些人,都是当年誓死也不离开上海的,现在离开中国却是义无返顾,将家里的家具都处理了,房子也转租给别人。一个个偷偷出国的人,最后形成了煌煌大军,有一本私人护照,终于变成了令人羡慕的事。慢慢的,偷偷摸摸的告别,变成了一次次饭局,一次次家庭舞会,难得范妮去城隍庙买东西,看到做工好的中国乡土产品,就随手买来收着,到又有朋友出国时,可以拿去送行。能出国的人,越来越让人羡慕,就是得到了外国的邀请信,有资格去申请护照的人,脸上都有了骄傲的样子。那时候,电影院里面放了一个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电影,叫《胜利大逃亡》。马上,上海人都觉得虹桥机场的国际出发门前,也可以拍一部上海版的《胜利大逃亡》。
  然而,王家还是走不出去一个人,因为找不到经济担保,找不到邀请信。这可真的是奇怪的事,当初他们为自己家的海外关系吃足了苦头,现在海外关系吃香了,海外的亲戚们到一个个都缩手缩脚,连寄贺年卡时都不愿意写详细地址,生怕会提什么要求出来为难他们。奶奶更是杳无音信,纽约熟人辗转传过来的消息说,奶奶并没有死,就是不想再和家里人联系了。王家真的像是搁浅的大鱼一样,被搁在了上海。后来,每次送别人出国,家里都不提那个“走”字。
  这次,算是轮到范妮家扬眉吐气了。自费出国的消息频频吃紧的时候。打算出国的,人心惶惶,象当年国民党撤退时那样。范妮终于赢得了她想象中隆重的羡慕。从范妮得到美国语言学校的签证以来,不是他们请大家吃饭,跳舞,告别,就是别人请范妮吃饭,跳舞,告别。这次,范妮在别人的脸上看到了被掩盖在笑容里的悻然,那是还没有能够得到外国签证的人,席家的人,虞家的人,郭家的人,盛家的人,祖上和他们王家有生意上,亲属联系的人,当年都是有千军万马在外国的家族,后来也和他们一样被自己那复杂的海外关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现在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海外关系,可以帮助他们离开上海。范妮发现,他们看她的样子,象牢里的人看着天上的鸟一样。范妮于是猜想,大概从前自己看别人,也是一样。真正到了发急的时候,就像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找到一个烂水手,也要嫁到外国去。那种在渴望逃亡中煎熬的眼神,范妮实在太理解了。
  签证下来的日子里,范妮时时在心里劝自己相信,自己是真的就要到纽约去了,去祖上和洋人做生意发家的国家,去爷爷和叔公从前留学的地方,去现在婶婆仍旧住的地方,去传说中奶奶隐名埋姓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她是真的要去纽约,当一个真正的外国人。范妮每天都劝自己相信这一点,可是总是象做梦一样,怎么也不能相信。看了自己护照上的签证,看了写着自己名字,目的地是纽约JFK的飞机票,还有曼哈顿岛上的语言学校入学通知书,还是不能真正相信。
  如今,还有最后一晚上,终于是要离开这里去美国了。自己也会像那些离开的人一样,一去不回头,毅然决然,音讯全无,连衣锦还乡都不要了,只求自己在美国像婴儿一样重新开始。
  “坐楼上还是楼下?楼上是有台布的,豪华点。楼下么,就实惠点,自家人来吃饭,将楼下的桌子拼起来,也蛮好。”胖胖的女跑堂招呼着这家人,维尼叔叔常到红房子西餐馆吃大菜,跑堂的人都认识他,所以用自家人的语气商量着说话。
  维尼叔叔用手揽过范妮的肩膀,对女跑堂说:“今天是大日子,我家范妮明天就到美国去读书了,家里人最后聚聚。”
  “告别宴会啊,”女跑堂看了看范妮,范妮对她突然笑了笑。范妮也可以算是个白净的上海女孩子,头小,高鼻子,带着一点宁波相,但她一笑,脸上那种带着点孤僻的清秀样子就被她的笑打乱,她笑得很用力,一双眼睛大睁着,带着紧张,一点也没有清秀女孩子应该有的甜。女跑堂也对范妮客气地笑笑,她并不喜欢这样就是不说话,也一副小姐相的女孩子,于是女跑堂收回眼光,说,“那么,总归要上楼去。”
  女跑堂说着,自己就先上了楼梯。红房子的楼梯又小又窄,是木头的,踏上去吱吱嘎嘎地响。
  高大的叔公一个人就把楼梯塞得满满的,虽然他已经衰老,但走路的样子仍旧不肯示老。他的呼吸像老人那样,是粗重的,带着咝咝的不畅通的声音,但他还是努力收着自己的肚子,腰背都是笔直的,保持着一生都常常运动,又谙风情的男人的样子。他将一条真丝的小方巾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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